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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民阿尔弗,能请你告诉我们,环卫兵团每天做的都是些什么吗?”我们工作研究课的讲师维耶尔太太朝站在教室前方的那个男人鼓励地点点头。
市民阿尔弗和我想象中的环卫工人不太一样。尽管他穿着环卫连衣裤,戴着橡胶手套,外表却相当英俊:方方正正的下巴,健壮有力的双臂,胸毛从他的紧身连衣裤的领口探出。
我几乎能把他想象成贝奥武夫,直到他开口为止。
“噢,我们主要负责处理下水系统里的淤塞,”他说,“我们所说的‘黑水’大部分是人类排泄物,我们会进行清理,让它回流到古代设备那里,后者会对其回收加工,并分离出水和有用的矿物质。”
“听起来太适合你了,”黛安朝我凑近身子,轻声道,“清理排泄物?比当懦夫的女儿要好多了。”
不幸的是,我不能揍她。除了她是维耶尔太太的女儿以外,我已经因为打架而被警告了。再有一条不良记录,我就会失去参加考试的资格,而这真的很蠢。他们难道不希望飞行员擅长搏斗吗?
我们坐在一个小房间的地板上。今天我们没有桌子可用,那些桌子都被另一位讲师征用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年方四岁、正在读故事书的小孩子。
“听起来也许并不光辉灿烂,”阿尔弗说,“但没有环卫兵团,我们就都没水可用。如果没东西可喝,飞行员就没法驾驶。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做的是洞穴里最重要的工作。”
虽然有些讲座给我的印象不错,但我已经听得够多了。这个星期的早些时候,通风兵团的工人也说过他们的工作是最重要的,就像昨天建筑工人们说过的那样,就像锻造工人、清洁人员和厨师们说过的那样。
他们的演讲一模一样,表达的都是“我们都是对抗克雷尔人的这台机器里的重要零件”这件事。
“洞穴里的每一种工作都是维持我们生存的那台机器的必要零件。”仿佛在应和我的想法那样,阿尔弗说,“我们不可能全都成为飞行员,但没有哪份工作比另一份更重要。”
他接着就该讲“认清你的位置”和“听从命令”之类的话了。
“想要加入我们,你们必须能够听从指示,”那人说,“你们必须乐于完成自己的工作,无论它看起来有多么不起眼。记住,服从就是挑战。”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在某种程度上赞同他。如果没有水、食物或者卫生设备,飞行员是战斗不了多久的。
但从事那样的工作,感觉仍然像是妥协。火花何在?热情何存?我们应该是挑战者,我们是战士。
市民阿尔弗结束演讲时,全班礼貌地鼓起了掌。在窗外,更多的工人正在那些拥有笔直几何形状的雕像下列队行进。有时候,我们比起战争的机器,反而更像是用来计算每次轮班有多长的钟表。
学生们起身去休息,而我趁着黛安说出下一句俏皮话之前大步走开。那女孩一整个星期都在想方设法让我惹上麻烦。
我选择接近屋子后部的某个学生,那是一个瘦削的红发男孩。讲座结束的那一刻,他立刻打开了一本书,开始阅读。
“罗奇,”我说,“利格马洛!”
他的昵称让他抬起头来。那是我们为他挑选的呼号,让他可以在当上飞行员以后使用。“斯潘莎!你什么时候来的?”
“讲座到一半的时候。你没看到我进来?”
“我那时候正在脑子里回顾飞行原理图。见鬼,只剩一天了,你就不紧张吗?”
“我当然不紧张。我干吗要紧张?我已经全记下来了。”
“我可不确定自己记住了。”罗奇把目光转回课本。
“你在说笑吧?你简直无所不知,利格。”
“也许你应该叫我罗奇。我是说,我们还没有赢得呼号呢。我们得先通过考试才行。”
“我们完全没问题。”
“可万一我的学习材料有错呢?”
“五种基本的转向动作?”
“翻转之字行进,”他立刻说,“奥斯隆式筋斗,双重滑步,翼上旋转,还有印班式转向。”
下文提到的“挑战者防卫军”的简称。
“挑战军 对不同动作的重力警告阈值是?”
“爬升或倾斜转弯时10G,前进时15G,俯冲时4G。”
“波科截击机的助推器类型是?”
“哪种设计?”
“现有设计。”
“A-19。是啊,我知道,斯潘莎。可万一这些题目考试的时候都没出现呢?万一考的是我们没学过的东西呢?”
听到他的话,我产生了那么一丁点迟疑。尽管我们做过模拟试题,飞行员考试的实际内容却年年在变。关于助推器、战斗机部件和机动飞行的考题每次都有,但严格来说,我们在学校学过的任何内容都可能考到。
我漏了很多堂课,但我知道自己不需要担心。贝奥武夫就不会担心。自信是英雄主义的灵魂。
“我会拿下高分的,利格。”我说,“我和你,我们会成为挑战者防卫军最棒的飞行员。我们的战斗那么精彩,甚至会让克雷尔人朝天悲叹,为我们的出现而绝望痛哭!就像火葬柴堆的烟柱会朝天升起。”
利格歪了歪头。
“有点夸张了?”我问。
“你是怎么想到这些东西的?”
“听起来就像是贝奥武夫会说的话。”
罗奇又埋头学习起来,我或许应该加入他。但我已经受够了学习,受够了把东西塞进脑子。我希望挑战能立刻到来。
不幸的是,我们今天还有一个讲座要听。我听着另外几十个学生的低声交谈,却没心情去忍受他们的愚蠢。我不自觉地像笼中困兽那样踱起步子,直到我注意到维耶尔太太和那个叫阿尔弗的环卫工朝我走来。
她穿着亮绿色的裙子,但她衬衫上银亮的学员徽章才是她成就的真正证明。这意味着她通过了飞行员考试。她肯定是在飞行学校被淘汰了,否则她会得到金色徽章,但淘汰并不罕见。在火成岩洞穴,就连学员徽章也象征着伟大的成就。维耶尔太太在申请服装和食物的时候享有特权。
她作为老师不算坏,她对待我的态度和对待其他学生没什么分别,而且她甚至很少怒视我。我有点喜欢她,虽然她女儿根本就是纯粹黑暗的造物,唯一的价值就是被人杀掉,然后拿尸体去做药。
“斯潘莎,”维耶尔太太说,“市民阿尔弗有话想跟你说。”
我为有关父亲的问题做好了心理准备。每个人都想打听他的事。作为懦夫之女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不是想要逃避?我考虑过改姓吗?人们总觉得他们问这种问题是在表示同情。
“我听说,”阿尔弗说,“你很擅长探险。”
我原本张嘴想要反驳,却把那句话咽回肚里。什么?
“你会去洞窟,”他续道,“狩猎?”
“呃,是啊,”我说,“猎老鼠。”
“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阿尔弗说。
“去做环卫工作?”
“我们保养的许多机器分布于遥远的洞穴里。我们会长途跋涉前往那儿,而这种旅途需要足够坚强的人。如果你想要工作,我可以给你。”
一份工作?在环卫兵团?
“我要成为飞行员。”我脱口而出。
“飞行员考试很难,”阿尔弗说着,瞥了一眼我们的老师,“通过的人不多。而我可以担保你能跟我们共事。你确定不考虑一下吗?”
“不了,谢谢。”
阿尔弗耸耸肩,转身离开。维耶尔太太端详了我片刻,然后摇摇头,迎接下一位演讲者去了。
我退到墙边,交叠双臂。维耶尔太太知道我想当飞行员,她为什么觉得我会接受这种机会?如果她没把我的事告诉阿尔弗,阿尔弗也不可能知道这些,所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会让你当飞行员的。”有个声音在我身边说。
我转过头,这才发现自己碰巧走到了黛安身边。那个黑发女孩坐在地板上,靠着墙壁。她为什么不去跟别人聊天?
“他们没得选,”我对她说,“谁都可以接受飞行员考试。”
“谁都可以接受,”黛安说,“但他们能决定过关的人,而且并不永远公平。首席公民们的孩子是直接通过的。”
我瞥了一眼墙上那张首席公民们的画像,这种画像每间教室都有。而且没错,我知道他们的孩子不用考试就能进入飞行学校。这是他们应得的,毕竟他们的父母参与了“阿尔塔之战”。
严格来说,父亲也一样,但我不指望这点能对我有所帮助。而任何人都会告诉我,只要在考试中表现优异,无论地位如何,任何人都能进入飞行学校。挑战者防卫军——挑战军——不在乎你是谁,只要你能驾驶战机就行。
“我知道他们不会把我算成首席公民的女儿,”我说,“但只要我能通过考试,就能入学,就像其他人那样。”
“问题就在这儿,笨蛋。你无论如何都没法过关的。我昨晚听我父母说起了这事。铁甲上将下令禁止你通过。你该不会真以为他们会让追击者的女儿当上挑战军飞行员吧?”
“骗子。”愤怒让我脸颊发冷。她又在挑衅我,想要惹我发脾气。
黛安耸耸肩。“走着瞧吧。这对我来说无所谓,父亲已经给我找到了一份行政兵团的工作。”
我犹豫起来。这不像她平时的侮辱,没有恶毒的人身攻击,也没有让她乐在其中的嘲讽。她……她好像真的不在乎我相不相信。
我大步穿过房间,走向正在和来自藻桶兵团的新演讲者说话的维耶尔太太。
“我们得谈谈。”我告诉她。
“稍等一下,斯潘莎。”
我站在那儿,交叠双臂,故意干扰她们的谈话,最后维耶尔太太叹了口气,把我拉到旁边。“怎么了,孩子?”她问,“你考虑接受市民阿尔弗的好意了?”
“上将本人下令禁止让我通过飞行员考试了吗?”
维耶尔太太眯起眼睛,然后转头看向她女儿。
“是真的吗?”我问。
“斯潘莎,”维耶尔太太说着,转回目光,“你一定要明白,这事非常敏感。你父亲的名声——”
“是真的吗?”
维耶尔太太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但没有答话。
“也就是说,那些都是谎话?”我问,“所谓的平等、所谓的只看重技术、所谓的找到适合你的位置发挥本领,都是谎话?”
“这事很复杂。”维耶尔太太答道。她压低了嗓音,又说:“你瞧,不如你别去参加明天的考试,免得让大家尴尬,好不好?你到时候来找我,我们可以谈谈你的出路。如果你不喜欢环卫,那地面部队怎么样?”
“就为了一整天站着放哨?”我说着,抬高了嗓门,“我需要飞翔,我需要证明自己!”
维耶尔太太叹了口气,然后摇摇头。“抱歉,斯潘莎,但这是不可能的。要是你年纪还小的时候,某位老师鼓起勇气劝你打消那个念头,那该有多好。”
在那个瞬间,我周围的一切都分崩离析。用白日梦编织的未来,逃离可笑人生的手段只是精心安排的幻想。
谎言,我曾经怀疑过的谎言。他们当然不会允许我通过考试,他们当然不会允许我飞翔,因为这会让他们无比难堪。
我想发火,我想揍人,我想要砸坏东西,想要不断尖叫,直到肺都开始流血。
可我却大步离开了房间,远离带着嘲笑眼神的其他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