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白伦敦堡垒从幽暗的岩石中庭拔地而起，状似一束刺眼的光，莱拉的身影没入那座雕像森林之中，准备完成她那部分的计划，凯尔则走向前方的台阶。他把霍蓝的身体放在一张石头长凳上，举步踏上阶梯，一只手握着皇家刀刃，另一只手抓着黑伦敦的护符。
尽管试吧，凯尔，霍蓝曾这么挖苦他，尽情用那颗石头吧，它会更快吞噬你，不过你可能有机会能赢喔。
他不会用的，他发誓不用，最近在战斗中用了那颗石头，只让黑暗扩散得更加快速，黑色丝线现在已经缠绕过他手肘上方，往肩膀蔓延，凯尔不能再失去更多的自己了，就连现在，心跳每跳一拍，毒性似乎就又扩散了一分。
他爬上阶梯时，耳里听见脉搏沉重的闷响，凯尔没蠢到以为自己可以偷袭艾索斯，至少在白伦敦这里不可能。他一定知道凯尔要来了，却任由他靠近大门口，完全没出手攻击，平时守在阶梯两旁那十几个眼神空洞的侍卫不见了，凯尔一路畅行无阻，毫无阻碍的道路本身就是一则战帖，展现了白伦敦国王的傲慢。
凯尔宁愿对付一整支军队，而不是没人看守的门，还有潜伏在门后的未知事物。无人监视、无人拦阻的每一步，都让他踏出下一步时更加紧张。
他颤抖的手指贴向那扇门，最后一次深呼吸，让肺部充满冰冷的空气，然后往前一推，城堡大门在他轻轻触碰之下就敞开了，无需武力或魔法逼迫，凯尔的阴影往前投射到走廊上。他举步跨过门坎，室内燃烧的火把发出苍白火光，往上照亮了拱形的天花板，也沿着长廊洒落光芒，让他看见伫立在走道两旁十几个守卫的脸孔。
凯尔抽了一口气，准备好迎击，但是那些士兵动也不动。
「他们不会动你一根寒毛。」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说，「除非你企图逃跑。」艾索斯.丹恩步出阴影，全身穿着一如往常纯白无瑕，苍白的五官在火光中一点血色也没有。「杀你的乐趣由我来享受，而且我要一人独享。」
艾索斯手里随意握着另一半的黑石，凯尔一看到，全身就感到一股力量的重击。
「当然，艾斯璀之后一定会摆臭脸给我看。」艾索斯继续说，「她想要养着你当宠物玩，但我总认为你活着比死了更麻烦，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就是最好的证明。」
「结束了，艾索斯，」凯尔说，「你的计划失败了。」
艾索斯阴沉地微笑，「你就跟霍蓝没两样，」他说，「你知道他为什么无法夺占王位吗?他向来不喜欢战争，他将流血和战斗看作是达成目标的手段，觉得终点才是最重要的。但我一直都比较享受旅程本身，而且我也向你保证，我绝对会好好品尝其中的点点滴滴。」
艾索斯紧抓住他那半石头，烟雾往前冒出，凯尔半秒也没犹豫，他用意念将墙边那排武装守卫拉到自己身前，成为他和国王之间的一堵人墙。可是那样还不够，烟雾从上方越过人墙，也从底部和缝隙之间钻过，继续朝凯尔进逼，企图缠住他的臂膀。他操控那排侍卫撞向艾索斯，还用皇家半剑劈砍烟雾。国王没有丢下石头，而且他的魔法十分狡诈，绕过凯尔的剑刃，抓住他的手腕，立刻变成坚固的链子，但不是往下将他固定在地板，而是往两旁的前厅墙壁上拉。
金属炼紧紧拉直，凯尔的双臂被迫往外敞开，艾索斯纵身跃过侍卫，轻轻悄悄降落，毫不费力地来到他面前。链子拉紧，切入凯尔早已伤痕累累的手腕，莱拉偷来的半剑从他指间滑落，艾索斯手里出现一根银色长鞭，卷着凯尔的手，鞭子细长的末梢垂至地面，分岔的末尾舔舐着石头。
「来看看你有多能受苦。」
艾索斯想举起鞭子，凯尔的手指紧握金属炼，他掌心的血已经快干了，于是他用力抓住金属，之前的伤口再度裂开。
「艾斯欧恩斯。」鞭子凌空甩落那瞬间，凯尔及时开口说，链子应声松脱，他刚好在最后一刻躲过银鞭分岔的舌尖。凯尔往旁一滚，拿起掉落的半剑，血淋淋的手掌贴向地板，想起霍蓝的攻击。
「艾斯席塔诺。」他说，手指下的石头地板裂成十几个尖锐的碎片，凯尔站起身，边缘参差不齐的石头碎片和他一起站起来，随着他的手往前一挥，全数射向国王。艾索斯随意举起抓着黑石的手来回应，一面盾牌在他身前成形，岩石碎屑纷纷撞碎在盾牌上。
艾索斯阴沉地笑，「噢，没错，」他说，放下盾牌，「我会很享受的。」
*
莱拉在雕像森林中穿梭，他们的头低垂着，状似臣服，还哀求地举起双手。
她绕着有拱形屋顶的堡垒前进，这座建筑物看起来像教堂，不过是用一根根杆子撑起，而且没有任何彩绘玻璃，完全由钢铁和石头构成。整体形状如同教堂般狭长，只有北侧开着唯一一扇大门，南、东、西侧各有入口，比较小但仍然壮观。莱拉靠近南边入口时，心脏狂跳不已，台阶两边排列着摆出乞求姿态的石头雕像。
她原本想爬墙，从上层窗户闯入，这样会比走阶梯来得低调许多，但是她没有绳索也没有钩子，就算她有这一招所需的必要器材，凯尔也会警告她别这么做。
他说过，丹恩兄妹谁也不相信，城堡本身就跟国王的宝座一样机关重重，「大门面北，」他这么告诉她，「我会走那里，妳就从南边入口进去。」
「那不会很危险吗?」
「在这个地方，」他回答，「一切都很危险，所以如果妳在入口处被拦住，至少不会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
所以莱拉同意从门进去，虽然心里隐隐不安，觉得那是陷阱，这一切都可能是个庞大的陷阱。她来到南边的阶梯，拉下恶魔角面具遮住脸后才开始往上爬。抵达顶端时，门自动打开，毫不抵抗，莱拉的直觉要她快逃，赶快朝相反的方向狂奔。这辈子第一次，她竟然忽略了这样的警告，仍旧走进城堡中。门后的空间很阴暗，但是她一跨过门坎，就有灯笼纷纷亮起，莱拉僵在原地，两旁有十几名侍卫靠墙站立，就像活生生的盔甲。他们的头转向敞开的门，面对着她，她绷紧神经，准备好面对来袭的攻击。
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凯尔告诉过她，白伦敦的王座是经由武力取得，统治者也依靠武力持续占领，不过这种强者取而代之的继承方式，无法培养忠诚的臣民。堡垒里的侍卫显然是由魔法所束缚，受困于咒语的控制。不过强迫别人做他们不想做的事，有个很大的问题：他们很可能不会尽力而为。
莱拉嘴边慢慢露出微笑。
不管艾索斯国王对侍卫下了什么命令，似乎都不适用于她，她尽可能保持冷静，沿着走廊前进，他们空洞的双眼也跟着移动，彷佛她属于这里，彷佛她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要杀害他们的女王，她经过侍卫时不禁感到好奇，这里有几个人会希望她成功杀了女王?
红伦敦宫殿里很像迷宫，相较之下，这里的格局与交叉的走道都十分方正，更加证明了曾经应该是类似教堂的场所。条条相通的走廊就这么带她来到王座厅，凯尔说得对。
但是凯尔也说走廊会是空的。
这点他倒是说错了。
一个男孩站在王座厅的门前，他年纪比莱拉小，身材细瘦，眼神不像其他侍卫那么空洞，看起来阴沉而狂热，四周还有瘀青，他看见她靠近时，抽出了长剑。
「佛斯克。」他命令。
莱拉蹙起眉头，
「佛斯克。」他又重复了一次，「欧斯雷喀夫佛斯克。」
「喂，小子，」她简短地说，「让开。」
男孩开始用他的语言说话，声音低沉急促，莱拉摇摇头，从刀鞘抽出那把有黄铜护指的匕首，「别挡我的路。」
莱拉觉得她应该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于是继续走向门，但是男孩举起剑，整个人挡住她的去路，又说：「佛斯克。」
「话说，」她斥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年轻的侍卫四处张望，看起来气急败坏。
「但是我强烈建议你赶快走开，假装我们从没相遇过，喂，你在搞什么鬼啊?」
男孩摇摇头，喃喃说了些什么，举起剑瞄准自己的手臂，就这么划了下去。
「喂，」莱拉又说，男孩正咬牙划下第二道，然后是第三道，「给我住手。」
她冲上前抓住他手腕，不过他刻划着纹路的动作已经停下，直直望着她的眼睛说：「离开。」
有一瞬间，莱拉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神才发现原来他说的是英语，她低头时，看见他在皮肤上刻了某种记号。
「离开。」他又说，「立刻就走。」
「别挡我路。」莱拉回嘴。
「我做不到。」
「小子──」她警告道。
「我做不到，」他又说，「我得守门。」
「不然呢?」莱拉挑衅道。
「没什么不然呢。」他拉开衣领，露出一个标记，烙在皮肤上的伤痕看起来发黑肿痛。「他命令我守门，我就得守门。」
莱拉皱眉，那个标记和凯尔的不一样，但是她知道那会是什么东西：某种印记，「如果你站到一边会怎么样?」她问。
「我没办法。」
「那如果我把你砍倒呢?」
「我会死掉。」
他这两次回答都同样哀伤而笃定，真疯狂的世界。莱拉心想。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贝洛克。」
「你年纪多大?」
「够大了。」他骄傲地昂起下巴，眼里有股莱拉再熟悉不过的火焰，绝不屈服的坚持，可他还是太年轻了，不应该面对这一切。
「贝洛克，我不想伤你，」她说，「别逼我。」
「我也很希望可以不用逼妳。」
他挺直身体面对她，用双手拿剑，指节用力得泛白了，「妳得把我打倒。」
「拜托，」他加了一句，「拜托把我打倒。」
莱拉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很久。「你想怎么做?」最后，她终于说。
他疑惑地扬起眉毛。
「你想怎么死?」她解释。
他眼里的火焰动摇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恢复了，「越快越好。」
莱拉点点头，举起刀子，他稍微放低了剑，虽然只有那么半秒钟，但也够了，然后他闭上眼睛，开始对自己低语了些什么，莱拉没犹豫，她知道怎么用刀，了解怎么样能伤人、怎么样能杀人。她一个箭步上前，刀刃推入贝洛克的肋骨之间，甚至没等他念完祷文。这不算最惨的死法，但莱拉托着男孩的身体慢慢放向地面时，仍然暗暗咒骂，诅咒艾索斯和艾斯璀，也诅咒这整座该死的城市。
她用衣服下襬擦干净刀刃，往前来到王座厅的大门前，木头上刻着一圈符号，总共有十二个，她将手伸向那个晷仪，回想凯尔的指示。
「把它想成是钟面，」他当时这么说，在空中比画着动作，「一、七、三、九。」现在莱拉跟着用手指画，先用手指轻点一点钟方向的符号，接着横跨圆圈碰触第七个，再沿着边缘往上画弧来到第三个，最后往左划过圆圈触碰第九个。
「妳确定记好了吗?」凯尔还这么问她，莱拉叹气，呼气把盖住眼睛的发丝吹开。
「我说过，我学得很快。」
一开始，什么事也没发生，然后有东西流过她手指和木头之间，另一头传来锁滑开的声音。
「我就说吧。」她喃喃自语，伸手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