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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穗花 Asphodel

  这里非常黑暗,很多人都说过。“死一般的黑暗”,他们曾说过,“暗无天日的冥府”,等等。嗯,是的,的确很黑,不过也有好处——比如,若你看见了某个你不愿搭理的人,你尽可以装作没认出来。

  当然,开满金穗花的原野还是有的。如果你愿意,就可以在花丛中漫步。那儿的光线要亮一点儿,而且总算还能看到一些干巴巴的舞蹈,不过实际上这地方并不真像它的名字那么好——开满金穗花的原野听起来很有诗情画意。但再想想吧。金穗花,金穗花,金穗花——雪白的花瓣儿确实漂亮,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就看腻烦了。最好是能有多姿多彩的景致——不同的色系,几条蜿蜒的小径,以及排成长列的树木、石凳和喷泉。至少我还想要几丛风信子,而一片娇艳欲滴的番红花是否太过奢求了?可是我们这里永不会有春天,其他季节也没有。你一定想知道是谁设计了这个地方。

  我有没有提到吃的东西也只有金穗花?

  但我不该埋怨。

  在昏暗的洞窟里,情形则略有起色——谈话内容会更有意思,如果你能找到一个流氓无赖之类的小角色的话——扒手、股票经纪人、二流的皮条客。和许多假正经的姑娘一样,这类男人对我一直颇有吸引力。

  可是我并不会时常光顾那些真正很深很黑的去处。那儿住着货真价实的恶棍,他们生前得到的惩处还不够,因而现在被关在底层接受更厉害的刑罚。他们的号叫让人难以忍受。不过对他们的折磨都是精神上的,因为我们不再有肉体。众神真正喜欢干的是变出满桌的美食——大盘的肉、成堆的面包、一串串葡萄——然后又悉数拿走。让人将沉重的石块推上陡崖是另一种他们最爱开的玩笑(这里分别指坦塔洛斯和西绪福斯因戏弄众神而在地狱遭受惩罚的故事。前者不得不站在水中忍受饥渴的煎熬:每当他要低头喝水时水便退去,每当他伸手去摘近在咫尺的瓜果时也总归徒劳。后者则需忍受极度疲劳的痛苦:无休止地把巨石推上山崖,因为巨石总是会重新跌落。——译注) 。有时我很想下去看看:回忆一下极度的饥饿和疲劳的滋味对我会有好处。

  偶尔迷雾散开时我们能瞥见活人的世界,就像在一扇窗户的脏玻璃上擦拭出一块能向外张望的地方。有时分隔阴阳两界的屏障消解了,我们便可以到外面去放放风。那一刻我们都兴奋得吱吱尖叫。

  这些外出活动可以有多种形式。以前,谁要是有问题请教我们,就会割开羊或牛或猪的喉咙,让血流进地上的沟壑里。我们闻到血腥后便直奔该地点,如同苍蝇叮尸肉一般。看哪,我们乱叫乱跳着,足有好几千个,就像一只巨大的字纸篓里的垃圾被狂风卷到了空中,与此同时某个自封的英雄上前来抽剑相迎,直到他要求教的那一位现身,后者则会吐露几句模棱两可的预言:我们学会了含糊其词。为什么要毫无保留呢?得让他们以后还要一趟趟地来找我们,带着更多的羊、牛、猪,等等。

  向那位英雄抖搂了不多不少几句话后,我们便都获准到沟壑里去饮血,关于大伙儿的吃相那可真没有什么好恭维的。你推我挤,啧啧啜食声不绝于耳,血泼洒得到处都是,下巴颏大都染成了殷红色。不过,重又能感受到血在我们不复存在的血管里奔涌还是让我们欣喜若狂,哪怕只有一会儿。

  我们有时也可以在梦中显灵,不过从中并不能获得多少满足。还有一些则羁留在冥河的那一头,因为其尸身没有得到妥善安葬。河两岸都无处安顿,他们只得凄惶地游荡着,并且会惹出很多麻烦来。

  然后过了几百年,也可能是几千年——在这儿计时很难,因为我们没有时间这一概念——风俗变了。不再有活人来访,我们栖居的地方比起后来出现的地府景观也逊色得多——火坑、号哭、咬牙切齿、咬啮的蠕虫、持叉的恶魔——有许多特别震撼的效果。

  但偶尔我们也还会被法师和术师——与阴间的势力有契约关系的人——唤出来,招引我们的还有些小人物、媒体记者、通灵者,等等。我们不得不现身于一个粉笔圈或贴了天鹅绒垫的营业室里,只因某人很想呆呆地朝你看一会儿,真是有辱鬼格呀,不过这也让我们能跟得上潮流,知道活人世界里所发生的事情。譬如,我就对电灯泡的发明很感兴趣,还有二十世纪有关物质与能量的理论。就在最近,我们当中有几个成功地渗透进现在环绕地球的以太波体系,并以此方式周游天下,透过平整光亮、用作家族神龛的东西(阿特伍德解释说这指的是家用电视机和电脑。——译注) 向世界张望。也许这也是以前众神能够来去自如的原因——他们准是可以操纵类似的东西。

  我极少被法师召出来。我很有知名度,是的——问谁都行——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并不想见我,而我的堂姐海伦则需求者众。这似乎有欠公平——我出名并非因为做了什么丑事,特别是什么风流事,而她则是声名狼藉。当然她很美丽。据称她是从蛋壳中出世的,因为她是宙斯的女儿,宙斯将她母亲变作天鹅并加以强奸。她却颇以此自命不凡,我是说海伦。我不知道我们当中有多少位相信这种强奸天鹅后诞生混血儿的事情,那年头类似的故事多得很——天神好像一看见凡间女人就管不住自己的手或爪子或喙了,他们不是掳掠这个,就是霸占那个,总是如此。

  反正不少法师都坚持要见海伦,而她也总是恭敬不如从命,好像又回到了过去,让众多的男人张口结舌地望着她。她喜欢穿一套特洛伊式的衣裙,对我的品位来说那太过繁复,但chacun à son goût(法语,意思是“每个人郁有自己的观点、趣味”,意即“见仁见智”。——译注) 。她优哉游哉地打着旋,然后微微颔首,再将目光扫过唤她出来的人,呈上妩媚的微笑,于是没有谁不为之倾倒。要不她就换上她在走出熊熊燃烧的特洛伊城迎接墨涅拉俄斯时的装束。这位盛怒的丈夫本是要将复仇的剑插入她胸膛的,而她只消裸露出那无与匹敌的乳房中的一个,便令他跪了下来,涎着脸央求她回去。

  我呢……嗯,人们说我很美,但他们只得这样说,因为我是公主,后来很快又成了王后,不过实际上虽然我长得既非畸形又不算丑,但也没有特别惹眼的地方。不过我很机灵:对于那个年代而言,是非常机灵了。这似乎是我最为人所知的特点:机灵。机灵,外加我织寿衣的事迹,还有对丈夫的挚爱,还有我的判断力。

  假如你是捣鼓着种种隐晦的技巧、冒着出卖灵魂风险的法师,你会不愿意变出一位长相平庸但机灵过人、善于织布且从不越轨的妻子,而是唤出个令数以百计的男人因淫欲而发狂,让一座伟大的城市陷落于火海的女人吗?

  换了我我也愿意。

  海伦一直没有受到惩罚,一丁点儿也没有。为什么没有?我很想知道。其他罪行——吃了不该吃的牛,自吹自擂之类——远较她轻微者,有的被海蛇扼杀,有的在风暴中溺死,有的变作蜘蛛,有的成了箭靶子。你会觉得海伦在给其他不计其数的人造成那么多的伤害和苦难之后,至少该好好挨一顿鞭子。可她却逍遥得很。

  倒不是我现在还对此不能释怀。

  也不是说我当年就曾耿耿于怀。

  那时我生活中还有别的事要操心。

  这就要谈到我的终身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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