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莱拉的背用力撞上柱子。
她瘫软在王座厅的石头地板上，鲜血流入假眼中，她挣扎着用双手双膝撑起身体。她的肩膀痛得厉害，身体的其他部分也是，但她试着不去想，与此同时，艾斯璀似乎玩得正乐。她懒洋洋朝着莱拉微笑，像是厨房里追老鼠的猫。
「我要把妳脸上的笑容给切下来。」莱拉摇摇晃晃站起身时，一边吼道。
她与很多人打过很多架，但是从没对付过艾斯璀.丹恩这样的人，那女人的动作时快时慢，而且优雅得很诡谲，上一秒钟还和缓流畅，下一秒钟就忽然出手攻击，莱拉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力站好、尽力活下去。
莱拉知道她就要输了。
莱拉知道她就要死了。
但是她如果死得一文不值，就太不应该了。
城堡地面在她们四周轰轰晃动，凯尔想必是忙得不可开交，至少她能帮他缠住丹恩兄妹其中一人，替他争取一点时间。
天啊，她是怎么了?灰伦敦南岸的那个荻莱拉.巴尔德只顾自己，以前的她绝对不会在对与错之间选择「对」，因为「错」才意味着可以活下去。她绝对不会回头去帮助那个帮助过她的陌生人。莱拉吐了一口血，直起身，也许她当初不该偷走那颗该死的石头，不过此时此刻，她面对着以苍白女王之姿出现的死神，仍然毫不后悔。她原本就想要自由、想要冒险，她不介意为此而死，只希望死亡不要这么痛。
「妳已经碍事够久了。」艾斯璀说，双手在身前举起。
莱拉嘴角一弯，「看来我真的很有碍事的天份喔。」
艾斯璀开始用莱拉在街头听过的那喉音浓重的语言说话，不过从女王的口里说出时，听起来不太一样，奇异、粗犷而美丽，字词从女王的唇间涌出，像拂过腐烂树叶的微风一样窸窸窣窣，让莱拉想起莱伊王子的庆生游行队伍中缭绕的乐音，化为实体的声音。充满力量。
莱拉没有笨到呆站在原地聆听，她的手枪已经空了，现在正躺在几公尺远的地方，最新的武器则掉在王座前，她背后还剩下一支匕首，便伸手去拿，滑刀出鞘，但刀刃还没离开她的手指，艾斯璀就唱完了咒语，一股能量撞上莱拉，将她肺里的空气挤得一干二凈，她撞上地面，滑了好远。
她滚动身体，蹲伏在地，一边努力想喘过气，女王在玩弄她。
艾斯璀抬起手指，准备再次攻击，莱拉知道这次她最后一次机会了，她的手指握紧匕首，往外一丢，使劲全身力气，丢得又快又直，朝女王的心脏飞去。艾斯璀眼看匕首飞来，没躲也没闪，只轻松伸出手，用空手直接凌空抓住刀片。莱拉看着女王将刀刃折成两半，丢到一边，心一沉，她根本没搅乱艾斯璀的咒语。
该死。莱拉心想，这时，她身体下方的石头地板开始轰隆摇晃，她挣扎着想站稳脚步，惊险躲过从她头顶袭卷而过的那波碎石。小圆石有如雨滴般掉落，她低头闪避，恰好躲过整块砸下的残骸，她动作很快，可是还不够快，一阵痛楚撕扯她右侧身体，她的腿从脚跟到膝盖都被困在断垣残壁下方，颜色惨淡的石头上布满发白岩石的碎屑。
不，不是发白的岩石。莱拉惊恐地发觉。
是骨骸。
莱拉挣扎着想松开她的腿，但是艾斯璀已经来到她旁边，将她拉出来翻躺在地，跪在她胸膛上，艾斯璀垂手扯落莱拉脸上的恶魔角面具，随手一丢，再捏住莱拉的下颚，转动她的脸面对自己。
「可爱的小东西，」女王说，「可惜满身是血。」
「去死吧。」莱拉啐道。
艾斯璀只微微一笑，另一只手的指甲陷入莱拉受伤的肩膀，莱拉咬牙忍住一声尖叫，在女王的抓握下扭动，不过一点用也没有。
「如果妳想杀我，」她怒骂，「就赶快动手。」
「噢，我会的。」艾斯璀说，手指离开莱拉阵阵发疼的肩膀，「但是时候还没到。等我解决凯尔之后，再回来找妳，我会好好享受取妳性命的过程。等我玩完后，妳会成为我地板的一部分。」她的手悬在两人中间，向莱拉展示她沾满血的指尖，在女王苍白肌肤的衬托之下，显得格外殷红。「不过嘛，首先……」艾斯璀将一只血淋淋的手指放在莱拉双眼中间，画了一个符号。
莱拉使尽全身力气挣扎，但是艾斯璀压在她身上的力量无法撼动，女王一边将她箝制在地，一边在她自己苍白的前额上也画了一个血淋淋的符号。
艾斯璀开始说话，用那异国语言急促地低声念着，莱拉疯狂挣扎，试着尖叫，企图干扰咒语，但是女王修长的手指紧压在她嘴上，艾斯璀的咒语开始涌出，在她们四周的空中成形。一阵冰寒窜过莱拉的身体，魔法在她身上扩散时，她的皮肤刺刺痒痒的，从上方俯望她的女王脸孔开始变化。
她的下巴变尖，脸颊的颜色有了些暖意，变成比较健康的色调，嘴唇也透出血色，眼睛从蓝色变深成棕色，两边不同的棕色，她先前盘在头上似雪洁白的发丝现在是栗棕色的，滑落到脸上，沿着下巴剪成锐利的一直线。就连她的衣服也彷佛有涟漪波动，变成莱拉太过熟悉的形状。女王露出如刀锐利的笑容，莱拉惊骇地抬头，眼前看到的不是艾斯璀.丹恩，而是她自己的镜像。
艾斯璀开口时，响起的却是莱拉的声音。「我最好走了。」她说，「我很确定凯尔需要帮忙。」
莱拉最后一挥手，绝望的一拳，但是艾斯璀抓住她的手腕，彷佛那只是个恼人的小麻烦，她将莱拉的手按在地板上，低头凑近她耳边：「别担心，」女王轻声说，「我会帮妳跟他打招呼。」
语毕，艾斯璀揪起莱拉的头往后撞向毁掉的地板，她的世界就此沉入一片黑暗。
*
凯尔站在石头中庭里，周围是破碎的雕像、死去的国王，以及一枚边缘参差的黑石。他在流血，身上还有些地方骨折了，但是他仍然活着。他任由毁掉的皇家半剑从指间滑落，发出铿锵一声掉落在地，他吸了一口颤抖的气息，冷空气烧灼着肺部，从他血淋淋的双唇间呼出，化成一团水雾。他体内有东西在移动，同时温暖又冰凉、诱人但危险。他想停止抵抗，想放弃，可是不行。还没结束。
半颗石头贴着他的掌心脉动，另外半颗就在被巨蛇丢下的地方闪烁，呼唤着他，凯尔的身体不由自主朝着那失落的另一半移动。石头引导着他的手指往下来到残破不堪的地面，握住等待已久的岩石碎片。两半石头一接触，凯尔就感觉到不请自来的字词浮到他嘴边。
「艾斯哈萨利。」他说，指令自动吐出口，声音像他，但又不真正属于他。他手中的两半石头开始愈合。碎片拼凑完整，原本的裂痕消失无踪，直到表面重新变得完整平滑，恢复成一片无瑕纯黑，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莫大的力量：澄澈美丽、甜美无比，全都注入凯尔身体中，感觉对极了，一种完整的感觉。让他四肢百骸都冷静安详。简单而稳定的节奏像睡意般将他往下拉。凯尔只想放手，只想消失在力量和黑暗和宁静之中。
放弃吧，他脑中的一个声音说，眼睛慢慢闭起，身体摇摇晃晃。
然后他听见莱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凯尔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时，原本静止的一切波动了一下，他看见她走下台阶，感觉她好遥远，一切似乎都好遥远。
「凯尔。」她走到他面前时，又唤了一次，睁着双眼看着四周：毁掉的中庭、艾索斯的尸体、还有他狼狈的模样，最后望向完好如初的护符。
「结束了，」她说，「可以放手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护符，看着浓密的黑烟聚集成缠绕他身体的绳索。
「拜托。」莱拉说，「我知道你做得到，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她伸出手，睁大的双眼忧心忡忡，凯尔皱眉，力量仍然在他体内流动，扭曲了他的视线、他的思绪。
「拜托。」她又说了一次。
「莱拉，」他用轻柔的声音绝望地说，伸出手抓着她肩膀来稳住身体。
「我在这里。」她轻声低语，「把石头给我吧。」
他打量了一下护符，弯起手指包裹住，烟雾悄悄冒出，他不必说话，魔法现在就在他脑袋中，知道他想要什么，剎那之间，烟雾变成一把刀，他俯视闪烁的金属刀锋。
「莱拉。」他又说了一次。
「凯尔，怎么了?」
他紧紧握好刀柄，「接住。」
他将刀刃捅入她腹部。
莱拉发出一声痛喊，全身颤抖、波动，成为另一个人的身体，拉长成艾斯璀.丹恩的轮廓，暗色血渍在白衣上绽放。
「你是怎么……」她低吼，凯尔用意念命令她的身体不准动，逼她紧紧阖起下巴。现在没有任何话语，也没有任何符咒救得了她。凯尔想杀死艾斯璀.丹恩，不过比起取她性命，他更想折磨她。为了他弟弟，他的王子，因为在他凝望对方蓝色大眼的那瞬间，看到的只有莱伊。
莱伊戴着她的护符。
莱伊脸上闪现一抹太过残酷冷漠、根本不像他的微笑。
莱伊的手掐住凯尔的喉咙，在他耳边低语着他不会说的话。
莱伊拿着刀戳进自己腹部。
莱伊──他的莱伊──瘫倒在石头地板上。
莱伊在流血。
莱伊渐渐死去。
她的所作所为，让凯尔想捏碎她。那样的欲望在他手中化为意念，黑暗从她肚子上插的那把刀往外扩散，爬过衣服，钻进皮肤，把她全身上下变成煞白的石头。艾斯璀想张开嘴，可能想说话或尖叫，但是咬牙切齿的她还来不及挤出任何声音，石头就蔓延到她的胸膛和喉咙，还有淡红色的嘴唇。石头占据了她的腹部，沿着双腿爬下，覆盖过靴子后直接没入地面。凯尔站在那儿看着艾斯璀.丹恩的雕像，她的双眼冻结在惊惧之中，嘴唇也咧成永恒的咆哮。她看起来完全融入了中庭。
但是这样还不够。
尽管他很想将这对兄妹的尸体一起丢在花园的废墟中，却没办法这么做。魔法如同世界上的所有事物，是会消褪的。咒语可以打破。艾斯璀有一天很可能会重获自由，他不能容许这种可能。
凯尔抓紧她白色的石头肩膀，他的手指和身上其他地方一样鲜血淋漓，安塔拉的魔法来得如同微风吹拂一样轻而易举。「艾斯席塔诺。」他说。
女王脸上出现深深的裂隙，全身爬满锯齿状的裂痕，凯尔的手指一用力，艾斯璀.丹恩的雕像就在他的碰触之下碎裂开来。
V
凯尔打了个寒颤，那股奇异的冷静又再度笼罩他。
只是这次更加沉重。然后有人叫他的名字，就像刚才那样，他再次抬头，看见紧按着自己肩膀的莱拉一瘸一拐跑下台阶，满身瘀青和血污，但至少活着，血淋淋的手指还不忘勾着那只黑色面具。
「你还好吗?」她来到他身边时问道。
「史上最好。」他说，虽然得花费全身的每一丝力气才能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低头看着曾是女王的那堆碎石，「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我?」
凯尔挤出一个疲累的微笑，「因为她说了『拜托』。」
莱拉目瞪口呆盯着他，「你是在开玩笑吗?」
凯尔微微耸肩，就连耸肩也要花上好一番力气，「我就是知道。」他说。
「你就是知道喔。」她重复了一次。
凯尔点点头，莱拉谨慎打量着他，他好奇自己此时此刻到底是什么模样。
「你看起来糟透了。」她说，「最好赶快把那石头给丢了。」
凯尔点点头。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凯尔摇摇头，「不行，拜托，我不想要妳去。」这是个诚实的回答，他不知道另一边等着的会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他都宁愿自己面对。
「好吧，」莱拉说，「我就留在这里。」
「妳要做什么?」他问。
莱拉勉强耸耸肩，「我们逃命的时候，我在码头那边看到几艘不错的船，其中一艘应该可以。」
「莱拉……」
「我不会有事的啦。」她不自在地说，「好了，快点行动，免得有人察觉我们杀了他们的统治者。」
凯尔试着大笑，不过这时，一阵比疼痛更黑暗的感觉贯穿他，他弯下腰来，视线都模糊了。
「凯尔?」莱拉跪在他旁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不要，他哀求着自己的身体，不要，不要挑在这个时候。他就快成功了，就差那么一点。他只需要——
另一波黑暗袭来，逼得他四肢着地跪下去。
「凯尔!」莱拉要求，「跟我说话。」
他企图回答，企图说些什么，不管是什么都好，但是他的下颚紧紧锁住，牙齿互相摩擦。他想抵御黑暗，但是黑暗也对抗着他，而且就要赢了。
莱拉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了。「凯尔……你听得见吗?保持清醒。保持清醒。」
别再抵抗了。他脑中的一个声音说，你早就输了。
不，凯尔心想，不，还没。他奋力将手指移动到肚子上那道浅浅的割伤，然后开始在裂痕满布的石头地面上画出标记，他还来不及伸出与黑石绑在一起的那只手按住标记，就有一股力量将他推回地面。纠缠着他的黑暗拖着他往下，他对抗着魔法，但魔法已经在体内汩汩流过全身血管，他试着挣扎脱身，想推开那股力量，但是为时已晚。
他吸了最后一口气，在魔法中灭顶。
*
凯尔动不了。
阴影环绕着他的四肢，像坚硬的石头一样固定住，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越是挣扎，阴影就缠得越紧，吸干了他最后一丝力量。莱拉的声音很遥远、很遥远，最后消失无踪，剩下凯尔一个人留在只有无边黑暗的世界中。
无所不在的黑暗。
忽然之间，黑暗并非无所不在，反而集中在一起，盘踞在他面前，一边不断汇集，一开始是个阴影，逐渐出现人形。和凯尔一样的轮廓，身高、发型和外套都一样，不过全身上下都是平滑闪亮的黑色，跟合而为一的石头一样。
「你好啊，凯尔。」黑暗说，那语言既不是英语，也不是安恩斯语或麦克特语，而是魔法的原生语言。终于，凯尔了解了，这就是维塔里，那个一直在拉扯着他的东西，一直推挤着想要进入的东西，让他变得更强，却腐蚀着他的意念，还不断吸食他的生命。
「我们在哪里?」他问，声音很沙哑。
「我们在你脑子里。」维塔里说，「我们正在成为你。」
凯尔紧贴着黑暗绳索挣扎，「滚出我的身体。」他低吼。
维塔里露出黑影幢幢的微笑，朝凯尔前进了一步。
「你打得很好。」他说，「但是打斗的时候已经结束了。」他横跨剩下的距离，一只手按上凯尔的胸膛。「安塔拉，你是为了我创造的。」他说，「完美的容器。我要永远穿着你的皮囊。」
凯尔在他的碰触之下扭动，他必须奋战，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可以现在放弃。
「太迟了。」维塔里说，「你的心早就是我的了。」他这么说的同时，指甲也往下压，维塔里的手按进他的胸膛时，凯尔倒抽一口气。他感觉到维塔里的手指包裹住他跳动的心脏，心脏震了一下，黑暗像血一样在他破烂的前襟扩散。
「结束了，凯尔，」魔法说，「你是我的。」
*
凯尔的身体在地上颤抖，莱拉双手捧着他的脸，摸起来好烫，他喉咙和太阳穴的血管都已经转为黑色，下颚也卡得死紧，但是他就是动也不动，也没睁开眼睛。
「对抗它!」他的身体痉挛时，莱拉大喊，「你已经走到这里了，不可以就这样放弃。」
他的背抵着地面拱起来，莱拉一把拉开凯尔的上衣，看见他心脏上方也开始发黑。
「该死。」她咒骂，想把石头从他手上挖掉，可是它文风不动。
「如果你死了，」她喝斥，「莱伊怎么办。」
凯尔的背落回地面，他发出艰难的呼吸声。
莱拉找回了她的武器，现在正抽出匕首，放在掌心掂量，她不想杀他，但是她做得到，她也不想剁掉他的手，但如果万不得已，她也绝对会去做。
他唇间挤出一声哀嚎。
「你该死的最好别放弃，凯尔，你听到没有?」
*
凯尔的心脏断断续续跳动，漏了一拍。
「我这么好声好气拜托了。」维塔里说，他的手仍然埋在凯尔胸膛中，「我给你机会投降了，是你逼迫我来硬的。」
一股热流在凯尔四肢扩散，经过后只留下诡谲的寒意。他听见莱拉的声音，遥远而薄弱，她说的话充其量只是回音的回音，几乎听不见，不过，他听出了一个名字：莱伊。
如果他死了，莱伊也会死，他不能停止抵抗。
「我不会杀了你，凯尔，确切来说不能算『杀』。」
凯尔紧紧闭起眼睛，黑暗覆盖了他。
「不是有个词可以用吗?」莱拉的声音在他脑中回荡，「是什么?快点，凯尔，快把那几个见鬼的字说出来。」
凯尔逼迫自己专心。当然，莱拉说得没错，有个词能用。维塔里是纯粹的魔法，魔法受到规则束缚，受到秩序束缚。维塔里是个创造物，而任何能创造出来的东西，也可以被摧毁。被驱逐。
「艾斯阿纳瑟。」凯尔说，感觉到一点希望的微光闪烁，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维塔里空出的那只手握住他的喉咙。
「你真以为这样会有用啊?」有着凯尔外貌的魔法说，不过他的声音和姿势隐约看得出一丝不安。恐惧。会有用的，会有用的，必须有用。
但是安塔拉魔法是必须以口语说出的契约，他向来无法光靠思绪来召唤，而在他自己的脑海之中，一切都是思绪，凯尔必须说出那个词，他集中注意力，用他渐渐衰退的感官探询，直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是他在这个幻影、这个意念之境中的身体，而是他位于真实世界中的那个身体，横躺在一座残破中庭里的冰冷地面上，莱拉伏在一旁，低头看他。他紧紧攀附着那股寒意，专心感觉它是怎么贴着他的背脊。他挣扎着想感觉自己的手指，用力握住黑石，用力到都痛了。他专心在自己的嘴巴上，因为痛苦而紧紧闭起的双唇，勉力强迫自己张开嘴。
张嘴说出那个词，「艾斯阿──」
维塔里抓着他心脏的手指缩得更紧，凯尔的心脏扑簌挣扎。
「不。」魔法低吼，他的恐惧现在很明显，原本的不耐扭曲成愤怒。凯尔了解他的恐惧。维塔里不只是个咒语而已，还是黑石所有力量的来源。驱散他意味着驱散护符，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
凯尔努力攀住身体，攀住自己。他逼迫自己吸气，再从嘴巴吐出。
「艾斯阿纳──」维塔拉的手从心脏移动到肺部，准备挤出所有空气时，凯尔说道。
「你不能，」魔法绝望地说，「我是唯一能让你弟弟活命的东西。」
凯尔犹豫，他无法判断是真是假，不确定他在他们兄弟俩之间创造的束缚是不是真的可以打破。不过他确实知道一件事：莱伊绝对不会原谅他的所作所为，但他们俩必须先一起存活下来，原谅才有意义。
凯尔奋力鼓起最后一丝力气，不去理会正要掐死他的维塔里，也不理会正在淹没他的黑暗，而是专心聆听莱拉的声音，感觉冰冷的地面和疼痛的手指和血淋淋的嘴唇，然后张口说出那几个字。
「艾斯阿纳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