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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我回到哈伯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那豪华的厨房里翻找咖啡,然后瞪着机器劈里啪啦煮咖啡。我打开烤箱,把我的东西都拿出来。那些东西几乎已经烤了一小时,从里到外都干透了,短棍外面那一层皮革跟钥匙圈开始有点变硬了,此外倒是没什么东西受损。我把枪组起来,装满子弹后放在厨房桌上,一样“扣扳机,关保险”。

  然后我再看看乔伊打印出来的那张纸,再次确认我的想法。但是我遇到一个问题,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张纸是变得又干又脆了,可是上面的字全都不见,变成了一张白纸。游泳池的水把所有油墨都洗掉了,只隐隐约约留下糊在一起的字迹,已经无法辨识。我耸耸肩,反正已经看过几百次了,现在只能靠记忆回想上面写些什么。

  接下来我去地下室胡乱弄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搞定暖炉,然后我脱掉衣服,全部都丢进查莉的烘衣机里面,设置一小时低温烘干的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弄错,在部队里,有个下士会帮我洗衣服,衣服被拿走后,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干净又折好的。离开部队后,我常买一些便宜货,穿脏了就丢掉。

  我光着身子上楼,跑进哈伯的卧室,花很久时间冲了一个热水澡。我把脸上的睫毛膏洗掉,在热水下面站了很久,然后把自己包在浴巾里,下楼喝咖啡。

  那天晚上我已经无法去亚特兰大了。就算我大概在凌晨三点半抵达也没有用,在那时间没有人会让我进屋里去讲话,我没有识别证件,也没有适合的身分,夜间造访会为我带来麻烦。要到明早再去,而且是第一件要做的事,没有其他选择。

  所以我考虑补个眠,于是把厨房里的收音机关掉,慢慢晃进哈伯的小书房,关掉电视机,环顾四周。这是一个色调偏暗、摆设整齐的房间,有许多嵌在墙上的木板及几张大皮椅,电视旁边是某个日本厂牌的音响,还有一排排的CD跟录音带,主要收藏的是披头四的作品。哈伯说过,他喜欢约翰·蓝侬,他曾去过纽约市的达科塔大楼,还去了英国的利物浦。所有的东西他几乎都有——包括每一张专辑,还有几张“偷录作品”(bootlegs),就是那种用木盒包装的单曲选集CD。

  桌上有一个书架,上面放着一堆堆专业期刊,还有一排厚厚的书,都是技术性的银行杂志跟报告。光是专业期刊就占去了书架好几英尺宽的空间,它们看来枯燥乏味,其中包括没有按期收藏的《银行期刊》,还有两期厚厚的杂志,叫做《银行管理》,跟一些叫做《银行家》、《银行家杂志》、《银行家月刊》、《商业期刊》、《商业周刊》、《现金管理公报》、《经济学人》以及《财务邮报》的期刊,全都按照字母及日期排好,都是过去几年以来的未按期收藏,没有一本期刊是整套的。这整排后面是几本美国财政部的政府出版品,还有两期《银行世界》。他的收藏方式很特别,似乎是选择性的,或许那几期待别厚,是哈伯失眠时的读物。

  我则是没有失眠的问题。我正要走出书房去借张床睡觉,但我突然想到了某件事。我回到书桌前又把书架看一遍,让手指沿着整排杂志与期刊的书背往下滑,比对那些夸张的刊名下印的出刊日期。有一些是最近出刊的,其中有两本的收藏是断断续续,但是都收藏到最近一期。有十几本都是今年的,总计整整三分之一是哈伯被解雇而离开银行后的收藏。这些都是为银行家出版的,但是当时哈伯已经不是银行家了,他还是继续订阅这些厚重的专业杂志,拿到手后还是会继续读这些复杂的东西。为什么?

  我抽出两本期刊看看封面,都是封面上光的厚重杂志。我拿著书,翻开到哈伯看的那几页,看过后又抽出更多期刊来,翻开他看过的地方,在哈伯的皮椅坐下。我身上裹着他的浴巾,由左而右依序把书架上的期刊看完,从最早一期看到最近一期,花了我一个小时的时间。

  然后我开始看书。我的手指在整排沾满尘埃的书籍上滑动,看到两个我认识的名字才停下来。我吓了一跳——是凯尔斯坦与巴托洛穆的陈年巨著,书皮是红色皮革,是他们帮参议院某委员会项目小组写的报告。我把书抽出来,快速翻了翻。这是一本很惊人的书,凯尔斯坦以谦虚的口吻把它形容成“反伪钞圣经”,的确名不虚传。他太谦虚了,这本书真的是包罗万象,他们费尽苦心把历史上已知的所有制造伪钞的技术都记录下来,充斥整本书的范例与实例,都是从破获的案件中取材的。我把整本书放在膝盖上,又整整看了一个小时。

  一开始我专注在纸的问题上。凯尔斯坦曾说过:纸张是关键。他跟巴托洛穆在后面弄了一个有关纸张的附录,先前他当面告诉我的东西可以说是附录的浓缩版,包括纸张是棉麻纤维混合制成的,还有化学着色剂,以及交织其中的红、蓝聚合物丝线。纸的制造商是位于麻萨诸塞州达尔顿镇的克兰恩公司。我点点头,我知道这家公司,还记得那厚重的卡纸以及淡黄色的棉纸封套,我还挺喜欢的。自从一八七九年以来,那家公司就一直为财政部提供印钞的纸张,每次都是在重兵戒护之下用装甲车运纸到华盛顿,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都是如此,连一张纸也没有失窃过。

  接着我从附录往前翻,开始阅读正文的部分。我把哈伯那一堆书都叠在书桌上,随手抓来再读一遍。有些我读了两、三次,不断反复看着那些凌乱散落的艰涩文章与报告,一边比对,一边交叉查找,试着去了解那些难懂的语汇,然后又不断把那一大本参议院的红皮报告书拿来看。里面有三段是我不断来回推敲的。第一段提到哥伦比亚波哥大市有一个成立多年的伪钞集团;第二段讲的则是更早就开始在黎巴嫩进行的伪钞活动——在很久以前的内战期间,基督教长枪党就曾与亚美尼亚的刻版画家合作印制伪钞;第三段则是有关化学的基础知识,有许多复杂的化学程序,但有些字是我看得懂的。我一再来回推敲,慢慢晃到厨房,拿起乔伊那张变成空白的清单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走回寂静的书房,靠着一小片光线坐下,大半夜都在沉思与阅读中度过。

  我没有睡着。相反的,我整个人都醒了起来,乐得不得了,同时因震惊与激动而颤抖,因为等到我把东西都读完时,对于纸张的取得方式与来源已经一清二楚了,也知道去年一整年那些冷气机纸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不用去亚特兰大查看也知道。我知道了。克林纳在仓库里面囤积什么东西?每天卡车载进去的是什么?乔伊那张纸上的标题——“E Unum Pluribus”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那句立国箴言颠倒过来?在只剩下二十四小时的时刻,这一切都有了解答。这件事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部都已经被我看透。而且我得说,这种犯罪行动还真他妈的聪明。凯尔斯坦老教授说那种纸无法取得,但是克林纳证明他是错的,他找到了取得的方式,简单无比的方式。

  我从桌子旁边跳起来,直接跑到地下室,迅速打开烘衣机把衣服全部拿出来,在水泥地板上穿上衣裤,浴巾就留在原地,再跑回厨房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装进夹克里。然后跑出屋外,任由那扇被撬开的大门在那儿摇晃着,跑过砾石路面去开宾利车,发动后把车倒出车道,沿着贝克曼车道呼啸而过,左转开进闹区。此时整个小镇寂静无声,我经过安诺餐厅离开镇上,再度左转走上那条通往瓦伯顿的路,放胆把这辆尊贵的老车催到我能承受的最高速限。

  宾利车的头灯不太亮,因为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老设计了。那晚的天色晦暗不明,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破晓时分,那阵暴风雨所遗留下来的一些乌云还围绕在月亮旁。整条路弯来弯去,而且路面铺得中间高、两边低,沿路又都凹凸不平,还有暴风雨留下的积水,老车不断打滑颠簸,所以我把车速降低。多开个十分钟又怎样?总好过连人带车一起翻覆在路边的田里。我还不想那么快去跟乔伊团圆,而且我不想变成李奇家第二个知道真相,但是却死掉的人。

  我经过那片灌木丛,在黑暗的天色中,它变成一片漆黑的色块。几英里之外,监狱围墙的灯光亮着,探照四周的夜景。我开过监狱数英里后,从后照镜中看到灯光的余晖已经在我身后。接着我跨桥穿越富兰克林市,离开格鲁吉亚州来到阿拉巴马州,匆匆驶过萝丝可跟我一起去过的那家老酒馆“池塘酒吧”,店是关着的,四处一片漆黑。再开一英里就来到了汽车旅馆。我没关掉引擎,直接去柜台叫醒夜班的家伙。

  “有个叫芬雷的家伙住这儿吗?”我问他。

  他揉揉眼睛,看着住宿登记簿。

  “十一号房。”他说。

  在夜里,整间旅馆好像都在沉睡,步调制慢,寂静无声。我找到芬雷住的十一号房间,他的警用雪佛兰就停在外面。我大声敲着他的房门,持续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听到一声恼火的呻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我又多敲了几下。

  “拜托喔,芬雷!”我叫着。

  “谁啊!”我听见他大喊。

  “李奇啦!”我说。“打开这扇该死的门。”

  他沉默了片刻后,才把门打开。芬雷就站在我面前,是被我叫醒的,穿着灰色运动衫和拳击短裤。我很讶异,我还以为他连睡觉也是穿着花呢西装,鼹鼠皮背心也随时在身上。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他说。

  “给你看个东西。”我跟他说。

  他站着打呵欠,一脸睡眼惺忪。

  “现在几点啊?”他说。

  “我不知道,”我说,“五点或六点吧!穿上衣服,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啊?”他说。

  “亚特兰大,”我说,“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鬼东西啊?”他说,“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穿上衣服,芬雷。”我又说了一次,“该走了。”

  他咕哝了两句,但还是去把衣服穿起来。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大概有十五分钟。他进浴室的时候看起来跟一般人没两样,就像刚刚起床的家伙。出来的时候又恢复了芬雷的外形,花呢西装跟所有的衣裤都穿好了。

  “好啦!”他说,“李奇,你要说的最好是天大的事。”

  我们走到外面的夜色中,我先走到车子旁,他锁上房门才来跟我会合。

  “你开车吗?”他说。

  “问这干嘛?”我说,“你有意见吗?”

  他看起来好像很火大,怒气冲冲地瞪着宾利轿车。

  “我不喜欢让人载,”他说,“可以让我开吗?”

  “谁开都没差。”我说,“你他妈上车就是了,好不好?”

  他坐进驾驶座,我把钥匙交给他。我很乐意让他开车,因为我好累。他发动车子,倒车出了停车场后往东边开,稳稳在路上行驶着。他开得很快,比我还快,那身手简直像赛车手。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我望着他,透过仪表板上的微光可以看见他的双眼。

  “我想出来了,”我说,“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也瞥了我一眼。

  “那你要告诉我吗?”他说。

  “你打过电话去普林斯顿大学吗?”我问他。

  他咕哝了两句,气到拍打方向盘。

  “我通了一个小时的电话,”他说,“那家伙知道一堆事情,可是到头来等于什么都不知道。”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我问他。

  “他把整件事都告诉我,”他说,“他是个聪明的家伙,历史研究所的学生,帮巴托洛穆工作。结果是,巴托洛穆跟另一个家伙凯尔斯坦,他们都是伪钞研究的权威。乔伊透过他们了解整个背景。”

  我对着他点点头。

  “这些凯尔斯坦都跟我说了。”我说。

  他又瞥了我一眼,看来还是有点生气。

  “那你问我干嘛?”他说。

  “我想要你的结论,”我跟他说,“我想要看你能想到些什么。”

  “想到个屁啦!”他说,“他们谈了一整年,结论是克林纳没办法弄到数量那么多,品质又那么好的纸。”

  “凯尔斯坦就是这样跟我说的,”我跟他说,“但是我想通了。”

  他又瞥了我一眼,满脸都是惊讶的表情。我看到瓦伯顿监狱的灯光正在远处闪耀着。

  “那就跟我说啊!”他说。

  “醒一醒,你自己想想看,哈佛佬!”我说。

  他又咕哝了两句,还是很火大。我们的车继续前进,疾驰进入监狱围墙上投射下来的那一片灯光中,经过了监狱的大门,猛烈的黄光也跟着被我们抛在背后。

  “至少给我个线索,好不好?”他说。

  “我给你两条线索,”我说,“第一个是乔伊在那张纸上写下的标题:E Unum Pluribus。然后想想看,美国的纸币有什么特色?”

  他点点头,想了一会儿,长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方向盘。

  “E Unum Pluribus,”他说,“这是把那句立国箴言倒过来说,所以我们可以假设意思是由一而多,对不对?”

  “正确。”我说,“那美国的纸钞有什么特色呢?跟世界上其他国家的纸钞相较?”

  他开始想。这件事是如此明显,但他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车子继续往前开,经过左手边那一片灌木丛。前面已经隐约看到黎明在东方发出了亮光。

  “什么特色?”他说。

  “我曾住过这世界的各个角落,”我说,“如果把空军南极气象站那一段短暂的日子算进去,我住的地方横越了六大洲、好几十个国家。我口袋里面曾经放过许多不同的纸钞,日圆、德国马克、英镑、爱尔兰镑、披索、韩元、法郎、以色列锡克尔以及卢比,现在我用的则是美钞。你猜我注意到什么?”

  芬雷耸耸肩。

  “什么?”他说。

  “美钞不管面额大小,纸张的尺寸都一样。”我说,“五十、一百、十块、二十块、五块跟一块,都是一样的。我没有看过哪个国家跟我们一样。在其他国家,大面额纸钞的尺寸会大于小面额纸钞,所以面额愈大,尺寸也愈大,对不对?在其他国家,一元总是最小张,然后才是五元、十元,依此类推,面额最大的纸币通常也是最大张的。但是每一种美钞的大小却都一样,百元大钞跟一元钞票的尺寸相同。”

  “那又怎样?”他问我。

  “所以他们的纸是怎样来的?”我反问他。

  我等待他的答案,他转头瞥着窗外。他不愿意看我,因为他想不出来,这让他很火大。

  “他们是用买的,”我说,“他们用一张一块钱的代价买回来的。”

  他叹口气,看了我一眼。

  “你说的太扯了,才不是这样咧!”他说,“帮巴托洛穆工作那家伙讲得很清楚,纸张都是在达尔顿镇制造的,整个过程天衣无缝,连只蟑螂也爬不出去。这一百二十年来,他们连一张纸都没有丢过,更别说拿出来卖了,李奇。”

  “错了,芬雷,”我说,“那是在公开市场里面贩卖的。”

  他又咕哝了两句,我们继续往前开,转弯就要上郡道了。芬雷减速往左转,往北朝着高速公路开,现在黎明的微光来到我们的右手边,光线愈来愈强。

  “他们到处搜购全国的一元纸钞。”我说,“那就是哈伯在一年半前扮演的角色,他负责的差事跟在银行里一样,都是现金管理。他知道哪里可以找到现金,所以他设法从银行、商场、零售连锁店、超市、赛马场、赌场弄钱,哪里他都能弄到。这是个大工程,他们需要的数量太大了,所以他们用银行支票、汇款以及百元假钞等各种方式,从美国各地买回一元真钞,一周的数量就有一吨。”

  芬雷转头瞪我,点点头,他开始了解了。

  “一周一吨?”他说,“这样有几张?”

  “一吨的百元美钞就是一百万元。”我说,“他们一年需要四十吨,等于是四千万的一元美钞。”

  “继续说。”他说。

  “卡车把这些一元美钞载到马格瑞夫镇。”我说,“不管哈伯是从哪里买到的,全部都送进那仓库里。”

  芬雷点点头,他掌握到我要说的东西,开始懂了。

  “然后他们再把美钞装在冷气机纸箱里面运出去。”他说。

  “没错。”我说,“这行动一直持续到一年前,直到海巡队把他们挡住。那些都是完整的全新纸箱,可能是从两千英里外的纸箱工厂下单买来的。他们把东西装好,箱子用胶带封起来,运出海外。但是过去他们在出货前会先把钞票点一遍。”

  他又点点头。

  “这样才能记帐。”他说,“可是他们一个礼拜哪可能数完一吨纸钞?”

  “是用秤的。”我说,“每次装满一箱后,就把它丢到秤上测重量。如果用一元纸钞来算的话,一盎司纸钞是三十元,一磅就价值四百八十元。我昨天把这些数据都看过了。他们靠秤重来计算价值,然后把数字写在纸箱上。”

  “你怎么知道呢?”他说。

  “就是那些序号。”我说,“看序号就知道箱子里有多少钱。”

  芬雷微笑时带着一脸愤恨不平。

  “好,”他说,“然后那些纸箱被运送到杰克森维尔海滩,对吧?”

  我点点头。

  “用船送出海,”我说,“往南运到委内瑞拉。”

  接着我们陷入一阵沉默。我们正接近老郡道顶端的那几座仓库。仓库在我们左边逐渐逼近,好像没有其他东西比它们更庞大。仓库的金属墙板映照着黎明的白光。芬雷把车速放慢,我们一起望着那个地方,尽管车子已经驶过,却仍不禁回头看。接着我们从闸道开上高速公路,向北开往亚特兰大。芬雷猛踩油门,那台尊贵的老车开始疾驰。

  “委内瑞拉那里是怎么一回事?”我问他。

  他对我耸耸肩。

  “肯定大有文章,对吧?”他说。

  “克林纳的化学工厂在那里。”我说,“环保署开始找他们麻烦后,他们把工厂搬到那里。”

  “那又怎样?”他说。

  “它有什么作用?”我问他,“为什么要开那家化学工厂?”

  “跟棉有关系。”他说。

  “对。”我说,“其中涉及氢氧化钠、次氯酸钠、氯跟水等等。如果把这些东西都混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

  他对我耸耸肩。这家伙是个条子,不是化学家。

  “漂白。”我说,“是强效的漂白剂,对棉的纤维待别有效。”

  “那又怎样?”他又说了一遍。

  “帮巴托洛穆工作那家伙跟你说过纸币用的是哪一种纸吗?”我问他。

  芬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实际上应该说他几乎喘不过气。

  “天啊!”他说,“纸币几乎是棉的纤维制成的,里面加了一点麻。他们把一元美钞漂白。我的天啊,李奇!他们把纸钞上的墨水漂掉。我真不敢相信,他们把一元美钞的墨水洗掉,这样就有四千万张真钞的纸可以用了。”

  我对他咧嘴一笑,他伸出右手跟我击掌,两个人在高速行驶的车里高声欢呼。

  “你答对啦,哈佛佬!”我说,“这就是他们的做法。毫无疑问的,他们找出了化学配方,只要把空白的钞纸再印成百元大钞就可以了,所以乔伊才会说E Unum Pluribus,由一而多:由一元美钞变成百元大钞。”

  “天啊!”芬雷又说了一次,“他们把墨水漂掉。不只这样,李奇,你知道这还意味着什么吗?现在那仓库里面的四十吨的一元真钞肯定已经堆到天花板那么高了,等于里面有四千万元。四十吨的钱堆在那里,只等着海巡队撤兵。咱们等于把他们捉奸在床了,对吧?”

  我开心地笑着。

  “对,”我说,“不只捉奸在床,他们的屁股还晾在外面吹风呢!所以他们才担心得要死,慌了手脚。”

  芬雷摇摇头,对着挡风玻璃咧嘴微笑。

  “你怎么想出来的啊?”他问我。

  我没有立刻回答。车子继续往前开,高速公路正带着我们经过亚特兰大南端的密集都会区,街道开始密集了起来,到处可见的工地与商业气息,仿佛是南方阳光地带持续成长的证明。一部一部起重机蓄势待发,随时可以筑起一道屏障,把城市南端跟城外一片空白的乡野隔绝起来。

  “我们要按部就班。”我说,“首先,我要证明给你看。我要让你看看一个装满一元真钞的冷气机纸箱。”

  “是吗?”他说,“哪里有呢?”

  我瞥了他一眼。

  “在史托勒家的车库里。”我说。

  “拜托,李奇!”他说,“他家不是被烧掉了吗?而且里面本来就没有东西,是不是?就算有的话,那地方现在也到处都是亚特兰大警局跟消防队的人在进进出出。”

  “我并不知道那地方被烧了。”我说。

  “你在鬼扯什么?”他说,“我跟你说过了,电传机把消息传了过来。”

  “你的英文是谁教的啊?”我问他。

  “那跟这件事有什么狗屁关系?”他说。

  “精准度。”我说,“那是一种思考的习惯,好的教育可以强迫你养成这种习惯。你看到乔伊打印出来的那张纸了吧?”

  芬雷点点头。

  “你还记得倒数第二项写着什么吗?”我问他。

  “史托勒家的车库(Stollers' Garage)啊。”他说。

  “对。”我说,“但是你看看他的标点符号是怎么下的。如果把所有格的撇号摆在最后一个字母前面,那表示车库属于一个叫做史托勒的人。老师说这叫做单数所有格,对吧?”

  “那有问题吗?”他说。

  “问题就在他不是那样写的。”我说,“所有格的撇号是放在最后一个字母后面,那表示车库是属于史托勒一家人的,这叫做复数所有格,也就是说车库的主人是两个姓史托勒的人。但是高尔夫球场旁那间房子里并没有住两个姓史托勒的人,茱蒂跟谢曼并未结婚。唯一住着两个史托勒家人的地方,是谢曼的爸妈住的老房子,而且他们真的有个车库。”

  芬雷默默开车,试着回想中小学教的文法。

  “你认为他把一个纸箱藏在他爸妈家?”他说。

  “很合理。”我说,“我们在他自己家里看到的箱子是空的,但是谢曼不知道自己会在上周四死掉,所以我们可以合理推测,他一定在别处私藏了更多钱,他觉得自己可以好几年都不必工作。”

  那个大型交流道系统快到了,我们正要开进亚特兰大。

  “绕过机场。”我跟他说。

  我们在水泥道路上绕行着城市,经过机场后,我找到那条通往贫民区的路。快要早上七点半了,那个区域在柔和的晨光中看来挺棒的,刚升起的太阳让此地笼罩在朦胧的微光之中。我找到对的街道跟房子,芬雷慢慢驶近房子周边用来防风的围篱,但我们并不想为难这对老夫妇。

  下车后我领着芬雷走过铁丝围栏的一道门,过了一条笔直的路之后,就到了他们家门口。我对他点点头,他拿出警徽然后敲敲门,我们听见走廊传来吱吱嘎嘎的走路声,还有门闩跟门上链子被喀喀打开的声音。门打开后是谢曼·史托勒的妈妈站在那里,她看起来是清醒的,不像被我们吵起来的样子。她不发一语,只是瞪着我们。

  “早安,史托勒太太。”我说。“记得我吗?”

  “你是位警官。”她说。

  芬雷向她出示警徽,她点点头。

  “进来说比较好吧。”她说。

  我们跟她沿着走廊进到狭窄的厨房。

  “我可以帮你们什么吗?”那位老太太说。

  “我们必须去查看妳家的车库,女士。”芬雷说,“我们有理由相信,妳儿子在那里藏了一些偷来的东西。”

  老太太站在厨房里,有片刻不发一语。然后她转身从墙壁钉子上拿下一把钥匙给我们,什么话也没说,接着就穿过狭窄的走廊走进另一个房间里。芬雷对我耸耸肩,我们从前门出去,绕过屋子走到车库。

  那小车库里面是一道往下的斜坡,刚好只容纳得下一部车子。芬雷开锁后把门打开,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两个纸箱被并排摆在车库尽头的墙边。我在谢曼·史托勒的新家也看过一模一样的两个纸箱,都是岛屿空调公司用的,只不过这两个上面还有封箱胶带。箱子上都有一长串手写的序号,我仔细看着它们一照这号码看来,两个箱子里都各有十万美金。

  芬雷跟我站在那儿望着纸箱,什么也没做,只是凝视着它们,然后我走到墙边把其中一个拖出来。我拿出摩里森的弹簧刀,放出刀刃,抵住胶带封住的地方后割裂箱子的顶部,打开封口,然后把它推倒。

  箱子砰一声倒在水泥地上,扬起了许多尘埃,像雪片般的纸钞从里面倾泄而出。地板上飘满了白花花的现金,到处都是纸钞,数以万计的一元纸钞。我们眼前好像一条纸钞构成的小河,有些是新的,有些绉巴巴,有些是一大卷,有些被捆成厚厚一叠,有些则四散飘动。纸箱里的现金撒出来之后,如潮水般的钱淹到了芬雷亮晶晶的鞋旁边。他蹲下来,把手伸进那一堆如湖水般的纸钞里,随便用手抓起两把钱。这小车库里面很暗,只有苍白的晨光从一扇肮脏的小玻璃窗洒进来。芬雷一直蹲在地上,两只大手里塞满了纸钞,我们看着那一堆钱,然后又彼此对望。

  “这里有多少钱?”芬雷问我。

  为了要看序号,我把箱子踢翻,结果又有更多钱跑出来,散落一地。

  “将近十万。”我跟他说。

  “另一个呢?”他说。

  我望着另一个箱子,仔细看那一长串手写的序号。

  “十万再加上一点零头。”我说。“一定是塞得比较紧一点。”

  他摇摇头,放掉手上的纸钞,开始伸手去翻搅那一堆钱,然后站起来把钱踢得到处都是,就像小孩子在踢落叶一样。我也照着做,我们边踢边笑,车库里的钱四处飞散,空气也跟着变得混浊。我们高声欢呼,互相拍拍背,面对面双手击掌,围着地板上的十万元纸钞手舞足蹈。

  芬雷倒车,把宾利开到车库门口,我把纸钞踢成一堆一堆,开始塞进冷气机纸箱里,但是无法全部塞回去,因为紧紧捆成一卷与一叠的钱都散开来了,全部混在一起。我把箱子立起来,尽可能用力把钱往下压,但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留在车库地板上的纸钞一定有三万块左右。

  “拿没拆封的箱子就好,”芬雷说,“等一下再回来拿另一个。”

  “那些根本是九牛一毛。”我说,“我们应该把那些钱留给那对老夫妇养老,那是他们儿子留下的遗产。”

  他想了想,对我耸耸肩,好像这件事不怎么重要。那些现金堆在地上跟垃圾没两样,因为实在太多了,看起来真不像钱。

  “好吧。”他说。

  我们把箱子拖到车库外的晨光中,搬进宾利的后车厢,这差事可真不简单,箱子非常重,十万块一元纸钞的重量大概是两百磅。搬完后我们还休息了一会儿,喘口气,然后关上车库大门,把另外十万块留在里面。

  “我要打个电话给皮卡。”芬雷说。

  他走回老夫妇的房子去借电话,我靠在宾利车暖暖的引擎盖上,享受着早晨的阳光,两分钟后他又走了出来。

  “我们得去他的办公室一趟,”他说,“开个战略会议。”

  还是由他开车,他努力绕出这迷宫一般的凌乱小路,开往市中心。他转动大方向盘,把车子开往高楼林立的区域。

  “好吧,”他说,“你已经证明给我看了,现在该跟我说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吧?”

  我在大皮椅上转身面对他。

  “我本来想再看一次乔伊的清单,”我说,“就是史托勒家的车库那件事,跟标点符号有关的。但是那张清单被加氯的水给浸泡过了,所有的字都被漂不见了。”

  他瞥了我一眼。

  “这样就让你想出来了?”他说。

  我摇摇头。

  “我是从参议院那份报告中想出来的,”我说,“里面有两小段文本,讲的分别是多年前发生在波哥大与黎巴嫩的犯罪活动,他们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把真钞漂白后拿来印伪钞。”

  芬雷闯了个红灯,瞥了我一眼。

  “所以克林纳的主意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啰?”他问我。

  “完全不是,”我说,“但是其他人的行动都是小规模的,层次不高,克林纳却干得轰轰烈烈,已经达到企业经营的规模。如果伪钞这一行里面有人可以媲美汽车大王亨利·福特的话,那个人一定是他。亨利·福特也不是汽车的发明人,对吧?不过大规模生产汽车却是由他首创。”

  他在下一个红灯停了下来,因为前方有人、车在通行。

  “参议院的报告里面有漂白真钞这件事?”他说,“那巴托洛穆或凯尔斯坦怎么都没想到?那本鬼报告不是他们写的吗?”

  “我想巴托洛穆已经想到了,”我说,“我想他最后终于想到了这件事。他写给乔伊的电子邮件也是有关这件事。他恰巧想了起来。报告实在太长,篇幅长达好几千页,而且又是多年前的作品,漂白这回事,只是其他一堆事情里面的一个小小注释而已,而且它提到的伪钞规模又那么小,跟克林纳的大手笔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这不能怪巴托洛穆或凯尔斯坦,他们是缺乏联想力的老家伙。”

  芬雷耸耸肩,把车停在消防栓旁边一个加强拖吊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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