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
平中[1]即为好色之徒,宫女侍女自不待言,就是良家妻女也无不觊觎。
——《宇治拾遗物语》
平中终不见伊人,不曾想竟为此相思成疾久病不愈,终因烦恼炽盛而亡。
——《今昔物语》
所谓好色者,当如此作为也。
——《十训抄》
一 画姿在与太平盛世颇为吻合、优雅而又醒目的乌纱帽下面,一张颇圆润的脸正看向这边。那丰腴的脸颊上,泛着鲜艳的红色,倒不是因为涂了胭脂什么的,而是单就男人来说,难得有如此光滑细嫩的肌肤,自然血色透明,煞是好看罢了。在高挺的鼻梁下面——其实是薄唇的两侧——蓄着犹如淡墨刷过的少许胡须。然而,在那富有光泽的鬓发上,却微微映着连一片云霞也看不见的淡淡青色。鬓发的末梢处,可见一对略微上扬的耳垂。或许是光线柔和的缘故,它们呈现出一种文蛤般的暖色。那双不同于一般人的细长眼睛里,总是含着笑。那种晴朗而灿烂的浅笑,让人不由得觉得,在那瞳孔深处,是否经常浮现着绽放飘香的樱花树枝呢?不过,但凡你稍微留下神就会发现,那里承载的未必只有幸福这一样东西。那是对遥远的某种东西憧憬的微笑,也是对周围的一切施以轻蔑的微笑。与那张大脸相比,脖子无疑显得过于纤细。他穿着一件如同油菜花颜色的绸缎礼服,衣料上香薰的气息依稀可闻。他的脖子在白色汗衫的衣襟和礼服衣襟的陪衬下,呈现出泾渭分明的感觉。而在他脸庞后面隐约可见的,究竟是织有鹤图的屏风?还是画有寂静山腰的赤松天窗?总之,那儿弥漫着朦胧得如同银灰色的光亮……
这就是从古物语中浮现在我眼前的“天下第一好色之徒”平贞文的自画像,也是有着“平中”这个绰号[2]、我的唐璜[3]的自画像。
二 樱花平中靠在柱子上,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的樱花。如此来看,一直蔓延到屋檐下的樱花,似乎也已经过了盛开期。花瓣上的嫣红已渐渐消退,纵横交错的枝头将漫长晌午的正阳分割成阴晴不定的光影。然而,纵使平中的眼中有樱花,但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樱花上。他从适才就漫无边际地想着侍从[4]。
“第一次看到侍从,是在……”平中这样回想着,“是啊,第一次看到侍从是在什么时候呢?对了,对了,那时说好要去参拜稻荷神社,所以应该是二月的初午时分。当时有个女人正要上车,而我恰好从那里经过——这就是最初的开始。她将扇子举在头顶遮阳,所以我对那张脸也只能算是惊鸿一瞥;红梅和黄绿的和服外面又罩了一件紫色的短外褂,漂亮得无以言表。不仅如此,当时她正要钻进车子里去,所以一只手抓着和服裙子,微微弯着腰——这一幕同样美妙绝伦。虽然本院大臣藤原时平的府邸也有很多女侍,但如这般美妙的女子却一个也没有。既是如此,若能得此绝色美人,即便他人嘲我平中坠入情网,又有何惧!……”平中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然而,我当真坠入情网了吗?说是坠入了,好像真的坠入了一样,但如果说没有坠入,又好像真的没有坠入一样……总之,这种事真是越想越迷糊,所以,权当真的坠入了吧。当然,事情已经发生在我身上了,再怎么为情所困,总不至于到神魂颠倒的地步吧。以前和范实那家伙聊起侍从的话题时,他还装模作样地说:‘听说侍从的头发很是稀疏,此乃憾事。’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我看到侍从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范实那样的人,虽然觱篥吹得还不错,不过要说起好色——唉,算了,还是不提他了。眼下我的所有心思都在侍从一人身上——不过,如果非要挑点什么瑕疵的话,那就是她的脸未免过于清冷了些。但如果说仅仅是过于清冷,按道理脸上某个地方应该有着如古画般的高贵典雅才对。可实际看起来却并非如此,而且因为清冷,还给人一种薄情的感觉。无论怎么想,都让人放心不下。就算是女人,一旦脸上带有那种神情,都会显得瞧不起人。再者,她的肤色也不算很白,即便不能说是黝黑,但至少是接近琥珀的颜色。然而,不管什么时候那个女人都能让你产生一种想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这确实是任何女人都效仿不来的‘绝技’啊!……”
平中一边双膝跪地,一边茫然地仰望着屋檐外的天空。天空在花间的簇拥下,透露出柔和的淡青色。
“不久前我让人给她递过好多封信,可是她连一封信都没有回过。骄傲也该有个限度吧?哈,凡是我想要的女人,大部分在递过去第三封信的时候就臣服了。偶尔也有个性要强的女人,但也没有超过五封信的。就说那个叫慧眼的法师的女儿,仅凭一首和歌就让她沦陷了。而且,那还不是我创作的和歌,而是义辅作的和歌。据说,义辅曾经把这首和歌送给一个不解风情的年轻女侍,结果对方完全不予理睬。就算是同样的和歌,假如由我出马的话,想必结果就会完全不同了吧。——得了得了,即便是我写的,又能怎么样呢?侍从一样没有回信。由此可见,人不能过于自信。不过,以往我发出的情书,她们总是会给我回信的。对方一旦回应,自然就可以约见了。而一旦见面,内心难免会泛起一阵涟漪。而泛起涟漪之后——马上就厌倦了。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必然过程。可是,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差不过给侍从写了二十封情书,她却只字未回。就拿情书的文体来说吧,也不是无穷无尽的,说不定哪天就才思枯竭了呢。所以,在今天递给她的信中,我这样写道:‘至少请回复两个字——已阅。’我想这次应该会回信吧。什么?还是没有?要是今天仍然没有回应的话,到底该怎么办呢?——唉,迄今为止,我从不曾为这样的事大费周章,更不曾为这样的事而丧失骨气成为没出息的家伙。听说丰乐院的老狐狸化身为女人了,她该不会就是那个狐狸精吧?所以才会把我的心神搞得如此不安宁。可是,就算同样都是狐狸,奈良坂的狐狸变成了足足三人环抱那么粗的杉树,嵯峨的狐狸变成了一辆牛车,高阳川的狐狸变成了一个女童,桃园的狐狸变成了一个大水池——总之,狐狸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啊。唉,我都想些什么呢?”
平中仰望着天空,悄悄地把哈欠咽回去。从被花丛掩映的屋檐上开始倾斜的日光中,可以看见不时有白色的东西飞过。还有,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鸽子的叫声。
“现在看来,我在那个女人面前注定要铩羽而归了。唉,就算不愿意见面,但只要能说上一次话,我就能将她手到擒来。更别说厮守一夜这种情况了——无论是摄津或是小中将,还不认识我的时候,都很讨厌男人。可是经过我的调教之后,不都成了喜欢男人的女人了吗?就说这个侍从吧,她也不是什么金佛铸就的,所以,绝不可能一直这么自恃清高、坚不可摧。不过,那个女人真的到了那个重要关头,该不会像小中将那么害羞吧?应该也不会像摄津那样不当回事吧?到时候她一定会用衣袖遮住自己的嘴,只露出含笑的双眼……”
“大人……”
“反正都是晚上的事,所以肯定会点那种低矮的烛台或是别的什么。只见灯光照着那女人的满头秀发……”
“大人……”
平中一时有些慌乱,戴着乌纱帽的头转向后边。定睛一看,不知何时侍童已经站在身后,一直低着头,待他看过来时,才掏出一封信递给他。侍童似乎很努力地在抑制住笑。
“是回信吗?”
“是的。是侍从小姐回给您的。”
侍童刚一说完,就匆匆地从主人面前退下了。
“当真是侍从写给我的?”
平中紧张地打开了一张薄薄的淡青色信笺。
“该不会是范实、义辅那两个家伙搞的恶作剧吧?他们最喜欢做这种无聊的闲事了……不,这是侍从写的回信没错。可是——可是,这叫什么信啊?”
平中把信扔在一边。他在递过去的信上写道“至少请回复两个字——已阅”,结果回信真的只有“已阅”两个字。而且,这两个字还是从平中的信里剪下来的。然后贴在了那种回复的信笺上。
“啊!啊!向来以天下第一好色之徒自诩的我,竟然被人如此愚弄,真是折煞我也。这么说的话,侍从这个女人还真是令人憎恶啊!走着瞧,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平中抱着膝盖,茫然地望着樱花的树梢。茂密繁盛的绿叶之上,被风吹散的几许花瓣正徐徐洒落。
三 雨夜大约过了两个月。在一个大雨绵绵不绝的夜晚,平中独自一人偷偷潜入了本院侍从的房间。雨点坠落时,仿佛要将夜空彻底消融似的,发出凌厉的响声。路面已经不能用泥泞来形容,几乎与暴发洪水别无二致。在这样的夜晚还专程前往,即便侍从再怎么薄情,恻隐之心总该是有的吧——心里这么想着的平中,悄悄溜到侍从的房间门口,一边将镶有银边的扇子弄出声响,一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意在请求里面的人赶快开门。
于是,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女童很快出现在门口。她那张稚嫩的脸因略施粉黛,显得有些早熟,而神情却是一副困顿模样。平中朝她凑近了些,小声拜托她向侍从通报自己的来访。
一度进去通报的女童,又回到门口,同样小声地回复道:
“请在这边稍等片刻,说是等大家都歇息后就出来见您。”
平中不由得笑了一下。然后,他在女童的引领下,坐在与侍从的房间紧挨着的隔壁拉门旁耐心静候着。
“我可真是一个智慧的人哪。”
女童退下后,平中独自吃吃地笑着。
“如此看来,侍从这一次是要屈服了。总之,女人这种尤物,就是容易被凄惨所打动。只要适时地对她们表达出好感,她们很快就会陷进来。就是因为掌握不住这种精髓,所以义辅和范实才会——不!等等!如果今晚就能见到她,似乎太顺利了啊。”
平中渐渐不安起来。
“可是,如果不能相见,也没有必要答应说能见面吧。难道是我想太多了吗?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差不多给她写了六十封信,可她一封信也没有回过。所以,就算我有所怀疑也是可以理解的吧?不过,如果不是我想太多的话——这么一想,也并非完全是想太多的缘故。向来对男人不理不睬的侍从,无论今天再怎么盛情难却,也不至于答应得如此痛快——虽然话是这么说的,可这次的对象是我啊。想到自己能让平中如此看重,想必就是再怎么冰冷的心也很快就被融化了吧。”
平中一边理了理衣襟,一边惴惴不安地端详着周遭。然而,他的四周,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雨声不断敲打着桧木树皮的屋顶。
“如果非说是想太多,那就是吧;如果不是想太多,那就不是吧——不!如果认定是自己想太多,或许反倒不会想那么多了。如果认为不是自己想太多,或许反倒真的会以想太多结束吧。毕竟命运这玩意,就是喜欢捉弄人。这么看来,还是应该把一切都想成并非是自己想太多才好。如此一来,侍从马上就会——啊,现在大家不是已经开始就寝了吗?”
平中竖起耳朵听着周遭的声音。果然,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依然可闻阵阵嘈杂的人声。想必聚集在大臣夫人那里的女官们都各自回到房间里去了。
“现在必须忍耐。只要再坚持半个小时,我多日来的相思就可以得以缓解了。可是,为什么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呢?对了,姑且这么想吧。就以为自己是见不到她的吧,这么想的话,说不定反而会神奇般地见到她呢。然而,一向爱捉弄人的命运说不定会看穿我的小伎俩。要不然,就认定自己是能见着她的吧?可这样想的话又显得我精于算计,那么,反倒不会如我所愿了吧……啊,想得心痛。不如想想与侍从无关的事情吧。比如现在,所有的房间都安静下来了。唯一能听见的只有雨声了。要不,索性闭上眼睛,想想有关下雨方面的事情吧。春雨、梅雨、黄昏的骤雨、秋雨……有‘秋雨’这个词吗?秋雨、冬雨、屋檐上的雨、漏雨、雨伞、祈雨、雨龙、雨蛙、雨棚、避雨……”
正在想这些东西的时候,意外的响声一下子惊吓到平中。不,不只是惊吓,听到这声音的平中的脸上,就像要拜见佛陀的虔诚法师一样,洋溢着欢喜的神情。因为从对面的拉门那里,清晰地传来了有人解下门环的声音。
平中试着推了推拉门。果不其然,拉门沿着门槛儿很快就滑开了。它的前方,一片黑暗,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不知道从哪里飘散来的香味,让人一时惊诧不已。平中轻轻地关上拉门,慢慢膝行,用手探寻着往里面移动。然而,在这萦绕着娇媚气息的暗黑之中,除了天井的雨声,似乎再无其他任何东西。偶尔感觉自己碰触到了什么,却不是衣架就是镜台之类的东西。平中感觉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激烈。
“难道她不在?如果在的话,总该说些什么吧?”
就在这么犹疑不定的时候,平中的手偶然触摸到了女人柔软的手。他顺着手一直向上摸索着,摸到了像是丝绸质地的上衣袖口,还有衣服下面的乳房。接着是圆润的脸蛋和下巴。最后是比冰还冷的秀发。——就这样,平中终于在一片暗黑之中,摸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侍从。她正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侍从就以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寝衣的诱惑姿态,躺在平中的面前。他蜷缩在那里,不由得发起抖来。然而,侍从依然毫无反应。这样的情景,平中好像曾经在什么书上看过,或者是几年前在油灯的帮助下在正殿的什么画卷上瞧见过。
“谢谢!谢谢!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个冷酷的女人。但从今以后,我决定,与其把自己的生命全都奉献给神佛,还不如交托给您。”
平中试图把侍从拉到自己怀里来,打算就这样在她耳边低语。可是不管他内心有多焦急,舌头就像被紧紧地附在上颚一般,就是发不出声音。很快,从侍从的头发以及她温暖的肌肤上逐渐散发出的气息,一股脑儿地向平中裹挟而来。——就在他这么想着时,侍从轻微的呼吸吹到了他脸上。
一刹那——只要过了这一刹那,他们一定会沉浸在爱欲的风暴下,忘记雨声、莫名其妙的香薰味、本院的大臣,以及就在附近不远的女童。可就在这紧要关头,侍从半起着身子,脸贴近平中的脸,有些难为情地说:
“等一等,那边的拉门还没有锁好,我去锁好了再来。”
平中点了点头。侍从在两人的被褥上留下好闻的暖暖香味,站起来悄悄地离开了。
“春雨、侍从、躲雨、雨滴、侍从、侍从……”
平中的眼一直睁着,他在想着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各种事。这时,前方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了“咔嚓”的下锁声。
“雨龙、香炉、雨夜鉴花、‘暗中疑惑生,何曾识真容,春宵梦不及,依稀尚可凭[5]’、‘梦中犹相见……’[6]怎么回事?门锁不是早就落下了吗?可——”
平中抬头一看,四周和方才一样,只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香味和寂静的黑暗。侍从去了哪里?甚至连她的衣服因走路的时候发出的相互摩擦的沙沙声也听不到了。
“她该不会就这样……不,搞不好她已经……”
平中赶紧从温热的被褥里爬出来,像原来那样用手探寻着来到前面的拉门处。可是,不知怎的,拉门已经被人从外面给牢牢地下了锁。即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也不闻一丝脚步声。在这滂沱大雨中,所有女佣的房间都静悄悄的,想必她们全都安睡了吧。
“平中,平中,你算什么‘天下第一的好色之徒’?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平中靠在拉门旁边,失神似的喃喃自语道,“你的容貌早已衰败,才气也大不如前。你不过是一个比范实和义辅还下等的废物,废物……”
四 好色问答这是平中的两个朋友——义辅与范实在无聊的闲谈中,曾有过的一段对话。
义辅:“听说那个叫侍从的女人,连平中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啊。”
范实:“传言的确是这么说的。”
义辅:“这对那家伙来说,也算是一个教训了。那家伙除了女御[7]、更衣[8]不招惹外,其他女人无不染指,稍微惩戒一下也好。”
范实:“咦,难不成你也是孔夫子的弟子?”
义辅:“虽然我对孔夫子的教诲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平中曾让多少女人流过泪。顺便多说一句,有多少丈夫因他而伤透脑筋,有多少父母为他而勃然大怒,又有多少家仆因他而遭受惩罚?我对这些并非全然不知。对这种罪恶多多的男人,理当鸣鼓而攻之。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范实:“也不能这么说吧。当然,因平中的罪孽,或许给世间带来了困扰。可是,如果将那些罪孽全都让平中一个人承担,不是太不应该了吗?”
义辅:“在你看来,还应该由谁来承担呢?”
范实:“自然当由那些女人来承担。”
义辅:“让女人来承担,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范实:“全部让平中来承担,不是也很可怜吗?”
义辅:“可是,是平中先去勾引人家的啊!”
范实:“男人是在战场上拿大刀,而女人则是用阴谋杀人。可杀人之罪,有何不同?”
义辅:“你很袒护平中嘛。可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吧——我们不让世间痛苦,而平中却让世间痛苦。”
范实:“这一点到底如何,现在还很难断言。究竟我们人是因为什么,只要活着就相互伤害。平中只是比我们更让世间痛苦而已。对人杰来说,这也是他们无可奈何的命运吧!”
义辅:“开玩笑!如果平中是人杰,那这池中的泥鳅岂不是也可以说成是蛟龙了?”
范实:“平中的确是人杰啊!你仔细看看他那张俊俏的脸,听听他那磁性的声音,读读他才华横溢的文章。假如你是一个女人,与他相处一晚试试?他与空海上人[9]、小野道风[10]一样,自打出生起就被赋予了非凡的能力。如果这还不是人杰的话,那世间就一个人杰也没有了。就这一点来说,我等之辈绝不是平中的对手啊。”
义辅:“可是——可是人杰并不像您说的那样总是造孽,不是吗?比如,从道风的书法上就可以领略到那微妙笔力下产生的奇迹,听空海上人的诵经……”
范实:“我并没有说人杰总是造孽,只是说人杰也会造孽。”
义辅:“这么说来,完全和平中不同啊!那家伙造的孽数不胜数啊。”
范实:“平凡的我们是无法真正了解他的。毕竟,对于一个连假名都写不好的人来说,就算是道风的书法他也会觉得无聊吧?对于一个内心完全没有信仰的人来说,或许认为傀儡作的和歌都比空海上人念的经文更有趣呢?要想了解人杰的功德,我们还应该具备相当的资格才行啊。”
义辅:“虽然你说的不无道理,可论起平中尊者的功德……”
范实:“平中的功德有什么不一样呢?那种好色之徒的功德,只有女人才能深刻体会。您刚才也说过,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因平中而流泪。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说,不知有多少女人因平中而享受到极致的欢愉,不知有多少女人因平中而感受到活着的价值,不知有多少女人因平中而学会牺牲的可贵,不知有多少女人因平中……”
义辅:“够了,够了,已经够了。如果都像你这样强词夺理、牵强附会,那就是稻草人也可以说成是铠甲武士。”
范实:“如果人人都像你那样嫉妒心那么重,铠甲武士也会被当作稻草人。”
义辅:“你说我嫉妒心重?哈,这真是让人意外啊。”
范实:“你为什么不像谴责平中那样,去谴责那些淫荡的女人呢?而且,就算你嘴上谴责了她们,内心深处却还是对她们施以谅解,对吧?那是因为彼此都是男人,所以不知不觉就会加入嫉妒的成分。但是,不管这嫉妒有多少,我们都怀着‘如果有可能,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平中那样的人’的野心。正因为如此,平中比密谋造反的人更让我们憎恨。想想,还真是可怜。”
义辅:“这么说,你也想成为平中?”
范实:“我吗?倒也不至于。因此,我看平中比你看平中更公平。平中一旦征服了一个女人,很快就会对这个女人感到厌倦,并立刻将目光转向下一位,那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的样子甚至达到可笑的程度。那是因为平中心中,总是浮现着犹如巫山神女那样非人间美女的曼妙形象。平中总是试图从世间的女人身上,寻觅到那样的美。在他为对方神魂颠倒时,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旦见过两三次之后,他内心的海市蜃楼就会幻灭,轰然倒塌。为此,那家伙不停地从一个女人身上转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况且,在如今这个末法之世,怎么可能存在那样的美人儿?所以,平中的一生最终也只能以不幸而告终。单就这一点来说,我和你肯定更为幸福。然而,平中的不幸,就是因为他是个人杰啊!那绝不仅限于平中一人。空海上人和小野道风应该和平中有着很多相似之处。总之,要想获得幸福,最为紧要的,还是身为一个凡人的好啊……”
五 为粪便之美而感叹的男人平中独自寂寞地伫立在距离本院侍从房间不远,四下空无一人的连廊那里。仅仅看到阳光照射到走廊的栏杆上,使得光线犹如油炸一般,就可以预见今天的暑气定会更加炽热。然而,屋檐外的天空,一棵棵葱绿的松树正静静地守护着眼前的清凉。
“侍从一直不理会我,我也下定决心不再想侍从……”
平中依旧脸色苍白,茫然地思忖着这件事。
“可是,再怎么下定决心,侍从的影子还是会如幻影般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我眼前。自那个雨夜以来,我不知向四面八方的神佛虔诚祈祷过多少次,只为能忘记她的身影。可是,我只要一走到加茂神社,那神体就会活灵活现地浮现出侍从的脸。我一踏进清水寺的内殿,就连观世音菩萨也不着痕迹地变成了侍从的模样。如果这影子不从心中消除的话,我一定会相思而死吧……”
平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要忘记那身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出那女人的卑贱之处。侍从也不是天上的仙女,应该也有不为人知的不洁之处才对。只要从中找出一点,那么,她就会像变成女官的狐狸被人抓到尾巴一样,关于侍从的美好身影自然会烟消云散。而我的生命,也会在那一刻回归自我。然而,她究竟卑贱在何处,又在何处隐藏着不洁呢?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请您向我昭示侍从的卑贱之处,昭示她与河岸上的女乞丐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证据……”
平中这么想着,无意识地抬起了郁闷的视线。
“咦,正朝这边走来的,不是侍从房间的那个女童吗?”
那个看起来就很聪明伶俐的女童,上穿一件瞿麦图案的薄衣,下穿一条颜色浓烈的裙裤,正要向这边走来。看她将一个匣子模样的东西掩人耳目地藏在红色画扇后面,一定是准备去丢侍从排出的粪便吧。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错过?平中内心突然涌起一个大胆的决定,一闪而过。
只见平中脸色一变,突然挡住女童的去路。然后,迅速抢过那盒子,一溜烟儿地朝前面一间没有人的房间跑去。不消说,突遭被抢袭击的女童当然是一边哭喊着,一边紧紧地追在他后面。可是,平中刚一跑进那个房间,就赶紧关上拉门,落下锁。
“太好了!只要看清里面的东西,哪怕是百年的爱恋也会顷刻间化为乌有……”
平中用微微颤抖的手揭开附在盒子外面的染香绫罗。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盒子外面竟极为精巧,上面涂抹着全新的泥金画。
“这里面藏有侍从的粪便,同时也有决定着我的命的……”
平中伫立在那里,一直盯着那个漂亮的盒子。房间外,女童还在不停地低声哭泣着。但不知何时,那抽泣声被抑郁的沉默吞噬了。不仅如此,拉门、隔扇也开始像雾霭一样逐渐消失。不,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平中也不清楚。此刻,他的眼前只有画着杜鹃鸟图案的盒子,鲜明地浮现在空中……
“能否救我一命,让我与侍从就此告别,全都取决于这个盒子的秘密了。只要把这个盒子的封盖掀开——不,还是认真想一想吧。是忘掉侍从好呢,还是继续延续毫无意义的生命好呢?我一时也答不上来。不,纵使为相思而死,也还是不要打开这个盒子了吧……”
平中憔悴的脸上闪着泪光,似乎更为困惑。不过,经过短暂的沉吟之后,他的眼中突然迸射出闪亮的光芒,心中发出拼命的呐喊声:
“平中!平中!你个没出息的家伙!难道你已经忘了那个雨夜的事吗?说不定侍从现在还嘲笑你的迷恋呢!你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只要看到了侍从的粪便,你就赢了……”
平中像疯了似的,一把掀开盒子的封盖。不曾想,那盒子里盛着的只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的液体,大约有一半左右。有两三块带着浓烈的丁香花颜色,不知为何物的东西沉在液体的底部。与此同时,一股丁香花的味道如梦中一样,一股脑儿地扑鼻而来。难道这就是侍从的粪便?不,不可能!就算是吉祥天女,也不可能是这样的粪便。平中不由得眉头深锁,随手拿起浮在最上面的两寸大小的不明物。接着,他几乎用快要碰到胡须的距离,翻来覆去闻了好几次它的气味。毫无疑问,那是最上等的沉香才会散发出的香味。
“这是怎么了?怎么连这液体也散发出香味……”
平中将盒子倾斜稍许,悄悄地啜饮了一小口。没想到,那液体也散发着丁香花的芬芳。的确是沉淀后的清汁。
“这么说,这是香水?”
平中又把刚刚拿出来的两寸大小的东西放在嘴里,咀嚼一下试试看。裹挟着稍许苦味的甘甜瞬间浸入牙齿,与此同时,一种比柑橘更加清爽的微妙香气迅速充满整个口腔。侍从到底从哪儿得到的计策,为了摧毁平中的意志,竟然还专门制作了香水工艺的粪便。
“侍从!是你杀了平中!”
平中喃喃自语道。这时,泥金画的盒子“咣当”一声从他的手中跌落,而平中的整个身躯也重重地倒在地上。那半开半合的瞳孔中,再次浮现出被紫摩金的圆光包围着的,朝他嫣然一笑的侍从的身影……
不过,那时的侍从,不知何时已是满头秀发。当然,脸依旧圆圆的,也是事实。
大正十年(1921)十月
[1] 平中,即平贞文,又名平定文,生辰不详,死于公元923年。桓武天皇的第四代孙子。平中在政界并不得志,却擅长和歌。坊间流传着很多关于他的风流韵事,相关著作有以他为主人公创作的《平中物语》。——译者注
[2] 据说平好风有子三人,平贞文刚好为次男,故得此绰号。——译者注
[3] 西班牙传说中的风流才子,多出现西方诗歌和歌剧中。——译者注
[4] 侍奉左大臣藤原时平的女官之一,其父为左兵卫佐在原栋梁。——译者注
[5] 源自《古今集》恋歌第三卷第647首和歌。——译者注
[6] 源自《古今集》恋歌第四卷第681首或第767首和歌的第一句。——译者注
[7] 日本古代宫廷中一种仅次于皇后和中宫的嫔妃位阶。——译者注
[8] 日本妃嫔称号,在女御之下,官叙四位。——译者注
[9] 774~835,俗名佐伯真鱼,谥号弘法大师,日本佛教真言宗创始人。——译者注
[10] 894~966,日本平安中期的书法家,尤其擅长草书。——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