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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茶叶]

  就这么一路行来,来到黄河在草原上非常曲折又非常宽阔的那一段。这个地段,广大的地方寸草不生,只有黄河滩涂上芦苇茂盛生长,骏马穿行其中,仅露出有力的肩胛和机警的双耳。觉如告诉母亲,这该是他们建立新家的地方。母亲说这地方没有名字,山神以隆隆的雷声告诉了他们这个地方的名字。原来这个地方曾有很多百姓,名字叫作玉隆格拉松多。后来,妖魔放出数不清的地鼠,它们穿行于地底,纵横交叉的暗道犹如一张密实的渔网。牧草的根子伸下去,抓到的只是黑暗的空洞,而不是饱含着水与养分的肥沃土壤。地鼠们在地下错动着牙齿忙于斩断植物跟大地联系的那个秋天,残存的草一致做了决定:明年不再生长。它们把拼命结出的一点籽实,拜托给了风,把它们生命中残存的最后一点意志与希望带走,落地生根在远方某个祥和之处去生长。

  秋风应允了它们的请求,把酥油草、野葱、苦菜、野百合的种子带到了远方。风还承诺,有一天,机缘合宜的时候,它会带着这些种子再度回来。

  草们远走后,人群也跟着迁移了。

  觉如和母亲来到此地时,地鼠们已经建立起一个王国。两个大王,近百大臣。觉如决定要摧毁这个鼠魔的王国。母亲为此忧虑不安:“虽然此地只有我们两个,岭噶的人不会再怪罪你屠戮生灵,可是儿子啊,上天什么都会看见。”

  觉如看看上天,他觉得如果上天什么都能看见,岭噶人就不会对他如此不公,龙女梅朵娜泽就不会因为仅仅是他母亲就命运凄惨。他说:“妈妈,我的嘴唇已经尝够了流离的苦味,我要让此地被鼠魔放逐的人们回来!”

  话音未落,他就化作一只鹰飞上了蓝天,展开宽大的翅膀凌空盘旋。这本来是个美丽的地方,土壤肥沃,谷地开阔,水量丰沛的大河在这里盘旋出一个美丽的大湾。四周那些高耸山峰的十几条余脉都向这个盆地辐集而来。正像莲花生大师所说,这里才是岭部落作为一个国崛起的地方。

  那只鹰一升上天空,鼠国内部便一片惊慌。

  国王召来大臣和谋士们商讨对策。一个谋士已经打探到,那只鹰是被岭噶放逐的觉如的化身。谋士说:“这个有法力的人因为杀了太多生灵才被放逐至此……”

  国王不耐烦:“我不问此人来历,只问我的鼠国怎么躲过这场灾难?”

  “答案正在他的来历中间。请国王发令,把正向四面八方推进的鼠民们都召集回来,密布地宫周围的山头。这数量不是成百成千,而是成千的万,成万的万。这么多鼠民任他杀戮,看这个因杀生而被放逐的人还敢也不敢!”

  鹰在天上已洞知一切,敛翅落下,变成一个身量巨大的武士,轻轻一下,就搬起一座岩石的山冈,轰然一下,砸在鼠国的地宫之上,鼠王和他的文臣武将都化为了齑粉。鼠国疆土上的鼠民全部肝胆俱裂,葬身于地下。

  鼠患就这样被平复了。

  风把远走的草种吹了回来。不仅是草,风还吹来了杜鹃花的种子,高大挺拔的柏树与桦树的种子,花朵幽蓝、一直可以开到雪线之上的梦幻一般的迷迭香的种子。

  只一个晚上,那些种子就在一场细雨之后萌发了。第三天头上,为帐房挡风的围墙还没有砌完,恢复了生机的草原重又鲜花开遍。远走而没有在别处扎下根子的人们又赶上牛羊,陆陆续续从四方归来。

  他们在心中都把觉如当成自己的王。觉如却只要他们在心里觉得,而不准他们在嘴上称王。他也不准任何人对他行礼,他说:“我不是王,我只是上天给你们的一个恩典。”他还说:“我还要代上天给你们更多的恩典。”

  他觉得自己的口吻很像一个王。

  那些可怜人仰望着他:“王啊,还会有什么比你已经赏赐的更大的恩典?”

  “玉隆格拉松多正在成为一个世界的中心,你们会看到,这个封闭的地方道路将四通八达。”

  人群中的长者代大家提出了疑问:“王啊,为什么是一个世界的中心,而不是所有世界的中心?”

  他想告诉他们,黑头藏民所居之地的确不是唯一的世界,天宇下面还有别的世界与国,而且,这些世界与国中的好些个,已经早早地跑到他们所居的世界前面去了。但他不想再带给他们更多的惊诧与迷茫,于是就转身离开了他们。他从自己拟定的玉隆格拉松多这个中心出发,向东、向西、向北、向南,很快就勘察出了让别的世界通向这里的道路。南方的雪峰簇拥在一起,他把山神召来,让他们挪动挪动身体。本来很拥挤的南方山神们就再挤挤身子,雪山之间就出现了宽敞的山口,商人们随着季风吹拂络绎上路。来自南方的温暖季风带来的雨水,又被东风吹着向西,于是,西边那些干旱的荒野焕发了生机,那些低洼的地方蓄积起了漂亮的湖泊。无人放牧的野生牛羊成群在湖边饮水,虎豹豺狼穿行其间,机警而胆小的鹿瞌睡时也要睁着一只眼。东方,滔滔的大河上洪流奔涌,人马不能通行,只有猿猴在藤条上随意飘荡,自由来往于此岸与彼岸。觉如集中了一些人到河岸上观看。猴子从藤上荡到对岸,没有把藤荡回来,而是拴结在坚固的磐石之上。人就这样学会了编结藤桥。东方的商旅很快就出现在了藤桥之上。商队是东方帝国的皇帝派出来的。他们的铜除了铸为兵器,还铸造成钱币,打制成精美的容器,要来西天之国收集闪电的根子,地下矿脉的声音,还有雪莲花的梦境。据说这些东西拿回去,和东方大海里一些神奇的东西混合起来,可以炼成献给帝王的不死之药。这些人胸前还佩挂着雕琢精细的叫作玉的东西。他们刚刚登岸,就对西边的蛮人摇晃着胸前的玉佩说:“有没有这样的石头?”

  他们看见骏马,又说:“我们买,很多很多,这样的骏马!”

  他们需要的东西太多了。藤桥因此越造越多,越造越宽。在更宽广的河面上,还出现了筏子和船。

  玉隆格拉松多真的就日渐成为一个中心。商队络绎穿行。连西边尽头的波斯人,南边尽头的印度人都出现了。波斯人一到某个时辰就翻身下马,铺开花团锦簇的地毯向所来的方向吟唱礼拜。印度人则是沉默的,浓重的胡须闪烁着油光。但是,他们都不敢去往更北的方向。那里,差不多所有的霍尔人部落都以抢劫为乐。霍尔人精通马术,箭法娴熟。其箭法高超者,只需拨弄弓弦,带起的嗖嗖风声,就能叫那些因为担忧财宝而变得胆小的商人跌于马下。商队们面对北方裹足不前,霍尔人却南下了。在靠近玉隆格拉松多的山口安营扎寨,打劫波斯、印度和东方帝国的商队。

  觉如知道,打通北方通道的时机已经来到。

  他单骑前往那守备森严的强盗营盘,一共过了九个关口,把一十八个霍尔守兵斩于刀下。

  那个霍尔的强盗王出现了。就是他,只用弦上的风声就能把人杀于马下。觉如说:“我也要用同样的方法让你死于非命!”

  那人大笑,因为觉如就骑在一根手杖之上,手上空空如也。更重要的是,那个强盗相貌堂堂,而此时觉如的形象即使不能说是丑陋,那么他的形状奇异的手杖,他很多癞斑的袍子,帽子上扭曲的犄角,也都使他显得滑稽不堪。

  但是,强盗首领脸上的笑容马上就僵住了。他看见觉如一伸手向天,云端里就降下了一道闪电。闪电挽到觉如手中,变成了一张弓,发出的霹雳让他一头从望楼上栽到地下,一命呜呼了。顷刻之间,余众都作鸟兽散,没命地往北方奔逃而去了。

  得救的商队都拿出种种稀奇的珍宝来答谢觉如。

  觉如都拒绝了。

  商人们用各自不同的语言请求,觉如都听懂了:“总得让我们为英雄做点什么吧?”

  他说:“那好,把你们闲着的牲口都驮上石头,你们每个人也拿上一块石头,堆放到黄河川上没有石头的地方。”

  “英雄啊,你的神通如此广大,要这些石头有什么用处?”

  “那里将要矗立一座雄伟的城堡。”

  “你的神力能搬运整座的山头,哪里用得着我们……”

  “这是你们经行此地经商获利的税。”

  商人们真是高兴坏了:经过了世界上那么多地方,不同的国,从没见过搬运几块石头到黄河湾上就等于上税。商人们就到处传说: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国,国王如何年轻了得,又如何举止奇特。外面的世界听见,都当成是一个古怪的传说。那些野心勃勃的国王们派出使者与商队,不是为了寻找这样奇怪的国,而是为了寻找黄金的国、玉石的国、盛产不死药的国。

  岭噶的老总管绒察查根听到这消息,想那觉如可能真是神子,这是在用他奇异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力量了。他对嘉察协噶说:“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真觉得愧对于他了。”

  “我弟弟真是天降神子吗?”

  “神子已经显示出力量了。”

  嘉察协噶更加思念自己亲爱的弟弟了。他做梦时频频见到觉如。每一次,他都对弟弟说:“你的国就是岭,岭噶的百姓将来都是你的子民,不要因为无理的放逐而忘记了他们。”

  “他们?那你呢?”

  “母亲想念故乡,那时候也许我会护送她回去看一看老家。”

  转眼到了秋风日紧、天上降下纷纷扬扬雪花的时候,看着满眼寂寥的风景,母亲说她有些想念岭噶了。这话勾起了觉如的思乡之情。他听说自己来自天国,却想不起来天国是什么模样。但涌起思乡的情绪时,岭噶的景物就历历如在他眼前。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见到了焦虑不安的兄长嘉察协噶。

  “尊敬的兄长,你为何坐立难安?”

  “年老的母亲生病了。”

  “医生们配过草药了吗?术士们施过法术了吗?”

  嘉察协噶缓缓摇头,说:“母亲患的是思乡病,可她的故乡在千座雪山、百条大河之外!”

  “难道就没药可治吗?”

  “有,但是那药已经用完了。”

  “什么药?”

  “梅朵娜泽妈妈知道。”

  早上,觉如把梦告诉母亲。梅朵娜泽点头,回忆说:还在森伦的城堡中时,突然飞来一只从未见过的鸟,落在了嘉察母亲卧房的窗前。嘉察母亲哭了,因为她从那鸟的叽叽喳喳的叫声中听出了来自故乡的口音。那鸟飞走时,把一段树枝留在了窗台上。那段青碧的树枝上带着好多青翠的树叶。正在生病的汉妃命人从树枝上摘下一片叶子煮了水喝,不到一个时辰,这个被疾病折磨得十分柔弱的病人就能够从床上起来,站在城堡顶上远望东方了——那是她家乡的方向。

  汉妃说,她的病叫思乡病。

  能治她思乡病的青枝绿叶的药也来自遥远的故国,名字叫作茶。

  觉如说惯了岭部落语言的舌头,很艰难地才发出了那个声音:“茶?”

  “对,茶。”

  觉如笑了:“多么奇怪的声音啊!”

  梅朵娜泽说:“要是知道这药的功用,你就觉得这声音美妙了。”

  “哦?”

  “这茶不只能治思乡病,好些人得了奇怪的病,都用汉妃的茶水治好了。你哥哥托这个梦给你,想必是汉妃姐姐的茶叶用光了。”汉妃的药本来是够她一生使用的,但她把这些药施舍给得水肿的病人,施舍给得恶疮的病人,使他们都痊愈了,但是药也用光了。

  觉如说:“我要替汉妃妈妈弄来这茶!”于是,他唤来天上飞着的一只隼,派它去找岭噶的大将嘉察协噶。那只隼从嘉察协噶那里把那段已经没有一片叶子的茶树枝衔了回来。他把这树枝拿给来自东方的商队:“多给我运来这种东西!”

  “茶?”

  “茶?”

  “茶!”

  “茶!”

  商队首领说:“不等我回去,这消息就会传到我的国家,等我上路回程时,茶叶就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不过,第一批是送你的礼物。以后嘛,你的人民就再也离不开它了。那时,你将用领地上的很多东西来交换。”

  “那你需要什么东西?”

  商队首领指指草原上奔驰的野马群:“要是能将它们驯化……”

  “能。牧人们的坐骑都是由野马驯化的。”

  商队首领又把目光转向那些滔滔奔流的山间溪流,溪水下的泥沙里沉淀着宝贵的沙金。

  “金子。”

  商队首领的目光又转向草原上那些奇花异草,所有这些都是治病的良药。觉如有些不高兴了:“住嘴吧!我只问你要了一样东西,你的目光却显得这么贪婪。”

  商人得意地笑了:“世界上的人都这么骂我们,但越往后,这个世界的人们就越离不开我们了。所以,你还可以后悔不要我的东西。”

  “我要。”

  “你开通的道路不只是引来了我们这种贪婪的家伙,还有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来到这里,成为你的子民了,尊敬的王。”

  “我不是王。”

  “有一天你终究会成为一国之王。除非你重新封闭所有雪山间的山口,烧毁那些河上的藤桥与渡船。”觉如觉得自己真是不能够那么做了。这令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惆怅。打开那些通道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能力无边,给这荒蛮之地带来了祥和与富足,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是被一种更大的力量操纵了。那力量不是妖魔,不能看见,不能杀死,只能感觉无时无刻不在进逼,而且,就在身边。

  商人用玉石杯子奉上了一杯棕色的水:“喝一杯吧,这就是茶。”

  觉如问:“不是一种叶子吗?”

  “是那神奇树叶熬的水。”

  觉如喝了,其味苦涩,然后是满口的余香,那香气上到了脑门。刚才让商人一席话说得有些沮丧,茶香一上脑门,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商人送给他一袋茶,那神奇树木干枯的叶子。他派那只游隼衔着茶叶飞往岭噶去了。那时,晁通用轻便的木头制造出了一种木鸢,他要全岭噶都看见他的法力,每天骑着木鸢摇摇晃晃飞在天上。见游隼飞过,晁通大声动问:“你这天上的猛犬,要飞往哪里?”

  游隼回答:“我领了觉如的命令,去见他的兄长嘉察协噶。”

  “你口中衔着什么东西?拿下来让我看看。”

  游隼不从:“你不是嘉察协噶。”

  晁通念动秘咒,要木鸢夺下这口袋,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嘉察协噶看见这一切,一箭就把叔父的木鸢从云端上射落下来,让游隼降下落在了自己肩上。游隼叫道:“茶!茶!”然后振翅飞走了。

  嘉察协噶看看,不是那青枝绿叶的茶,回到城堡也没有声张。但汉妃闻到了那奇妙的茶香,头痛立即减轻许多。她说:“我修得了怎样的福分,不用回家就闻到了茶香。”

  嘉察协噶这才明白,把茶叶奉献到母亲面前。

  老总管也喝到了汉妃亲手烹煮的茶汤,他朗声说道:“从此我将心明眼亮,不再被假象蒙蔽,让心识永远朝着正确的方向。”

  人们说:“千里之外的觉如,把树叶变成良药,送到了残忍放逐了他的岭噶。”

  神子的声名,又开始在岭噶百姓中四处流传。

  晁通的嘴角生了一个大疮,夜不能眠。早已对觉如暗中称臣的大将丹玛说:“那是他嘴里总是飞传流言的报应。”

  晁通派人从汉妃处讨来一点茶,但当使女把香气四溢的茶汤端到他面前时,他却犹疑了:“如果这是觉如设下的计谋,他能把这树叶变成药,也能把这东西变成一碗迷魂汤,那样他就要把我的神通都偷去了。”

  于是,他的使女们分饮了那碗茶。这使她们身上都放出了异香。晁通咬牙说:“我真想杀了你们!”

  这天晚上,嘉察协噶做了一个梦,满世界都是雪的白。无边无际的雪,把世上所有东西都覆盖了,牛羊找不到草,取暖的人找不到柴,上路的人找不到方向。醒来时,他率众到山顶石头堆成九重的祭坛上祈祷。为了祈祷灵验,还杀了活牲作为祭献。但是祭师们说,上天什么都没有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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