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庇护与牺牲
I
伦敦圣堂座落在城市边缘河流弯曲的地方，那栋石造建筑有着神殿的简单优雅和同样虔诚肃穆的气氛，男男女女来到这里研读魔法，也敬拜着魔法。学者与师傅在这里生活，努力想了解力量的本质、起点与源头，并与之建立连结。他们想了解魔法的精髓，它存在于每个人之中，却不属于任何人所有。
凯尔还小时，在圣堂花的时间，不亚于待在宫殿里的时间，他跟在提亚伦师傅身边研究魔法，或者说同时也让师傅研究他本人。他偶尔会回来拜访，但后来莱伊开始因为凯尔不在就大发脾气，坚持凯尔不能当宫里的常客，而是要当皇室家族的一员，自那之后，他早已好几年没来长住过了。然而，提亚伦师傅坚持圣堂里总会保留凯尔的房间，所以凯尔宫中寝室的墙壁上仍然画着那扇门，用血画成一个圆圈、中间有X的简单标记。
那是庇护所的标记。
现在他和莱拉一左一右扛着浑身是血的莱伊，三人踉踉跄跄穿过门，离开金碧辉煌但目前一片混乱的皇宫，进入一间简朴的石造房间。
烛光在光滑的岩石墙壁上闪烁，房间本身很窄，天花板挑高，没什么摆设。圣堂谴责任何会使人分心的事物，私人房间里只有生活所需的基本摆设，凯尔虽然是艾芬──蒙福之人──提亚伦仍坚持将他与其他学生一视同仁(凯尔很感激这点)。因此他的房间和其他人没有太大的不同：一面墙前摆了木桌，另一面墙之前放了张低矮的简陋床铺，床边有张小木桌。桌子上那根永远烧不尽的蜡烛正一如往常地燃烧。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空气中有股地底特有的凉意，让人感觉身处地下墓穴。
地板上有个圆圈，边缘画着符号，特别加强过的空间，供人冥想之用。凯尔和莱拉拖着莱伊到小床上，他的血迹一路穿过圆圈，他们尽可能轻柔地扶他躺好。
「保持清醒。」凯尔不断重复，莱伊一开始还会低声回答「没问题」或「好啦」或「听你的」，后来只剩下沉默与粗浅的呼吸。
凯尔说了几次艾斯哈萨利?咒语又一次成了他嘴唇上、脑子里和每拍心跳之间永无止境的低吟，但是莱伊迟迟没有开始复原，魔法还要多久才会生效?恐惧沿着凯尔的喉咙往上爬，他应该看清楚艾斯璀用的是什么武器，应该要注意上头的金属与记号。她搞了什么鬼来阻挡他的魔法吗?为什么没有用?
「保持清醒。」他喃喃自语，莱伊动也不动了，原本紧绷的下颚也放松了。
「凯尔，」莱拉轻声说，「我觉得来不及了。」
「不，」他说，紧抓着床，「绝对不会，魔法需要时间，妳不懂。」
「凯尔。」
「它需要时间。」凯尔伸出双手压着弟弟的胸膛，努力压抑住一声呜咽，他的胸膛已经不再起伏，凯尔感觉不到肋骨下方有任何心跳，「我不能……」他说，奋力吸气，彷佛他也快要窒息，「我不能……」凯尔交缠在一起的双手贴在弟弟血淋淋的衣服上，声音动摇了一下，「我不能放弃。」
「结束了。」莱拉说，「你做什么都没用了。」
这不是真的，还有方法有用，凯尔全身上下的暖意都消失了，但他的迟疑、困惑与恐惧也随之烟消云散。他知道该怎么做，知道他必须怎么做。「把石头给我。」他说。
「不行。」
「莱拉，把那颗该死的石头给我，不然就来不及了。」
「早就来不及了。」
「他还没死。」凯尔怒斥，他伸出一只脏污颤抖的手。「给我。」
莱拉的手伸向口袋，可是停在半空，「凯尔，石头给我保管是有原因的。」她说。
「该死，莱拉，拜托妳。」
她呼出一口颤抖的气息，拿出石头，凯尔一把从她手中抢过，回过身面向莱伊的身体，忽略那股脉动的力量窜上他手臂的感觉。
「你告诉过我，这东西不会做什么好事。」凯尔将石头放在莱伊静止的心脏上方时，然后伸手压住时，莱拉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你怎么会认为……」
他对莱拉的话充耳不闻，她的声音渐渐消散，四周的一切也消失了，凯尔专注在流淌过他血管的魔法。
救他。他命令石头。
力量在他的血液中歌唱，烟雾从他手指下涌出，蜿蜒爬上他的手臂，环绕着莱伊的胸口，变成缠捆他们的黑色绳索，将两人绑在一起，束缚在一起。但是莱伊仍然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的命就是他的命。凯尔心想，他的命就是我的命，将他的命与我束缚在一起，带他回来。
他能感觉到饥饿又渴切的魔法，推挤着他，想汲取他的身体、他的能量、他的生命之力。这次，他任由它进入。
他一放弃抵抗，黑绳就立刻圈紧，凯尔的心脏在他胸腔里往前一震，漏跳了一拍，莱伊的心脏延续着节奏，在凯尔的碰触下跳动了一次，那瞬间，他感受到的只有放松和喜悦。
然后，是剧痛。
就像一根一根神经慢慢被扯开来，凯尔大喊，身体往前弯，趴在王子身上，但是他没放手，莱伊的背部在他手掌下拱起来，魔法的触须捆缚着他们两人，痛苦越来越剧烈难耐，灼烫的一笔一划刻过凯尔的皮肤、心脏与生命。
「凯尔!」莱拉的声音穿过烟雾传来，他看见她往前踏了一步，然后又两步，已经伸出手想阻止他，想把他拉出咒语。住手。他心想，但是没说出口，连半根手指也没举，他脑中的魔法听见了他的意志，从身上涌流而出，烟雾往外翻腾，将莱拉重重往后一推，她撞上石墙，瘫软在地。
凯尔心中有个念头在骚动，遥远而压抑无声，不对，它窸窣低语，这是……然后另一波痛苦袭来，他蜷缩起身体，力量重击着窜过他的血管，他的头低靠在弟弟的肋骨上，痛苦一边撕裂他的身体，撕裂肌肤与血肉，骨头与灵魂。
莱伊倒抽了一口气，凯尔也跟着吸气，胸腔里的心脏再度漏跳了一拍。
然后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