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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王坟 The Deer King's Grave

  后来他们抬着碧奴往树林深处走,很明显,鹿王住在树林深处。

  碧奴请求他们把她从木板上放下来。我不闹,也不跑,她说,反正是要死,死在你们这帮孩子手里算是好死,我求你们放下我,让我走着去,牲畜去屠宰才绑在木板上呢。

  他们先是沉默,沉默过后异口同声地说:不行,你是祭品,祭品都是绑在木板上的!

  鹿人们抬着碧奴向树林深处走。由于碧奴默许了他们的安排,鹿人们对她友善了许多,一路上他们七嘴八舌地向她炫耀鹿王的荣光,说鹿王已经跑得比马快了,他已经让衡明君挑进百春台当马人了,可他心甘情愿地留在树林里和鹿人在一起。鹿棚里那么多鹿人,只有他放弃了当马人的机会,他是所有鹿人私下推选出来的鹿王,是整个青云郡的鹿王。除了提醒碧奴对鹿王不得无礼之外,男孩们还顺便介绍了自己作为鹿人的身份。将军鹿傲慢地对碧奴拍自己的胸脯,说,知道我为什么叫将军鹿吗?我跑得最快,力气最大,鹿王不在,所有鹿人都归我管!那个文静的男孩不知为什么叫枢密鹿,脸上有一种老人的阴沉和沧桑。他对碧奴从容赴死的态度表示欣赏,谁让你跑到我们林子里来的?他说,我们鹿人吃的就是林子饭,就是大雁从林子里飞过,也要拔它一根羽毛,别说你一个女子!还有一个长相木讷的男孩不肯说话,就被将军鹿推过来了,对碧奴说,你知道他是什么鹿吗?他是面饼鹿!他们强行把面饼鹿的身体摆成一个大字,用手指着他手臂和腿上的圆形疤癍,让碧奴数。你数数,数数他中了多少箭,他跑不快还要做鹿人,中了箭就哭,哭了衡明君就把面饼用箭射给他,他一天能吃三个大面饼,你看看他的肚子吃得多么圆!

  面饼鹿肮脏的小脸和浑圆的肚子多么熟悉,碧奴突然想起了桃村的远房侄儿小琢。小琢的肚子也是那么浑圆的,怎么吃也不够,柴村的女巫说小琢的肚子里有吸血虫。碧奴的手举起来摁了摁面饼鹿的肚子。可怜的孩子,你肚子里一定有吸血虫呢,你不能在外面这么跑了,回家去,回家让女巫把你肚子里的虫打下来。她伸出手去抚摸面饼鹿布满疤癍的小腿,那男孩的小腿紧张地绷直了,然后他忽然踢了碧奴一脚,恶声恶气地说,你说谁可怜呢?你马上要给鹿王守坟去了,我们要把你拴在树上,让你天天给鹿王守灵烧香,你自己才可怜!

  他们来到一个隆起的小土墩前,那就是鹿王坟了。鹿王坟前堆满了祭物,一看就是出自孩子之手,牛骨、铜锁、贝壳、木弹弓,还有几只干瘪的死鸟。一个高大的稻草人穿了一件破烂的蓑衣,歪斜着站在土墩旁边,手里还拿着一支箭,看上去它应该是守墓人。现在有了碧奴,那稻草人被无情地推倒在地,将军鹿还在它身上踩了一脚,说,你就不肯好好守坟,看看鹿王坟上的干草,都让鸟啄光啦。

  将军鹿从哪里拉了一条铁链过来,他抖动着铁链,命令鹿人们把木板与碧奴分离开来,碧奴的腿来不及松动,就被面饼鹿恶狠狠地抱住,拴在一棵树桩上了。将军鹿听见碧奴尖叫起来,过来安慰她说,你别怕,你戴着这铁链可以走十步远呢,你可以走到林子里去摘野果吃,你要拉屎撒尿也别在鹿王的坟前,到林子里去方便。枢密鹿在一边帮忙,他说,林子里有野猪,千万别让野猪来拱坟,也别让鸟停在坟头上,你摘来的野果,千万别光顾自己吃,一定要给坟上祭一份!

  孩子们竟然替她安排了这么一个归宿!碧奴害怕了,她不怕死,但是她害怕这个古怪的归宿。她开始一声声地尖叫,发疯般地挣脱那条铁链,可是所有的鹿人都围了过来,他们细瘦有力的腿,一齐举到碧奴身上,压紧她反抗中的身体。不知是谁的手,为了阻止碧奴的叫声,竟然别出心裁地伸到碧奴的腋下,挠她的痒痒。

  他们也许不是孩子,是一群鹿。也许他们不是鹿,但有了一颗鹿的心。碧奴终于明白了他们身上为什么会散发出鹿的腥膻气味,为什么他们走路不肯好好地走,总是像鹿一样跳,为什么有的孩子发髻上绑了两根鹿角,为什么他们的嘴里能发出群鹿的鸣声。碧奴很害怕,不是害怕鹿,而是害怕他们那颗鹿的心。人心总能打动人心,可是对一群鹿,她怎么才能说动他们的心?碧奴在树下尖叫,她叫喊着岂梁的名字,那悲恸的声音使树上的夜露纷纷坠落,她把树喊得枝叶飞卷,可是孩子们冷酷的心还在沉睡,将军鹿充满鄙视地看着碧奴说,岂梁是你丈夫?你喊他有什么用?来了一起拴在树上!碧奴对着一群孩子尖叫,固执地叫喊岂梁的名字,她听见身后那棵老榆树也尖叫起来,岂梁,岂梁岂梁——然后夜空中响起清脆的一声,一根榆树枝啪地折断了,落下去,正好打在将军鹿的身上。

  将军鹿浑身一震,拿起那树枝,对其他鹿人惊呼道,这女子怎么喊的,她把树枝喊断了!

  枢密鹿过去接过那树枝,研究着树枝上的露珠,说,不是喊断的,是哭断的,这树枝上全是她的泪。

  男孩们突然间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他们说不能再让这个女子喊叫了,她喊叫的声音那么尖利,回荡在树林里,就像他们童年生病时母亲上山喊魂的声音,那声音打开了回忆之门,让他们记起了远方的母亲,记起母亲便记起了家乡,记起家乡便记起了一个孩子讨厌的负担、良心、孝道和德行,那对于一个自由的鹿人来说没有好处,对于他们从鹿人到马人的一路奔跑的事业也是有害的。为了阻断回忆,他们决定制止那女子的喊叫。

  枢密鹿从坟上捡了一丛麻线塞在碧奴的嘴里,他说让你再喊,这是麻线,你越喊塞得越紧!树下夜露如雨,枢密鹿抱怨老榆树上的露珠打在他头上,他的鹿角便疼得厉害,快从头上掉下来了。将军鹿也躲开了树,他说他一踩到落下的树叶,便感到腿脚酸痛难忍,几个月来练就的鹿跳本领很可能毁于一旦了。别的鹿人也有种种不适的生理反应,其中一个鹿人的手在自己的胸口游弋不停,试图摸到心的位置,而面饼鹿的眼角沁出一颗泪珠,跌在隆起的肚子上,趁别人没留意,他慌忙擦去了。

  男孩们封锁了碧奴的声音,便从她身边跳开了,他们隔着几步之遥研究着她的脸,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什么。碧奴的声音消失了,眼睛成为潜在的危险。碧奴的眼睛瞪得很大,瞳仁里映出黎明半暗半明的天空,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怨恨和愤怒。那眼睛让男孩们联想起母亲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充盈着水光,很明显泪水即将从碧奴的眼睛里流出来了。流泪的乳房、流泪的手掌和脚趾让男孩们感到惊喜,而一双流泪的眼睛却令他们慌张,因此也引起一片莫名的骚乱。

  眼泪,眼泪,她眼睛里流泪了!别让她这么看着我们,把她的眼睛也蒙起来!

  他们扑上去扯下碧奴的腰带,蒙住了她的眼睛,然而他们没有遮挡住碧奴的泪水,一片潮汐般的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淌下来,闪着晶莹的光,并且轻盈地溅起来,溅在男孩们的身上。男孩们躲闪不及,他们预感到碧奴的眼泪充满了魔咒,他们跳着尖叫着拍打身上的泪珠,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所有的男孩几乎同时遭遇了罕见的悲伤的袭击:思乡病突然发作,遥远的村庄,一只狗,两只羊,三头猪,田里的庄稼,爹娘和兄弟姐妹模糊的脸,喧嚣着涌入他们的记忆。他们头上的鹿角纷纷滑落,他们捏住自己的鼻子,盖住自己的眼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眼泪如暴风骤雨无法遏制,于是他们放下了碧奴,齐声恸哭起来。

  一共四个鹿人,将军鹿弯着腰对着河岸的方向哭,哭着哭着他想起了另一条河岸,他家的茅屋就搭在河岸上,他的父亲在对岸捕鱼,他的母亲在这边浣纱;哭着哭着他还听见他姐姐的声音,姐姐从茅屋里探出头喊他的名字,白薯煮好了,回来吃吧。枢密鹿对着一丛野菊花哭,他看见野菊花变成了湘妃竹,湘妃竹里钻出了一只斑鸠,他去抓斑鸠,手上握着的是野菊花的花瓣,枢密鹿就摊开手掌尖叫起来,斑鸠呢,我的斑鸠呢?面饼鹿对着树干哭,他记起自己曾是个铁匠铺里的小学徒,师傅打好的农具,他锯好长长短短的树棍,负责装上锄头柄、铁褡柄和镰刀柄,那时候他也吃得多,可他的肚子根本没有现在这么大。第四个男孩颈上戴着小葫芦,他是自称葫芦鹿的,葫芦鹿对着木板上的碧奴哭:碧奴衣衫不整的身体一会儿让他想起他的母亲,一会儿又令他记起了祖母和姐姐,所以那男孩一边哭一边对着碧奴喊:娘!奶奶!姐姐!碧奴嘴里塞了东西,不答应他,男孩就急了,他把那团麻线从碧奴嘴里拉出来,又对着她叫了一声,娘!

  一共四个男孩,三个男孩先后记起了回家的路:一个男孩说他要向东走,回家去吃白薯;一个男孩说他要翻过青云关,回到山上的茅屋里去;第三个男孩说他要走到棉城的铁匠铺去,他要回去安锄头柄了。他们在太阳升起之前记起回家的路,匆匆地离开了树林。只有葫芦鹿守着碧奴,他年龄太小,记起了母亲却不记得回家的路。后来他替碧奴解开了眼睛上的腰带,用一块石头砸开了铁链,他对碧奴说,起来,起来,你也回家去吧!

  碧奴泪流满面,一片灾难的白光照亮了她的脸,也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看着老榆树的树枝,问男孩,我脸上是什么?是树上掉下来的露珠吗?

  男孩说,什么露珠?是眼泪,你的眼睛也流泪啦。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把我的眼泪气出来了?桃村人的眼睛里流出泪,死期也就不远了。孩子,姐姐快死了!碧奴看见男孩脖颈上的小葫芦,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就暗淡下去了。她伸手捏了捏男孩肮脏的脸蛋,手被男孩甩掉了。碧奴凝视着男孩,嘴边浮出一种酸楚的微笑,她说,是你呀,怪不得你守在我身边,怪不得你带着葫芦,孩子,我在梦里就见过你了,你是我的盖坟人,你是我的掘墓人!

  什么盖坟人?什么掘墓人?男孩愣在那里,他说,你还活着呢,活人怎么给你掘墓,你要把自己活埋吗?

  是死神把你送到我身边的,孩子!碧奴说,我的死神就在这林子里,进了这树林,我再也到不了大燕岭了,到了也没用:包裹没了,我的心也碎了,见了岂梁,让我拿什么东西给他?孩子,你就是我的掘墓人呀,赶紧去柴房吧,拿把铁镐来,再拿把铁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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