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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唱人:未来]

  晋美感到自己在路上行走的时候越来越吃力了。

  所以,行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出了木雅旧地,来到了康巴大地上人们对格萨尔特别崇奉的地方。岩石上一个坑洼,人们说,那是神马江噶佩布留下的蹄印。嶙峋的岩石突然显出光滑的一面,人们说,那是格萨尔试刀留下的痕迹。雪山下出现一汪蓝色的湖泊,人们也有故事,说是珠牡曾经的沐浴之处。

  人们指点给晋美这些圣迹时,他没有过去那么兴奋。他只知道漫无尽头的行走越来越困难。

  那天,当晋美来到一个镇子上,他到邮局去了。他需要打一个电话。服务员说:“你打吧,电话就在那里,你打吧。”他说:“可是我不会打。”“你从来没有打过电话?!”晋美从身上掏出一张早就变得皱巴巴的名片,那是老学者和他分手时留给他的。老学者说,当晋美厌倦了漂泊,他会帮助晋美安定下来,并且留下了这张名片。晋美把这张名片给了服务员。服务员把电话递给他时,他首先听到嗡嗡的电流声,然后才传来老学者的声音:“喂?”

  他觉得很难对一个见不到面的人说出话来。

  那边又说:“喂!”

  他这才开口:“是我。”

  老学者笑了:“这么快就来找我了。”

  “我走路越来越难受了。”

  “你该休息了。你的故事里,故事的主人总是在厌倦,其实那是你自己也感到厌倦了。”

  “我没有厌倦。我只是感到腰背僵硬,走起路来不太方便。”

  “真的只是身体不舒服?那就看看医生吧。”老学者最后嘱咐他,不要忘记这个电话。晋美又去了镇上的卫生院,医生让他站在一架机器前,照他的背。医生说他的骨头很健康。

  他问:“我背上除了骨头就没有别的东西吗?”

  医生问:“你以为背上还有别的东西?”

  “一支箭。”他又想起,格萨尔在梦中用一支箭贯穿了他的身体,把他射离了不希望他去的地方。那时,格萨尔对他说:“好好讲你的故事,相信你的故事,不要追问故事的真假。”

  再次上路的时候,他真的感到了这支箭就在他背上,不但使他颈背僵直,一端还顶在胯间,使他迈动双腿时格外艰难。他在想,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感到过这支箭,现在却让自己感到了。他望望天空,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这甚至让他想到了故事里阎王对格萨尔说过的话,“往上,青天是空的”。青天真的是空的,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他还是对一件事充满了预感。他在心里说:神啊,你是打算来收回你的箭了吗?想到这个,不禁使他心生忧郁:神啊,收回箭时,你也要收回你的故事了吗?他越来越相信这是一个确实的预兆,神要终结他的使命了。这时,他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来来去去的卡车使那个地方尘土飞扬。他向人打听,三条路分别通往哪里。

  有人指给他最僻静的那一条:“仲肯,这一条是你的路。这条路通往阿须草原。”

  阿须草原,传说中的格萨尔王的出生之地。这让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他在毫无准备的时候,来到了这个地方。他想,这与感到贯穿在身上的箭一样,肯定是命运的安排,而不是出于偶然。他蹒跚着上路了,去往那个英雄诞生的地方。因为行走艰难,他在草原上露宿了一个晚上。听着那条叫作雅砻的江水在耳边奔腾,看着满天闪烁的星斗,他想:也许这个夜晚,梦境中会有人出现。他想:会是哪一个呢?是天上的神,还是那个人间的国王?早上,他醒来,知道自己什么都未曾梦见。当他重新迈步,摸不着看不见的箭还别在他身上,让他难受,让他步履维艰。

  就这样,他在夕阳西下时来到了阿须草原。寺院旁的草地上,喇嘛们在活佛指导下排演藏戏格萨尔王。年轻喇嘛们换上了华丽的装束,用彩笔描过了脸面,在有节奏的鼓声中络绎上场。一些扮作神仙的人翩翩起舞,格萨尔金盔金甲被簇拥在中央。晋美问:“这是哪一出,国王归天?”

  活佛说:“这是英雄的诞生之地,人们最爱看英雄降生。格萨尔从天上看见下界苦难,准备降临人间。不过,如果你要演唱国王升天,我可以替你做些安排。”

  “活佛怎么知道……”

  活佛没有摘下深色的眼镜,但他还是感到锐利目光落在身上:“仲肯啊,你的身上散发出来了一种味道。”

  “一种味道?”

  “终结的味道。”

  “我要死了吗?”

  “我感到了故事的终结。你愿意在这里演唱英雄故事的终结篇章吗?”

  “看来就是这个地方了。”

  直到太阳落山,最初的星星跳上天幕,戏还没有演完。

  晚上,活佛吩咐人照顾了他的饮食,又请他去喝茶说话。晋美告诉活佛,在另一个地方,因为他演唱了故事里阿达娜姆临终时对僧人不敬的话,他就被那里的喇嘛们驱逐了。活佛笑笑,没有说话。活佛说:“你真的准备要演唱那终结的篇章了吗?”

  晋美说:“我走不动路了。”

  两人又交谈了一些时候,谈到好多仲肯都不会轻易演唱英雄故事的最后一出。因为好多仲肯演唱完最后一出,故事就会离开他们,好像是因为神授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活佛纠正说:“不应该说完成,而应该说圆满。”

  这时,晋美又犹豫了。他告诉活佛,如果他现在不演唱,把故事带到城里去,全部录了音,国家就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活佛有一种力量,让他说出心里埋藏的话。他对活佛讲了那个女说唱人的故事。讲他们在广播电台的相识,讲不久前的相遇,他甚至讲到了她的金牙,讲告别的时候,老太婆如何要他亲吻。这时,他笑了:“她在录音带里的故事也不完全,猫把一盘带子搞坏了,她却不能回头补录那缺失的一段了。”

  后来,两人陷入了沉默,只是坐在宽大的露台上看东方天空中破云而出的月亮。

  活佛起身送他时说:明天的天气,既适合继续演戏,也适合他演唱。

  这天晚上,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梦见。

  第二天都快中午了,他还没有拿定主意是不是要演唱。喇嘛们继续排演戏剧的时候,活佛又来邀他去看庙中新修的格萨尔殿。活佛带着他从楼上开始,里面陈列着许多格萨尔像:画在画布上的,刻在石头上的,骑马驰骋的,张弓射箭的,挥刀劈妖的,与美人嬉游的。然后是一些实物,马鞍,盔甲,箭袋,铁弓,铜刀,法器。这些都是活佛从各处搜集的。活佛声称这些都是格萨尔在人间用过的实物。活佛再次纠正了自己的用词:“不是搜集,是掘藏。这些宝物,都是格萨尔有意留下,让有缘人作为宝藏来开掘的。”晋美眼睛不好,他请求活佛允许他抚摸这些东西。活佛应允了。那些东西冰凉坚硬,没有任何信息传导出来让他判定真伪。

  两人又来到楼下,那是一个大殿。

  这个大殿光线昏暗,但晋美却看见了:正面中央,是格萨尔的金身塑像,辅佐他成就大业的手下,岭国众英雄排列两厢。晋美一个一个叫出了他们的名字:绒察查根、王子扎拉、大将丹玛、老将辛巴……姜国王子玉拉托琚、魔国公主阿达娜姆……还有英年早逝的嘉察协噶……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晋美好像感到大殿震动了一下。他又叫了一声这个名字,却又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最后,他来到格萨尔面前。他看到,这个形象不是他梦中所见的那个人间国王,而是他在天上的那种形象。那样的威严,那样居高临下。这个金光闪闪的塑像是神,是他故事的主角,更是他的命运。面对这个塑像,他心情复杂,便叫了一声:“雄狮大王啊!”

  这时正是格萨尔骑着江噶佩布回到王城的路上。他好像听到这声呼唤。于是,他在马背上挺直了身子。这回他听得更真切了:“我的命运,我的王!”

  格萨尔知道,这是说唱他故事的那个人。他凝神谛听时,身子已经悬空而起,江噶佩布却毫无知觉,继续向前。格萨尔听到晋美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故事最后的结局吗?这个时刻来到了。”

  格萨尔不只听到了说唱人的声音,还感到了他的泪水。这一分神,格萨尔就来到了千余年后的阿须草原,来到了未来。虚空中不会分出任何一条岔路,所以神通广大的格萨尔也不知道如何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间节点。但格萨尔看到了熟悉的河山,看到了出生之地,也是岭国创下最初基业的阿须草原。格萨尔在这里看到了草地上红衣的喇嘛们奋力鼓吹着铜号,搬演他从上天下界的篇章。然后,他在新建的庙宇里看到了自己的塑像。他想那可能是回到天上后的形象。他看到了,那个说唱人正用额头碰触着那塑像脚上的靴子。

  晋美正在发问:“你要我结束掉故事了吗?那么,请你把放在我身上的东西拿掉吧。我老了,背不动如此神物了。”

  他忍不住问了:“什么东西?”

  “神啊,你把别在我身上的箭忘记了吗?”

  “箭?”

  “箭。”

  活佛感到了异样:“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晋美转过脸来笑笑:“我在求神的怜惜。”

  后来,活佛对人说,他亲眼看到神像抬起手来,在晋美仲肯的颈背上轻拂了一下,然后就听得当啷一声,一支铁箭掉在了地上。后来,这支箭成了楼上那个房间里陈列的最最重要的宝物。这时,晋美感到故事开始离开。那是一阵风在吹,像风吹沙尘,故事就这样飞到天上。晋美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演唱。草地上英雄降生的故事还没有演完,晋美却抓起了六弦琴,穿戴上整齐的行头,步入场中开始演唱英雄归天。演戏的人们退下去,加入到听众之中,屏息聆听传奇故事的最后一幕:英雄归天。

  晋美终于在故事全部飘走之前,把那个最终的结局演唱出来了。活佛命人录下了他最后的唱段。当唱完最后一句,他的脑子就已空空如也,都忘记了望望天上,看那人间的国王是否还在附近盘桓。

  失去故事的仲肯从此留在了这个地方。他经常去摸索着打扫那个陈列着岭国君臣塑像的大殿,就这样一天天老去。有人参观时,庙里会播放他那最后的唱段。这时,他会仰起脸来凝神倾听,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笑颜。没人的时候,他会抚摸那支箭,那真是一支铁箭,有着铁的冰凉,有着铁粗重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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