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唱人:瞎眼中的光]
牧羊人晋美在梦中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早上醒来,他发现四周的荒草上霜针闪烁寒光。腮边的羊毛毯上,结起了一串晶莹的冰珠。他不知道那是自己泪水的凝结。他摘了颗冰粒含进口中,牙齿并没有感到冰的冷冽,舌头却尝到了里面带着苦涩味道的盐分。
他记起了梦境,知道那是自己的泪水。他又放了一颗冰粒在舌尖之上细细品尝。这是水中、岩石中、泥土中都有的味道。羊群就常常把头凑到岩缝中舔食其间泛出的盐霜。每年人们都要到北方的湖泊中去捞取那美丽的晶体。这种味道钻进身体里,人就有了力气。要是吃食中缺少了盐,一个个村庄会像陷入梦魇一般而了无生气。
高原早晨的寒气总是凛冽的,但他不只是感到冷。他想起村子里的降神师。人们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比如一头牛或者一个人的魂魄丢失了,不知能不能找回来,就请他到家里来问上一问。降神师吃喝够了,就弄暗灯光,念动咒语,然后浑身颤抖,表示有知晓一切的神灵附体到了他的身上,要借他的口给凡间的众生一些有用的指点。降神师像个木偶一样地摇晃僵硬的身子,用非人间的浊重声音说:牛回不来了,被三头狼吃掉了;那个失魂落魄的人,走过河边时,冒犯了某种邪祟,只要去施舍些供品,说上一些好听的话,就又会生龙活虎了。神灵离开时,降神师就像根僵硬的木头一样倒在地上。
但晋美只是颤抖,这是另外的一种神灵附体。草原上把从梦中得到英雄故事的人称为神授之人,是神灵在梦中把故事告诉他们的。有时候,神灵就是故事里的主角,就是下到凡间成就了伟大事业,建立了伟大岭国的神子崔巴噶瓦本人。但是牧羊人晋美却只在梦境中看到故事徐徐展开,而没有神灵来亲自宣喻。小时候,村子里来过一个瞎眼的说唱艺人,他在梦中所见的那个叫格萨尔的金甲神人更加干脆,用一把利刃切开他的肚子,然后把一卷卷书塞进他腹腔。瞎眼的说唱人都记不起来神人有没有把他切开的肚子缝上,他只知道自己在磨坊的哗哗水声中醒来,肚子上没有伤口。他知道自己并不认识书卷上的任何一个字,但他的脑子已经天上地下,轰轰然奔跑着千军万马。
他想重新睡回到梦境里去,也许授予他故事的神灵就该显形了。
但是毛驴走过来,用嘴把他蒙住脑袋的羊毛毯子拉开。毛驴叫了一声。晋美说:“我想再睡一会儿。”
毛驴又叫了一声。
“伙计,我想再睡一会儿,你明白吗?”
毛驴还叫。
“你的叫声那么难听,神是不会喜欢的。”
毛驴一使劲,把毯子整个从他身上拉下来。
晋美只好站起身来:“好吧,好吧。”
他和自己的毛驴起程往回村的路上去了。他那只总是迎风流泪的左眼真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蒙上右眼,毛驴、路、山脉都从眼前消失了,只有一些五彩的光斑,一串串络绎而来,从阳光所来的方向。放开右眼,一切又都历历在目。
每天,他还是赶着羊群上山,等待那个一定会来的奇迹出现。但是,每一天都跟往常一样,山峰上的冰雪日渐融化,雪线一天天升高,山下承接融雪之水的湖泊日见丰满。可是那曾经打开过的梦境之门却总不开启。他闭上眼睛,嘴里念诵叔父教给他的万声之源。
他闭上右眼,用正在瞎掉的左眼迎接东方蜂拥而来的光,看见那些光在眼前幻化为种种绚丽的色彩,这时他就念动那个词:“嗡!”
他还在心头用意念描摹那个字母:“嗡!”
但是,那些旋转不停的彩色光斑中没有涌现神灵的形象。
他只好继续放羊。晚上下了山,发现村子里有人家在偶尔有汽车驶过的公路边开了一个杂货店,出售温和的啤酒和暴烈的白酒。初夏的黄昏,男人们就聚集在杂货店前的草地上,往胃里灌酒,让脑袋膨胀,让身子轻飘,然后开始歌唱,唱那些广播里流行的歌,然后,也有人唱起那部英雄故事的片断:
鲁阿拉拉穆阿拉,
鲁塔拉拉穆塔拉!
今年丁酉孟夏初,
上弦初八清晨间,
岭噶将有吉兆现,
长系高贵的凤凰类,
仲系著名的蛟龙类,
幼系鹰雕狮子类,
上至高贵之上师,
下至氓然之百姓,
会聚一堂期佳音,
岭噶将有吉兆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