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詹姆斯
大家在简报室内忙了好一阵子，总算拟定了完整的计划。
预备与对方接触时运用的沟通手段十分聪明，单靠我一个人绝对想不出来。两艘宇宙飞船之间的通讯、与探测器之间的通讯也是，太天才了，连电磁传输也不需要──这或许正是大家保命的关键。
最后四小时，我试着列出任务所需的机器人原料清单。很难选择，我前后看了好几遍，思索是不是该挑些别的──很像学生思考考卷上的选择题，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眼前确实也是一次考试，但不及格的代价太大，而且没有重考的机会。
时间一到，立刻有人敲门，哈利拿着自己的清单过来，放在桌上让我过目，也取了我的列表了解。我们先前就说好要比对内容，或许会有一方想得比较周全。
「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其实之前我们见过面，」他开口。「某一年的IROS注16吧?」
「记得，我正高兴终于有机会与你合作。」
「我也一样。」哈利坐下。「唔，后来你……遇上那种事情，真遗憾。我觉得对你不公平。」
「谢谢。你那边看得怎么样?」
❄
NASA工作人员抓紧时间替我补习，讲解了零重力下的种种状况、介绍我要搭乘的太空舱构造。虽是囫囵吞枣，我也尽量吞了，事实上，太空舱无论发射或后续操作都先交给地面基地负责，要等所有模块脱离大气层并组合成功才会有我的事。
升空前有八小时能休息。NASA总部大楼内设有航天员专用的房间，装潢很棒，特别是与我之前待的地方相比，简直是皇宫。
我懒得脱衣服，就直接躺上床，盯着天花板，集中意志要大脑安静下来。但就像关不掉的电视机，思绪在各式各样念头转来转去，想确认是否遗漏了什么、有没有更好的作法。
有趣的是，昨天晚上我也失眠了，以为马上会有犯人进来宰了我。当时我以为在地球只剩最后一夜，现在这种感觉更加明显──无论成败，都是我在地球上的最后时光。
昨夜我做好拚命的准备，为的是保全自己。今夜我又做好拚命的准备，为的是保全这个种族。
所以更应该好好休息。
我开始调节呼吸，片刻之后放松身体。
❄
半梦半醒之间，敲门声传来。
我累得瘫痪，像被压住了动弹不得，懒得起来应门。
开口发出的声音听起来虚弱遥远。「请进。」
进来的人是佛勒。「抱歉，」他停在门口。「吵醒你了吗?」
我翻个身还是坐起来。「算是吧。」
「能入睡就好，你们得养精蓄锐，所以我长话短说。」
他递了活页夹到床上，我拿起打开，里面是一位「埃玛.梅休斯」博士的数据文件。遗传学家、国际太空站指挥官，我以为NASA的标准人事照片会身着太空装，盯着镜头面无表情，结果完全不是。照片看样子是起飞前拍的，就在这里的交谊厅。她坐在桌子后头，嘴角上扬，手势好像正在和人说笑。那模样像个刚进夏令营的孩子，感觉得到她对生命的热情，那份暖意彷佛隔着画面渗透过来。
稍微读了她的资历，与我挺相似的：未婚、无子、很年轻就全心投入自己有兴趣的领域，满脑子只想着向前走。差别只是她一步步爬上太空，我一步步跌进监狱。
「刚见面那时候我提过，国际太空站遭遇异常太阳活动，而梅休斯指挥官正在里面。太空站全毁，但她还活者。」
「怎么活下来的?」
「直觉、胆量、聪明的行动，和非常非常好的运气。」
「她难道……」
「在不在上头?在。」
「你们打算怎么办?」
「原本计划你们升空之后再接她回来。」佛勒从书桌那边拉椅子坐下。「但又有意外状况。」
他递了另一个文件夹过来，里面是些照片。头一张看起来是太空舱泄漏气体，再来是太空舱飘浮在宇宙黑色背景。舱体破了洞，洞口彷佛枕芯喷出了缕缕白丝。
「她的太空舱被残骸打中。」
我点点头，猜得到佛勒为何急着赶来。梅休斯并非本次任务成员，若从自己、从任务、从地球上数十亿人角度考虑，她的死活与我无关，没必要继续听下去。可是我没说话，好奇地等着听听佛勒想怎么办。或许我是被照片里头她那种单纯与活力触动了什么吧。
「詹姆斯，我们所有资源都投入了接触计划，两艘船发射之后所剩无几，没有手段能救她下来。我们赶不上她的氧气消耗的速度。」
佛勒低头，盯着自己的脚。「NASA、ESA、JAXA、Roscosmos注17将所有产能放在任务需要的引擎、模块、太空舱和你想得到的那些东西上。趁着银行还能动、金融尚未崩溃，各国政府把握最后机会下订单，民间承包商疯狂赶工，为的是无论你们找到什么，都要有办法因应。但是埃玛等不了那么久。简而言之，当初我们将人送上去，如今却没办法救她下来。」
「你会过来，代表有机会。」
「只是求个可能性罢了。目前不确定发射之后是什么情况，或许立刻被炸成碎片，又或者什么事也不会发生。送货舱上去的时候，对方看来没反应，所以还是很有希望。」
「那，实际作法是什么──就理论而言?」
「理论上完全不做更动，按计划将船只组件发射到近地轨道，然后等待。」
「等看看会不会有太空舱正好接近她的位置。」
「没错。」
「那你大概得通知所有队员。」
「嗯。风险因素很多，载具对接、收容新成员等等，当然最麻烦的部分在于，这件事和任务本身没有直接关系。」
「如果救了──」我立刻纠正用词。「如果我们救到她，是放入逃生舱送回地球吗?」
「有人这样提议，但开会讨论过后还是打了回票。每艘船上就只有两个逃生舱，一个舱装三个人算宽松，但四个人就达到极限。才出发就用掉一个，代表队员里注定有两个人回不了家。」
「所以她要跟着我们去找异物?」
「别无他法。听我说，詹姆斯，这件事牵连到多少层面，你我都懂，毕竟这与核心任务无关。只是我身为NASA代表，理当尽力保全自己送上去的人，所以一定要过来询问你的意见。」
我又翻起资料，下意识以为能在里面找到两难的解答。无论救或不救，都得有个理由才能下定决心。
理智上，我觉得变因能免则免，风险与报酬不成比例，任务成败攸关全人类存灭，非必要的变量都该排除。身为科学家，自然懂得这些道理，然而人除了逻辑亦有良知，眼睁睁看着她无辜葬身冰冷太空还无动于衷，我办不到。
我将文件递回给佛勒。「我没问题。」
❄
再醒来时，我还以为自己仍然睡在监狱那台烘干机里，浑身酸痛得不行，脑袋又昏又胀。
我晃到隔壁浴室，有气无力地刮了胡子，毕竟不知道要多久之后才有下次机会。镜子映照出我充血的眼睛、憔悴的面容，经过这两天的洗礼，我感觉一下子老了十岁。
有人敲门，两个NASA操作员进来，与我核对了任务流程。
一切仍感觉很虚幻，几个小时以后就要上太空。我战战兢兢打起精神，过往经验里，对未知的恐惧，通常远比事态的实际发展来得糟糕，所以很久以前我就设计了镇定心神的办法：催眠自己现在只是预演，还没正式开始，将思考抽离处境，避免情绪受到太大影响。
操作员带我去礼堂，这里比起简报室气派得多，NASA高层和几位官员已经站在台上，神情极为严肃。连副总统也露了面，身旁是我在电视见过的参议员。他们领着我来到前排，等了片刻后，其余三位美国籍队员进来会合：丹恩.汉普斯泰德、哈利.安德鲁斯、安迪.瓦茨。
接着进来的显然就是候补人选。我向有可能取代自己的机器人设计师点点头，她也微笑响应。之前就认识对方──至少认识她的作品，才华很出色，比钱德勒有用多了。
副总统先开口，再来是参议员，最后才轮到佛勒。我都当成耳边风，心里已经飘到船上，想象自己在研究室为任务量身打造新工具的场景。
舞台后方的屏幕亮起，联机直播某个发射平台的火箭升空。不是肯尼迪基地，这里已经是早上九点，而那边的天色还昏暗。底下一行小字揭开谜底：贝科奴太空基地，位于哈萨克斯坦。
俄罗斯方面最先行动，预备发射载运物资的无人舱。屏幕右下角倒数计时归零后，火箭喷出白烟，机身抖动，向上飞到镜头之外。又一组镜头追踪火箭，它窜向大气层，然后画面就黑了。
背后传来窃窃私语。我回头一看，惊觉原来有超过两百人聚集在礼堂内。他们满脸惊骇，虽然没说出口，但似乎认为火箭到不了轨道就会被摧毁。
所幸屏幕又亮了起来，这次镜头自太空眺望地球，也就是说酬载货舱顺利抵达轨道，火箭与其分离后朝地面坠落。太空舱飘开，喷射器间歇喷出白色烟雾。
礼堂爆出欢呼，大家屏息以待、充满期盼。几分钟过去，太空舱还在原位，毫发无损。
背景传出模糊的俄语对话。
佛勒走到讲台上替我们翻译。
「各位，代号I-P的太空舱五分钟前到达了近地轨道，尚未遭遇异常太阳现象。」群众又热血沸腾，大半人忍不住站起来拍手击掌、连声叫好，连丹恩.汉普斯泰德也吹起了口哨。身为待会儿就要被射进太空的人，我得说自己也挺亢奋的。
屏幕里场景一变，切换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这里主要负责大型酬载与人员运送，位于中国蒙古的戈壁沙漠，夜空下灯火通明。
火箭升空抵达轨道，没有受到阻碍。接着是日本种子岛太空中心，同样成功发射。
同样顺序又一轮：贝科奴、酒泉、种子岛的第二波火箭都上了太空。
终于要发射有人载具了。还是从贝科奴开始，虽然没有特别点出航天员身分，我知道一定是桂葛里，毕竟先前只有他是俄罗斯出身。想不到的是，我居然紧张了起来，货物升空和自己认识的人要上去还是差别很大──尤其还是我在和平号上的同伴。尽管认识才不到一天，我心里已经将他当成朋友了，所以忍不住担忧起来。
跟之前一样，火箭爬升，然后画面就黑了。
过了片刻，浮现自桂葛里所在座舱瞭望地球的影像，礼堂再度欢声雷动。
轮到酒泉，也就是闵肇。接下来是种子岛和田中泉美。与我同船的一半成员已经进入太空等待。
显然各基地都趁着所在区域处于地球黑暗面、不在太阳视距直线内才行动，也就是利用黑夜掩护火箭发射。这个设想十分缜密，能有效提高成功机会。不过轮到肯尼迪与圭亚那的时候就是白天了，倘若有谁从太阳那头监控地球人，势必会留意到下一波、现在即将执行的火箭升空。
镜头转到已经准备就绪的发射平台，火箭一支支飞向天际，有如大型烟火秀，为人类最盛大的一次独立日，庆祝揭开序幕。
这次也一样，送上去的东西没遭遇攻击或受到外力改变向量，连太空垃圾也没看见。
想起太空垃圾，我也想起埃玛.梅休斯。她还在北美大陆上方的地球同步轨道上，如果清醒着，应该全部看见了过程。能看见是好事，会让她对生存怀抱一丝希望。我们很快就来。
注16：IROS为「智能机器人与系统国际论坛」之缩写。
注17：分别为美、欧、日、俄的太空活动主管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