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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他们在丹佛逛了许多时尚商店。朱莉安娜想,衣服贵得吓人,但乔似乎并不在乎,甚至看也不看价格。她挑好东西后,他只管付钱,然后他们再匆匆赶往下一家商店。

  朱莉安娜试了很多衣服,斟酌挑选了很长时间,才终于买到了主打服:一件淡蓝色的意大利名牌礼服,短泡泡袖,领口开得极低。在一本欧洲时尚杂志上,她曾看过一个模特穿类似的衣服。这是今年最时髦的款式,花了乔差不多两百块钱。

  为了搭配这件衣服,她需要买三双鞋子、更多尼龙袜、好几顶帽子,还有一只手工制作的黑色手提包。后来她发现,这件意大利礼服的领口需要配那种露出乳房上半部分的胸罩,所以又买了几个新胸罩。朱莉安娜在服装店的大试衣镜前端详着自己,觉得穿得过于暴露了,弯腰的时候不太安全。但女售货员向她保证,新的半罩杯胸罩虽然没有肩带,却很牢靠。

  朱莉安娜在试衣间里凝视着自己,心想,胸罩刚过乳头一点点,不到一毫米。胸罩也要花不少钱。女售货员说那是进口的,全手工制作。女售货员又把运动服拿给她看,包括内裤、运动泳装和海滨毛巾袍。但乔突然变得焦躁不安,因此他们离开了。

  乔把盒子和袋子放进车里的时候,朱莉安娜问:“我穿上一定很迷人,你说呢?”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说,“特别是那件蓝礼服。我们去找阿本德森的时候,你就穿那件,明白吗?”他说“明白吗”的时候,语气很凶,好像是在下命令,她觉得很奇怪。

  “我穿十四号或十六号的衣服。”他们走进下一家服装店的时候,朱莉安娜说。女售货员带着礼貌的微笑,陪他们来到服装架前。还需要什么?朱莉安娜拿不定主意。趁现在能买,最好多买一点。她的眼睛立刻把店里的所有东西都扫了个遍:衬衫、裙子、羊毛衫、便裤、外套。对了,外套。“乔,”她说,“我得买一件长外套。但不要布料的。”

  他们最后达成妥协,买了一件德国生产的合成纤维外套,比天然皮毛耐穿,而且要便宜一些。但她不满意。为了让自己高兴,她开始看珠宝首饰。但都是些廉价的人工珠宝,没有创意,缺乏想象力。

  “我还要买些珠宝,”她对乔解释说,“至少是耳环。或者胸针也行——配那件蓝礼服戴。”她领着他,沿人行道来到一家珠宝店。“还有你的衣服,”她内疚地想起来,“我们还得停下来看看你的衣服。”

  朱莉安娜看珠宝的时候,乔进了一家理发店。他出来的时候,朱莉安娜吃了一惊。乔不但把头发剪到短得不能再短,还把头发给染了。她几乎不认得他了。他现在是一头金发。天哪,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为什么?她想。

  乔耸了耸肩,说道:“意大利人我做够了。”他就这么简单地说了一句。后来他们进男装店给乔买衣服的时候,他闭口不谈这事儿。

  给他买了一件杜彭牌新型合成纤维西服,版型很好。买了新袜子、新内衣,还买了一双时尚的尖头皮鞋。还有什么?朱莉安娜想。衬衫。领带。她和售货员一起挑出两件带翻边袖口的白衬衫、几条法国生产的领带和一副银质袖扣。给乔买好所有的东西,只花了四十分钟时间。她惊讶地发现,和买自己的衣服相比,这真是太容易了。

  朱莉安娜想,他的西服应该改一下。但是乔又开始焦躁不安。他用随身携带的德国钞票付了账。还有一样东西,朱莉安娜想到。一只新手提包。她和售货员一起给他挑了一只黑色鳄鱼皮手提包。就这些了。他们离开商店,回到车里。已经四点半了。购物——至少在乔看来——已经全部结束。

  “你不想把腰围收一点吗?”乔把车开上丹佛市中心的车道上时,朱莉安娜问他,“我是说你的西服。”

  “不想。”他的声音冷淡粗鲁,让她吃了一惊。

  “怎么了?是不是我买太多了?”我知道是这个原因,她心想,我花太多钱了。“我可以退掉几条裙子。”

  “我们去吃饭吧。”他说道。

  “噢,天哪。”她说道,“我想起来忘了买什么。睡衣。”

  乔恶狠狠地瞪着她。

  “难道你不想让我买件新睡衣?”她问道,“那样我会焕然一新,而且——”

  “不想。”他摇摇头说,“算了吧。找个地方吃饭。”

  朱莉安娜坚定地说:“我们先去登记家宾馆,换完衣服再去吃饭。”最好是一家豪华宾馆,她想,不然一切都毁了。再晚也无所谓。我们还可以问问宾馆里的人丹佛哪儿有好吃的,哪儿有好的夜总会,哪儿可以看到今生难得一见的表演,不是当地的什么表演明星,而是来自欧洲的大腕,像埃莉诺·佩雷斯和威利·贝克这样的。我知道这些欧洲大明星会来丹佛表演,因为我看过广告。差一点的我一概不看。

  他们找高档宾馆的时候,朱莉安娜不时地朝旁边这个男人看上一眼。她想,这个家伙把头发剪短了,染成金黄色,再穿上这身新衣服,根本和先前的他判若两人。我是否更喜欢现在的他呢?她说不上来。我呢——我也会抽时间把头发弄一下。到时我们俩就都换了一个样。轻轻松松就换了新形象,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金钱让我们有了新形象。但我必须要做一下头发,她心想。

  他们在丹佛市中心找到了一家气派的宾馆,有个穿着制服的门卫专门安排车辆停靠。这正是她想要的宾馆。一个侍者——一个成年人,但却穿着紫红色的制服——连忙走到他们车前,拎起他们的包裹和行李。他们两手空空地登上了铺着地毯的宽台阶,台阶上方还有遮阳篷。他们走进镶着玻璃的红木大门,来到大厅。

  大厅两旁有一些小店,花店、礼品店、糖果店、照相馆和订票台。订票台和电梯处人来人往,还有一些大型盆景。脚下的地毯厚实而柔软……她能闻到宾馆的气息,能感觉到里面有很多人在活动。霓虹灯标明了宾馆餐厅、鸡尾酒吧和小吃店的方向。他们经过大厅的时候,她简直有点目不暇接。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登记处。

  甚至还有一家书店。

  乔登记的时候,朱莉安娜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匆匆来到书店,想看看那里有没有《蝗虫成灾》。有,那边有一堆新的《蝗虫成灾》,旁边还有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这本书是多么重要,多么受大众欢迎。当然,上面还写着这在德国统治地区是一本禁书。一个慈祥的中年妇女面带微笑,过来招呼她。四美元一本,对朱莉安娜来说,这已经很贵了。但她还是从自己新买的手提包里拿出德国银行的钞票付了钱,然后迅速回到乔身边。

  侍者拿着行李,领着他们上了电梯。他们上到二楼,沿着走廊——安静、温暖,还铺着地毯——来到他们订下的让人振奋的豪华客房门口。侍者为他们打开房门,把所有东西都拿进房间,调节好窗户和灯光。乔付了小费,侍者关上门走了。

  一切都如同她希望的那样。

  “去夏延市之前,我们要在丹佛待多久?”朱莉安娜问乔,乔已经开始在床上拆行李。

  乔没有回答。他正忙着整理行李箱里的东西。

  “一天还是两天?”朱莉安娜边问边脱去她的新外套,“你觉得我们可以待三天吗?”

  乔抬起头说道:“我们今晚就去夏延市。”

  刚开始她没听明白。等她明白过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莉安娜瞪着他。他虎着脸,嘲弄地回瞪着朱莉安娜。因为肌肉绷得太紧,他的脸有点变形,朱莉安娜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他弯着腰,一动不动,像是僵在那儿了,手里满是从行李箱里拿出来的衣服。

  “我们吃完晚饭就走。”他补充说道。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穿上那件死贵的蓝礼服,”他说,“你喜欢的那件,确实很棒的那件——你明白吗?”说完他开始解衬衫的扣子。“我要剃下胡子,冲个舒服的热水澡。”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机械,像是从老远的地方通过话筒传过来的。他转过身一颠一颠地朝盥洗室走去。

  朱莉安娜费了好大劲才憋出一句:“今天太晚了。”

  “不晚。我们五点半左右就能吃完晚饭,最晚六点。我们花两个小时,或者两个半小时就能赶到夏延市。只不过才八点半,最多九点吧。我们在这儿给阿本德森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要去拜访他,把情况解释给他听。这样会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因为给他打的是长途电话。你这样说——我们是乘飞机来到西海岸的,今晚刚到丹佛。我们非常崇拜他的作品,打算今晚就开车到夏延市,然后再返回,就是为了有机会——”

  朱莉安娜打断他,问道:“为什么?”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不由自主地将大拇指放在手心握紧,就像她小时候受委屈时那样。她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颤抖。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今晚去看他。我也不打算去。我一点都不想去,哪怕明天也不想。我只想在这里观光,就像你答应过我的那样。”她说话的时候,恐惧再次出现在她心里,久久萦绕。那种莫名的恐惧几乎从未消失过,哪怕和他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光也是一样。这种恐惧从心里蹿上来,主宰了她。她感到恐惧在自己的脸上颤动,发出光芒,他一眼就能看到。

  乔说:“我们在夏延市忙完了再赶回来——我们再回到这里观光。”他说得有情有理,但说得死气沉沉,像是在背书。

  “不行。”

  “穿上那件蓝礼服。”他在包裹里四处翻找,最后在一个大盒子里找到了那件衣服。他小心地解开包装带,不慌不忙地取出衣服,整整齐齐地平放在床上。“好吗?你会非常靓丽的。听着,我们去买一瓶高价的苏格兰威士忌带着。那种Vat69[16]。”

  弗兰克,朱莉安娜在心里叫道,帮帮我,我不知道自己掉进什么样的陷阱里了。

  朱莉安娜回答说:“夏延市要比你想象的远得多,我看过地图了。等我们到那儿的时候真的会很晚,差不多要到十一点或者下半夜。”

  乔说道:“穿上那件衣服,要不然我就杀了你。”

  朱莉安娜闭上眼睛,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接受过柔道训练,她想。那可一点不含糊。现在我们倒要走着瞧。是他杀了我,还是我把他摔个底朝天,让他成为终生残废?但是他和那些突击队员一起打过仗,多年前就经历过这个阵势。

  “我知道你可能会把我摔倒,”乔说道,“不过也可能摔不了。”

  “不是把你摔倒,”朱莉安娜说,“而是把你摔成终生残废。我肯定办得到。我在西海岸生活过一段时间。在西雅图的时候,日本人教我柔道。如果你想去夏延市,你自己去,把我留下。不要逼我。你让我感到恐惧,我要……”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如果你想攻击我,我会让你死很惨。”

  “噢,快点——穿上那件该死的礼服!这是怎么了?你一定是疯了,满嘴打啊杀的,就是因为我让你吃完饭和我一起开车去看那个家伙,他的书你——”

  有人敲门。

  乔大步走到门口开门。一个穿制服的侍者站在走廊里说道:“先生,洗烫衣物,您在服务台咨询过。”

  “哦,是的。”说着乔大步走到床边。他把新买的白衬衫捧起来,拿给侍者。“半小时之内能不能送回来?”

  “只要把皱褶熨平了,”侍者边检查衣服边说,“不用洗。我想那应该没问题,先生。”

  乔关门的时候,朱莉安娜说:“你怎么知道衬衫不熨平不能穿?”

  他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我忘了。”朱莉安娜说,“女人是应该知道的……你把衣服从玻璃纸里拿出来的时候,它们全都皱了。”

  “年轻的时候,我经常穿得衣冠楚楚出去玩。”

  “你怎么知道宾馆里有洗烫衣物的服务?我怎么不知道?你真的把头发剪了,染上了颜色?我觉得你的头发原本就是金黄色的,先前只不过戴了一个假发套。对不对?”

  他又耸了耸肩。

  “你一定是德国国家安全警察,”朱莉安娜说,“假扮成意大利卡车司机。你根本就没有在北非打过仗,是吗?是有人派你来刺杀阿本德森的,是吗?我知道一定是。我真笨。”她感到自己一下子蔫了,枯萎了。

  过了一会,乔说:“我当然在北非打过仗。但参加的不是帕尔迪的炮兵部队,而是勃兰登堡部队。”他又补充说,“德国国防军的突击队,渗透进英国的司令部。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我们经历过许多作战行动。我去过开罗,赢得了那枚奖章和战场嘉奖令。是个下士。”

  “那只水笔是武器吗?”

  他没有回答。

  “是一枚炸弹。”她突然意识到,大声说了出来,“是一种饵雷炸弹,上面有金属线,人一碰就会爆炸。”

  “那不是炸弹,是两瓦的传送接收器。我通过无线电和外面联系,以防计划改变,柏林的政局每一天都在变化。”

  “在你动手之前,一直和他们保持联系,以核实情况,防止意外。”

  他点点头。

  “你不是意大利人,你是德国人。”

  “瑞士人。”

  朱莉安娜说:“我丈夫是犹太人。”

  “你的丈夫是谁我不管,我关心的是你穿上那件蓝礼服,把自己打扮好,我们好去吃晚饭。把你的头发做个发型,我希望你到理发店去做。宾馆的美容店可能还没关门。等衬衫的时候我冲个澡,你正好可以趁这个时候去做头发。”

  “你怎么杀他?”

  乔说:“朱莉安娜,请穿上那件新衣服。我打电话去问问美容店有没有发型师。”他朝房间里的电话走去。

  “你要我去干吗?”

  乔一边拨电话,一边说:“我们有一份关于阿本德森的资料,他似乎特别喜欢那种风情万种的黑皮肤女人,中东或者地中海类型的女人。”

  乔和宾馆服务员说话的时候,朱莉安娜走到床前躺了下来。她闭上眼睛,用胳膊捂住脸。

  “他们有一个发型师。”乔边挂电话边说,“她现在就可以给你做发型。你下楼到美容店去,在夹楼那边。”他递给她一样东西,朱莉安娜睁开眼,看到一些德国钞票。“做发型的钱。”

  朱莉安娜说:“请你让我躺一会儿,好吗?”

  乔用一种特别好奇和关心的眼神看着她。

  “如果不是那场大火,西雅图原本和旧金山是一样的。有古老的全木结构房屋,也有砖瓦结构房屋,山势延绵,和旧金山一样。日本人把它恢复成了战前的样子。有一个很大的商业区,住宅、商店,应有尽有,古色古香。西雅图是一个港口。我是和一个商船海员一起去的。我在西雅图的时候上了柔道课。教我柔道的是一个矮小的日本老人,叫一雄安实。他穿一件马甲,打着领带,胖得像个球,在一幢日本商务楼的高楼层教课。门口挂着一个老式的金字招牌,还有一间等候室,像牙医诊疗室一样。等候室里放着《国家地理》。”

  乔弯下腰,抓住朱莉安娜的手臂,把她拉起来坐好。他扶着她,不让她倒下去。“怎么回事?你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他瞪着她的脸庞,打量着她的五官。

  “我快死了。”朱莉安娜说。

  “你只是一时焦虑。你不是一直都很焦虑吗?我可以到宾馆的药店给你买瓶镇静药。苯巴比妥怎么样?我们今天早上十点吃的早饭,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吃。过一会儿你会好的。我们到阿本德森家的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我边上就行了。话我来说,你只要在旁边笑一笑,假装很有兴趣就可以了。拖住他,跟他攀谈,不要让他走开。只要他看到你,我敢肯定他会让我们进去的,特别是看到你穿那件意大利低胸礼服。我要是他,也会让你进去的。”

  “让我到盥洗室去一下。”朱莉安娜说,“我要吐——请让我过去。”她用力挣脱他的双手。“我要吐了——让我去。”

  乔松开手。朱莉安娜穿过房间,走进盥洗室,关上门。

  我会成功的,她想。她打开电灯,灯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她眯起眼睛。我会找到的。在一个药柜里,有一盒免费剃须刀,还有肥皂和牙膏。她打开还没有启封的刀片盒子,是单刃的,很好。她撕掉包装纸,蓝黑色的刀片崭新而光滑。

  淋浴的水哗哗响了起来。朱莉安娜站了进去——天哪,她的衣服还没脱。糟了,衣服都沾到了身上,水从头发上往下滴。她吓坏了,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往外走。水从长筒袜里流了出来……她放声大哭。

  乔走进去,看到朱莉安娜站在抽水马桶旁边。她已经脱掉了狼狈不堪的湿衣服,光着身子站在那儿。她用一只手臂撑着身体,倚在那儿歇息。“上帝,”意识到乔过来的时候,朱莉安娜对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羊毛套装全毁了。”她指了指衣服。乔转身看了看那堆湿漉漉的衣服。

  乔显得很平静——但是脸色阴沉。他说:“好了,反正你也不穿那件衣服。”他用宾馆提供的软绵绵的白毛巾帮她擦干,然后把她从盥洗室领出来,重新回到铺着温软地毯的房间。“把内衣穿上——找点衣服穿上。我让发型师过来。你现在这个样子,发型师只能上来给你做头发了。”他又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你给我买了什么药?”乔打完电话时,朱莉安娜问。

  “我忘了。我这就打电话给药店。不,等一等。我这儿有点药。是他妈宁眠泰尔什么的。”他匆匆走到行李箱前,开始乱翻一气。

  他把两颗黄色的胶囊递给朱莉安娜时,她问道:“这药会毁了我吗?”她哆哆嗦嗦地接过药。

  “什么?”他的脸抽搐着说。

  让我的下半身腐烂,朱莉安娜想,腹股沟干硬。“我的意思是——”她战战兢兢地说道,“让我的注意力涣散?”

  “不会——这是欧洲化学公司生产的,在德国的时候他们给我的。我睡不着觉的时候,会吃这东西。我给你弄杯水来。”他走开了。

  刀片,朱莉安娜想到。我把它吞下去了,正在割我的肠子。真是惩罚啊。嫁给了犹太人,又和德国国家安全局的杀手同居。她又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滚烫的眼泪。我造了太多孽。一切都毁了。“我们走吧,”说着她站起身来,“去发型师那儿。”

  “你还没穿衣服!”他让她坐下来,想帮她穿上内衣,但没有成功。“我得把你的发型弄一下。”他用绝望的声音说道,“那个女人怎么还没来?”

  朱莉安娜缓慢而痛苦地说道:“毛发创造了毛熊,熊光着身子清理污渍。剥皮,但是没有皮可以挂在钩子上。钩子,上帝的钩子。毛发,听见,女人。”药片在吞噬我。可能是松脂酸。它们混合在一起,是致命的危险。腐蚀性溶剂不停地把我吞噬。

  乔低头盯着她,脸色煞白。他想看透我的心思,朱莉安娜想。想用他的器械读我的心思,尽管我找不到那个器械。

  “那些药——”她说,“让人迷惑,让人糊涂。”

  他说:“你还没吃呢。”乔指着她攥紧的拳头。她发现药还在那儿。“你的精神病发作了。”乔说道。他变得沉重,动作缓慢,像一团呆滞的东西。“你病得厉害。我们走不了了。”

  “不用医生,”她说,“我没事。”她想笑一笑。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想知道自己有没有笑出来。他知道我的思维一团混乱。

  “我不能带你去阿本德森家,”他说,“反正现在不能。或许明天你会好起来。看明天能不能去。明天一定得去了。”

  “我可以再去一下盥洗室吗?”

  乔点了点头。他在想问题,几乎没听到她在说什么。朱莉安娜又回到盥洗室,关上门。她又从药柜里拿了一个刀片,放在右手心里,再次走出来。

  “再见了。”她说道。

  她打开通向走廊的门,乔大叫一声,想奋力扑住她。

  她迅速一闪。“太可怕了。”她说道,“他们是犯法。我早该知道。”我早准备好有人要抢钱包。各种各样的夜贼,我当然有办法对付。刚才那个贼到哪儿去了?给他的脖子上来一下,过几招。“让我过去。”她说道,“别挡我的路,否则要你好看。别小看女人。”朱莉安娜举起刀片一挥,然后去开门。乔坐在地上,捂住喉咙的一侧,看上去就像被太阳晒伤了皮肤一样。“再见。”说完,朱莉安娜随手关上门,来到铺着地毯的温暖走廊。

  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女人推着小车,哼着小曲,边走边看房间的门牌号。她来到朱莉安娜跟前,一抬头,惊得目瞪口呆。

  “哦,亲爱的,”那个女人说道,“你的身材真美。你需要的不光是发型师——快回房间穿上衣服,不然他们会把你赶出宾馆。我的天。”她打开朱莉安娜身后的门。“叫你的男人帮你清醒清醒。我让服务员给你们送点咖啡。请你赶快回房间。”她把朱莉安娜推进房间,关上房门。小车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是发型师,朱莉安娜这才想起来。她看了看自己,真的一丝不挂。这女人说得没错。

  “乔,”朱莉安娜说,“他们不让我出去。”她找到床,找到自己的行李箱,把里面的衣服统统倒出来,内衣、衬衫、裙子……还有一双低跟皮鞋。“他们让我回房间。”她说道。她找到一把梳子,飞快地梳了梳头。“太惊险了。那女人正站在门口,准备敲门。”她站起身,去找穿衣镜。“这样好点了吧?”衣橱门上有面穿衣镜。她转过身,扭过头,踮起脚尖打量自己。“太难为情了。”说着她转过身去看乔,“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你给我吃的药一定有问题。不但没有一点好转,反而让我更加难受。”

  乔仍然捂着脖子坐在地上。他说:“听着。你真厉害。你割断了我的主动脉,脖子上的动脉。”

  朱莉安娜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噢,上帝——你这人真是异想天开。我的意思是,你说得不对。主动脉明明在胸口上,你说的是颈动脉吧。”

  “如果我松开手,”乔说道,“两分钟内就会血流而死。你明白这一点。所以你快去呼救,找个医生或者叫辆救护车,明白吗?你会去吗?当然会。好吧——打个电话或者叫个人来?”

  朱莉安娜想了想,说道:“我会去。”

  “很好。”乔说道,“无论如何,帮我叫他们过来。请看在我的分上。”

  “你自己去。”

  “我没法把伤口完全堵住。”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流到了他的手腕上。地上聚了一摊血。“我不敢挪动,只能待在这儿。”

  朱莉安娜穿上新衣服,拉上新买的手工真皮包,把拿得动的包裹都带上了。她尤其没忘记那个大盒子,因为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那件蓝色的意大利礼服。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乔,说道:“或许我会在前台跟他们说一下。下楼的时候。”

  “好吧。”乔说道。

  “那就这样。”朱莉安娜说,“我会跟他们说的。别再到峡谷市找我了,因为我不会回去了。大部分德国钞票都在我这儿,因此,不管怎样,我都会很好的。再见。抱歉。”她关上门,拖着行李箱和包裹,飞快地走在走廊上。

  在电梯口,一个上了年纪、穿着讲究的商人和他的妻子帮了她一把,替她拿着包裹。到楼下大厅,他们把包裹交给了一个侍者。

  “谢谢你们。”朱莉安娜对他们说。

  侍者提着她的行李箱和包裹穿过大厅,来到大楼前面的人行道上。她找到一个宾馆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告诉她怎样把车开出来。不一会儿,她就来到宾馆地下冰冷的水泥车库里,站在那儿等服务员把她的车开出来。她从手提包里翻出各种各样的零钱,给服务员付了小费,然后开车上了亮着黄灯的斜坡,来到黑漆漆的大街上。街上到处是车和车灯,还有霓虹灯广告牌。

  穿制服的宾馆侍者帮她把行李和包裹放到车上,并且善意而鼓励地冲她笑了笑。因此,她给了他不少小费。根本没有人试图阻止她,这让她感到惊喜。他们甚至连一点怀疑都没有。估计他们以为乔会付账,朱莉安娜这样想,或许他登记的时候已经付过账了。

  她的车停下来,和其他车一起等绿灯的时候,她想起来忘记告诉前台的人乔还坐在房间的地板上,需要人救治。他还坐在那儿等着,从现在等到死亡,或者等到明天早晨清洁女工去他的房间。我最好回去一趟,她想,或者打个电话,在付费电话亭停一下。

  她一边开车,一边找地方停下来打电话。太荒唐了,一小时之前,谁曾料到竟是这样的结局?当我们登记房间的时候,当我们停下来……我们就要穿上新衣服,出去吃晚饭了,说不定还会去一家夜总会。想到这,朱莉安娜不禁又哭了起来。她感觉到眼泪从鼻子上滴下来,滴到了她的衬衫上。太糟了,都是因为我没有求问神谕。神谕会预料到这一切,并且给我告诫。为什么我没有求问呢?我随时都可以求问一下的,在路上的任何地方,甚至在我们离开之前。她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哭声如同哀号一般,从她的身体中爆发出来,让她大吃一惊,因为这是她以前从没有过的。尽管她咬紧牙关,但还是压抑不了自己的哭声。哭声既像吟唱又像悲号,在鼻腔里此起彼伏。

  她停下车,没熄火,把手放在上衣口袋里,坐在那儿不停地颤抖。上帝啊,她痛苦地对自己说。好吧,我估计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她下了车,把行李从后备厢里拖出来。她在汽车的后座上打开行李箱,在衣服鞋子堆里翻了一阵子,找到两册黑封面的《易经》。发动机还在响。她就坐在车后座上,借着从百货大楼投射进来的光线,抛掷落基山脉国的三枚硬币。我该怎么做?她问道,请告诉我。

  是益卦第四十二,第二爻、第三爻、第四爻和上爻是动爻,因此,变为夬卦第四十三。她急不可耐地浏览着相应的卦辞,抓住每一层意思,综合起来琢磨。天哪,卦上描述的和事实发生的一模一样——奇迹再一次出现了。发生过的一切以图解的方式呈现在她眼前:

  承担某事对人是有利的,

  渡过大河对人是有利的。[17]

  前进,去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待在这儿。再看爻辞。她寻找着,嘴里不停地念着……

  十对乌龟无法阻挡。

  坚持不懈有好运。

  王推荐他给上神。[18]

  再看六三爻。看着看着,她感到一阵眩晕。

  人因灾难而丰富。

  心诚则无过。

  携玉玺见殿下。[19]

  “殿下”……殿下指的是阿本德森。“玉玺”指的是一本新的《蝗虫成灾》。“灾难”——神谕知道她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和乔在一起时令人胆战心惊的际遇。还不知道乔是不是他的真名。她继续读六四爻:

  心正道中,

  见王子,

  言听计从。[20]

  我必须到阿本德森家去,即便乔随后跟来。她贪婪地读了最后一个动爻——上九爻:

  无人给他带来好处,

  有人甚至伤害他。

  他无恒心。

  厄运。[21]

  哦,上帝,朱莉安娜想。这是指杀手,盖世太保的特务——这段爻辞告诉我,乔,或者他的同伙,会赶到那儿杀了阿本德森。她迅速翻到夬卦第四十三。卦辞如下:

  须断然告之于王庭,

  如实报凶险。

  也须告之于自己的城邦,

  诉诸武力无济于事,

  采取措施才是正道。[22]

  因此,就算回旅馆杀了乔,也无济于事。真的无济于事,因为还会有其他人顶上。神谕一再重申,语气更加强调:赶快去夏延市提醒阿本德森,不管有多危险,我也要去。我必须把真相告诉他。

  朱莉安娜合上了书。

  她坐回驾驶室,把车倒回马路上。不一会,她就离开了丹佛的市中心,驶在往北的高速公路上。她把车开到最快,发动机发出怪异刺耳的噪声,方向盘和座椅都抖动起来,仪表盘上小盒子里的东西嘎嘎作响。

  谢天谢地,多亏托特博士和他建造的高速公路,她对自己说。她穿破黑夜,飞速前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前灯和车道线。

  因为车胎出了故障,晚上十点的时候,她还没到夏延市。没有办法,只能先把车开下高速,找个地方住一晚再说。

  在高速公路的一个出口,她看到前方有一个路标,上面写着距格里利市五公里。几分钟之后,她的车慢慢地行驶在格里利市的大道上。明早再启程吧,她心想。她看到几家汽车旅馆亮着“有房”的标牌,住宿没有问题。她想,我今晚要打个电话给阿本德森,告诉他我来了。

  她找地方把车停好,然后疲倦地下了车。她松了一口气,终于能伸伸腿了。从早上八点开始,一整天都在路上奔波。沿人行道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杂货店。她把手插进上衣口袋,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她走进一间清静的电话亭,把门关上。她向接线员咨询了有关夏延市的情况。

  感谢上帝,阿本德森的电话是登记在册的。她把硬币投进去,电话通了。

  “喂。”那头立刻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精神饱满、声音甜美的年轻女人的声音。这个女人的年纪无疑和朱莉安娜差不多。

  “是阿本德森夫人吗?”朱莉安娜说道,“我找阿本德森先生。”

  “请问你是谁?”

  朱莉安娜说:“我是他的读者,从科罗拉多峡谷市开了一整天车过来。我现在在格里利市。本以为今晚能赶到你们那儿,但现在去不了了,所以想问一下,我明天可以见他吗?”

  停了一会,阿本德森夫人依然用甜美的声音说道:“没错,现在太晚了。我们睡得很早。你有没有——特别的理由要见我丈夫?眼下他工作特别忙。”

  “我有话对他说。”朱莉安娜说道。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生气。她直愣愣地看着电话亭的墙壁,找不到其他话说——她感到腰酸背痛、口干舌燥,嘴里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她看到电话亭那边的杂货店里,老板正在汽水柜前卖奶昔给四个孩子。她也想到那边去。阿本德森夫人说话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在听。她渴望喝点冰凉新鲜的饮料,再来一块鸡肉色拉三明治。

  “阿本德森的工作不定时。”阿本德森夫人轻快地说道,“就算你明天开车过来,我也不能保证你能见到他。他或许要写一整天东西。但如果你来之前明白了这一点——”

  “是的,我明白。”朱莉安娜打断了她。

  “如果方便的话,我知道他是很乐意和你聊上几分钟的。”阿本德森夫人继续说道,“但是,如果碰巧他不能打断工作和你说话,甚至不能见你一面,请你也别失望。”

  “我们读了他的那本书,非常喜欢。”朱莉安娜说,“现在我身上就有一本。”

  “我明白。”阿本德森夫人亲切地说道。

  “我们在丹佛停了一下,买了点东西,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不是的,朱莉安娜想到。一切都改变了,完全不同了。“听着,”她说道,“是神谕让我来夏延市的。”

  “噢,天哪。”阿本德森夫人说道。虽然她似乎了解神谕,但并没有把眼下的情形放在心上。

  “我把爻辞念给你听。”《易经》她随身带进了电话亭。她把《易经》竖起来放在电话下面的台板上,使劲地一页页翻着。“请等一会儿。”她找到了那一页,先念了一遍卦辞,然后又把爻辞念给阿本德森夫人听。当她念到上九爻的时候——她听到阿本德森夫人大叫了一声。“怎么了?”朱莉安娜停下来问道。

  “请继续说。”阿本德森夫人说。朱莉安娜觉得她的语气里多了分警觉和敏锐。

  朱莉安娜读完第四十三卦卦辞,预示有危险的时候,出现了一阵沉默。阿本德森夫人没有说话,朱莉安娜也没有说话。

  “好吧,我们明天期待你的到来。”阿本德森夫人终于答应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朱莉安娜·弗林克。”她回答道,“非常谢谢你,阿本德森夫人。”这时,接线员插话进来,说通话时间到了。朱莉安娜只得挂断电话。她收拾起钱包和《易经》,离开电话亭,朝卖饮料的杂货店走去。

  她点好三明治和可口可乐,正准备坐下来抽支烟放松一下的时候,突然惊慌地意识到,她没有告诉阿本德森夫人关于那个盖世太保或者安全局警察的事,关于那个她丢在丹佛宾馆里的乔·辛纳德拉的事。她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忘了!她对自己说。忘得一干二净。怎么会这样?我真是个笨蛋,一定是病得太厉害,以至于大脑反应迟钝了。

  过了一会儿,她想在钱包里摸点零钱,再打个电话。当她从凳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又转念一想:算了,今晚不能再给他们打电话了;顺其自然吧——现在太晚了。我已经疲惫不堪,他们可能也已经上床睡觉了。

  她吃完鸡肉色拉三明治,喝完可口可乐,就近找了一家旅馆,订了一间房,哆哆嗦嗦地钻进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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