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埃玛
詹姆斯知道了什么，却没有告诉大家。
航程大半时间中，我对他生气都是因为他的意见太多，特别是针对我的身体状况。没想到现在我生气的竟然是他有话不肯说出口。感觉要疯了，他不说出来，我怎么帮忙?从观测机取得影像以后，他彷佛一个人将整个世界的命运背在身上。
无人机舰队按照明确计划行动，最初是观测，再来是接触，接触失败的情况才进行阻扰。目前无法确认接触是否失败，有可能是机器出了技术问题。
泡泡里的下一次集会，桂葛里主张按照计划派出装载磁道炮的无人机。夏绿蒂自然反对，这次我也一样，还加上了莉娜和泉美。闵肇认为可以先让阻扰机就定位，但按兵不动。
至于詹姆斯，他静静听完以后，解开桌子安全带说：「得先确认互动机究竟出了什么事，在那之前什么办法也没有。」
说完他就离开了，没有要讨论、辩论的意思。
哈利和我回去实验室，发现他低头盯着平板计算机，咬着下唇一个人闷着。
「怎么回事?」我问。
「什么?」
「刚才在泡泡，怎么说呢……不跟大家商量一下?」
「没时间。」
他将平板递给我，上面是新的无人机设计图。极小、极快，需要动用反应炉存下的大量电力。这支新舰队取名为赫利俄斯注25，由三架迷你无人机构成，其中之一能够发送微型通讯方块回地球报告。微型通讯方块体积大略是三个二十五分美元硬币迭起来，但包含无线传输在内所有功能与正常方块相同。
「我们得沿着异物的向量轨道发射侦察机，在潜行模式下高速行进、沿途摄影，将发现回报给地球。」
「我同意。」哈利平静地说。
无论詹姆斯隐瞒什么，看来哈利也知道，又或者他们私底下聊过，却没告诉我。这么一想就让我不禁恼火了起来，但很明显詹姆斯现在还不愿意说，只想尽快完成计划。
「好吧，事不宜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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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这么拚命做一件事，更不用说做得这么快了。距离詹姆斯亮出赫利俄斯设计图才十三小时，新的无人机舰队就从和平号出发。磁道炮出力超越极限，轰射无人机时，整艘船像遇上地震。
詹姆斯究竟认为能够在那里发现什么?为何忽然害怕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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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神号来到和平号旁边。大家再度到泡泡集合，两艘船所有人的脸贴在圆形小舷窗上。姊妹船并未受到明显损伤，各模块没有焦痕或破洞，不过能感觉到它比和平号小些，而且与任务简报书的介绍不一致，由中心往外延伸的幅度短了些。
大家提出好几种交换无人机资材的手段，其中也包括两船对接，但最后决定采用栓索法，货柜扣在绳索上推过来，可以想象成宇宙空间里挂着一条晒衣绳。不过我们用的栓索还附了电缆，支持点对点数据传输。虽然必须保持潜行模式，不能传播任何讯号，但只要两艘船肩并肩，就能保持直接通讯，尽可能交换情报，像是观测机取得的影片和读数。
当然最重要的是双方开启视讯通话，终于能正常交谈。
固定栓索和搬运货物的工作就交给和平号的机械手臂。
我在这方面的操作经验最多，所以机械手臂的控制就由我来做。我做得还挺开心，而且和平号、火神号船员忙着视频会议时，我才有事可做。他们彼此好好问候之后，很快开始讨论观测数据代表什么，会议由詹姆斯主持，但不知为何一直避免做出后续决定。总而言之，气氛就像团圆夜那样愉快。之前听詹姆斯说大部分船员应该只见过一次面，不过感觉得到那份革命情谊，想必来自于任重道远的太空生涯。
刚登上和平号时，我总觉得自己是外人。他们要进行历史上最艰巨的任务，而我莫名其妙闯进来捣乱。所幸詹姆斯和其他人都没对我另眼看待，愿意接纳我加入船上生活，无论工作、会议甚至吵架都算上我一份。我也是这个大家庭的成员，也因此现在又有了轻微的隔阂感，彷佛自己是个被收养的小孩，第一次面对亲戚到访。其他人都像是过去就有了交情和联系，别人聊天的时候，我只能独自到厨房打杂。
毕竟我原本不属于这里。
最后一个货柜也从栓索放进开放舱，我收起机械手臂以后，留在泡泡外面的控制站，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进去泡泡自我介绍?从这儿也听得见他们讲话，正在讨论如何回收出状况的无人机。詹姆斯的话题绕来绕去，好像想拖延时间，为什么?
结果他忽然从背后冒出来，吓了我一大跳。「嘿。」
我捧着心窝。「嗨。」
「没事吧?」
「被你吓到了。」
「这边如何?」
「很顺利。」
詹姆斯望向屏幕，镜头对着存放无人机材料箱的货舱。
「好像都到了。」
「嗯，全在里面。」
「那……妳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刚刚正在想。」
他轻轻拉着我的上臂。「我帮妳决定吧。过来，有些人想见见妳。」
进了泡泡，我绑好桌面安全带，望向屏幕里满脸笑容的火神号船员。
詹姆斯指着我。「火神号的朋友们，这位就是埃玛.梅休斯指挥官，国际太空站不幸事故的唯一幸存者。同时她也是我们能快速发射大量无人机的幕后推手，都快把我和哈利挤掉了。」
我中学毕业以后应该就没脸红过。「呃，没有那么夸张啦。」
「别被她骗了，」哈利在旁边大叫。「她在实验室里超猛。」
接着詹姆斯介绍火神号成员，每个人用母语跟我打招呼。
「Bonjour。」(法语)
「Hallo。」(德语)
「Zdravstvuyte。」(俄语)
「Ciao。」(意大利语)
「嗨，埃玛。」
最后轮到丹恩.汉普斯泰德。「幸会，女士。」
感觉我又回到这个大家庭内。
詹姆斯对两边所有人继续说：「最后要讨论下一步怎么办。中途岛舰队的设计图刚才传过去了，组装完毕会立刻派遣。再来，等雅努斯舰队没反应的互动机回来后要详细调查，我认为必须确认无人机情况，才能拟定计划。」
两艘船上许多人点头。
火神号上与闵肇同样位置的安东尼奥最先回应：「听起来有道理。另外，我们这边也讨论过很多次，既然没办法制作无人机，结论是火神号最大的用途是攻击。」
这次两边沉默很久，都不敢随便接话。
丹恩.汉普斯泰德第一次发表意见：「保险起见，先说明前提，核弹与无人机设计原理不同，需要宇宙飞船控制，也就是必须启动通讯系统。异物或许有回避能力，也或许能够由核弹追踪到宇宙飞船。发射核弹的船必须负责瞄准操作──并且承受随之而来的风险。」
弦外之音很清楚了：火神号发射核弹，然后自己也会变成箭靶。
然而火神号众人没有丝毫犹豫，反而个个神情坚定。看见他们如此无私勇敢，我们除了钦佩与感动，实在无话可说。
詹姆斯点头。「明白了，那么先等互动机返回，再安排下一步。」他停了半拍，隔着屏幕凝视火神号每个人。「能再见面真好。」
一个钟头后栓索解开，两艘船比肩前行。我想和平号的大家心头都悬着同样念头，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与火神号船员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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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努斯舰队的互动机终于抵达。侦察机与它连接之后，带进了和平号。
我们聚在泡泡等莉娜与侦察机建立联机。
「好了。」她在平板前面弯着身子忙碌操作。
詹姆斯先开口问：「无人机失去动力时间是?」
「就在第一次接触后。」
夏绿蒂问：「是软件故障?」
莉娜听了闷哼一声。「无法排除，但机率很低。」
詹姆斯说：「侦察机得到什么信息?」
「通讯板部分不多，」她点了点平板。「互动机在各个频道发送费波那契数列，到了第四十六次之后，贝塔有响应，于是互动机送出第四十八号数字。异物还有讯号，但不是数字，内容很复杂。之后就没了，纪录文件空白。」
夏绿蒂说：「得看看讯息内容。」
闵肇附和：「同意。」
哈利松开安全带。「我该去收拾客房了?我是说货舱?」
大家笑了，但詹姆斯笑不出来。他望向另一边，我彷佛能看见他头发底下的大脑不停转动。詹姆斯抢在哈利快离开泡泡时开口，声音有点遥远。「不对。」
所有人愣住。
「不对，哈利，别让它进船。」
哈利还没回话，他又继续指挥。「埃玛，用机械手臂把互动机夹回来，然后接上讯号线。莉娜，我们需要防火墙，不是只有软件，要全面防堵。」
她点头。「当然。我会在讯号线这头设置独立系统，与船内没有任何连结。」
「太好了。」
夏绿蒂有点不耐烦。「可以请教这是在做什么吗?」
「无人机可能是特洛伊木马。」桂葛里说。
詹姆斯仍旧没抬头。「嗯，既然对方传送的讯息很复杂，里头也许夹藏了病毒。当然异物也有可能透过别种手段瘫痪无人机，又或者真的是软硬件故障。我们必须先做确认，动作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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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械手臂控制站一下子挤满人。我操作的时候，莉娜就在隔壁，平板计算机直接链接缆线。詹姆斯、哈利、闵肇、桂葛里、泉美和夏绿蒂都待在后面等着。
第二次伸手，缆线接上无人机的通讯端口。
莉娜飞快打字输入，手快得看不清楚。
「毫无反应，连诊断程序都叫不醒。」
大家不知该说什么，视线集中到詹姆斯身上。他又露出那种渺远的神情。
「拆开。」
「在外头拆?」桂葛里大吃一惊。「我们速度──」
「我知道速度很快。」詹姆斯的声音不带情绪，眼睛没看桂葛里而是直接盯着我。「启动机械手臂上的摄影机。拆的时候要很小心，事关重大。」
我非常紧绷，真的觉得掌心出汗。这个要求一点都不简单，几乎等于在太空里戴着烘焙手套从事外科手术──而且时速是好几万英里。倘若无人机被我弹出去，就会永远消失回不来，如同海滩上的一粒沙不知流落何方，我们唯一得知真相的机会将成过眼烟云。说得容易。
但我点点头，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目标是?」
「先看看结构。像剥洋葱那样剥开，动作放慢没关系。之后在里面找硬盘，妳知道位置。」
当然知道，毕竟是我亲手组装的，硬盘都锁在中心节点。操作机械手臂的技巧也是我最熟悉、最灵敏。
我还是很怕，担心会搞砸。但同时我又想自己来，不能辜负大家对我的期待。之前依赖我的伙伴们……先走了一步，我仍然背负着那份沉重，飞越地球与太阳之间一半距离，还没能放下。或许一辈子都放不下。可是我心里知道，现在我能帮到新的伙伴，我在和平号上是个有用的人。
詹姆斯的目光依旧留在我这儿。「嗯。」我深呼吸。
「把黑盒子也取出来。如果出了状况，要在硬盘和黑盒子择一，那就选黑盒子。」
我点头。黑盒子是哈利的构想，他在无人机结构极深处放置了另一个硬盘，并装上防护层，时时刻刻筛选无人机上所有系统讯息，加以复制留存。
我握住控制杆，开始移动机械手臂，小心翼翼拆卸无人机外壳。外壳松脱的瞬间就向外飘离，彷佛蒲公英种子般飞散在无垠宇宙。
接下来是内层支架。我瞥了瞥仪器，发现机械手臂的压力值太高了，怎么回事?
詹姆斯凑近，看着屏幕。「有问题吗?」
「阻力过大，不知道卡住了还是熔解了。」
「用雷射。」
我吞口口水，情绪更紧张，以一只机械手臂固定无人机，另一只手臂切割支架边缘。零件飘走以后，便能看见内部情况。
电线全都熔解了，像蜡笔或水彩五颜六色混杂成一团。电路板被夷平，上头的电容、电阻、LED和二极管彷佛大火过后的建筑物。
夏绿蒂率先发问：「怎么会这样?有什么可能原因?太阳闪焰?」
「不是自然现象，」桂葛里回答。夏绿蒂张嘴想争辩，他直接打断。「统计学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待会儿就知道了。」詹姆斯小声说。「埃玛，继续，再多切一点。」
五分钟以后，硬盘出现在屏幕上。「送到货舱里。」詹姆斯吩咐。
随后的一小时很煎熬，我百分之百专注，还好最后也获得成功，将硬盘与黑盒子都送到和平号内，甚至从无人机其他部分取得样本、放在容器收好。最后我将自己刻的机壳整个拆解，所有零件随即沉入深邃的宇宙之海。
我又以货舱内的小型机械手臂为黑盒子接上缆线，另一端是莉娜架好防火墙的计算机。
「我想看看讯息内容。」夏绿蒂开口。
「先看录像。」詹姆斯立刻驳回，语气没有情绪、不带质疑，所以也没人再争辩。
莉娜继续输入指令。影片开始播放，大家的眼睛离不开屏幕。
我们看见位在远方的贝塔，负责第一次接触的无人互动机从后侧接近。
白色字符滑过画面，是费波那契数列内容。其中一个数字变成红色──代表对方的响应。下个数字又是白色，随后却冒出红色问号，想必意指异物传送的非数字讯息。
接着画面一转眼全黑。
「拉回去，」詹姆斯说。「从结尾倒数两秒，开慢动作。镜头每秒一百帧，用每秒十帧试试看。」
影片再次播放，这回我看得瞠目结舌。异物变了形，六边形朝内坍缩，化作左右是尖头的扁豆状，一端转过来指着互动机，发出了强光。
强光之后录像中断。
我明白了詹姆斯这段时间在沉思什么、哈利猜到了什么却没有告诉大家──这是战争。
注25：Helios，古希腊神话太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