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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十三章

1715年9月
  “你给自己的新船取了鸟儿的名字?”
  如果换作别人,我早就拔出手枪或者弹出袖剑,强迫他收回那句话了。但说话的人是爱德华·萨奇。虽然他现在还不是黑胡子——还没开始留那副大胡子,也尚未得到那个著名的外号,不过他夸夸其谈的本事就跟他编成辫子的胡须,以及胡须里藏着的引信同样出名。
  本杰明也在场。他跟爱德华一起,坐在老艾弗里酒馆的帆布雨蓬下。这座酒馆坐落于俯瞰港口的小山上,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爱的场所之一,也是我在拿骚最常去的地方。我愉快地发现,拿骚几乎毫无改变:港口外深蓝色的海洋;夺来的船只散布在岸边,桅杆上飘扬着英国国旗;棕榈树和简陋的棚屋。庞大的拿骚要塞高耸在我们头顶,骷髅头旗帜在吹向东方的微风中轻轻摆动。但其实我说了谎。拿骚的确变了。它比从前更繁忙了。我发现,如今已有将近九百名男女将拿骚作为根据地,其中有七百个是海盗。
  爱德华和本杰明和以往一样,又在一边喝酒一边策划袭击——也可能是在一边策划袭击一边喝酒。
  我认出了独坐在不远处的那个海盗,他是詹姆斯·基德。有人说他是威廉·基德的儿子。不过眼下我更在意的是我的老伙伴们,他们俩都站起身来招呼我。在拿骚,没有什么死板的形式,也没有其他地方那些束手束脚的礼貌和礼仪。不,我得到的是海盗式的欢迎,本杰明和爱德华分别给了我一次熊抱——这两位海盗在巴哈马群岛令人闻风丧胆,但其实只是两头和蔼的老熊,看到老友的时候,他们甚至流出了愉快的泪水。
  “上帝啊,能看到你回来可真好,”本杰明说,“过来喝一杯吧。”
  爱德华看了阿德瓦勒一眼。“嘿,肯威,这位是?”
  “阿德瓦勒,寒鸦号的军需官。”
  爱德华就是在这时嘲笑寒鸦号的名字的。他们俩都没提到我身上的长袍,不过这事可以留待以后再说。打过招呼以后,他们的确仔细审视了我一番,而我不禁好奇:他们观察的究竟是我的衣着,还是我自身的改变?和他们相识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但我从鲁莽自大的青年、误入歧途的儿子、深爱妻子却不值得信赖的丈夫成长为了另一个人——一个在战斗中得到了累累伤疤与坚定心灵的男人,他不会再毫不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情感也不像从前那样外露,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得十分冷淡,却将真正的激情埋藏在心底。
  也许我的两位老友也发现了这一点。也许他们察觉了我从男孩成为男人的变化。
  我告诉他们,我正在为我的船招募船员。
  “噢,”爱德华说,“这儿有不少有能力的人,不过务必谨慎。两星期以前,来了一条王家海军的船,他们到处惹事,把自己当成了这儿的主人。”
  听起来不太妙。这会是伍兹·罗杰斯的杰作吗?他是不是派出了先头部队?还是说有另一种解释?——圣殿骑士。也许是来找我的?或者来找别的什么东西?那么一来,麻烦可就大了。我早该知道的。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我惹出来的。
  在先前招募人手的过程中,我也听说了来到巴哈马群岛的英国佬。在跟我和阿德瓦勒谈过话的那些人里,有不少提到了打着国王旗号的士兵在周围转悠的消息。英国人希望我们滚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简直是国王陛下的肉中之刺,是红色国旗上的一块硕大的污渍,可这反而增添了英国人对我们的兴趣。所以当我和爱德华、本杰明以及詹姆斯·基德在老艾弗里酒馆碰头的时候,我尽量压低了声音,也格外留意那些陌生的面孔。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作‘观象台’的地方?”我问他们。
  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听到那几个字,詹姆斯·基德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我看了他一眼。他很年轻——要我说的话,大概才十九、二十岁,要比我年轻不少,而且和那时的我一样,他也有些莽撞。因此看到萨奇和霍尼戈摇头的时候,他忍不住开了口。
  “噢,”他说,“我听说过观象台。那是个古老的传说,就像那个传说中的黄金国或者青春之泉。”
  我领着他们来到桌边,左顾右盼了一番,确认附近没有国王的探子,然后才拿出从托雷斯的府邸里偷出的那张图画,放到桌上。纸页折了角,但上面画着的毕竟是那个观象台。他们三个看着它,有人表现得兴趣盎然,还有人装作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你都听说了些什么?”我问詹姆斯。
  “它好像是个神庙或者墓穴什么的。里面藏着某种财宝。”
  “噢,该死的,”爱德华不快地说,“比起金子,你更喜欢童话故事,是不是?”
  萨奇不可能帮我去找观象台。我从最开始就知道。见鬼,我在开口说这件事之前就知道。他想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财宝:比如装满八里亚尔银币的箱子,上面还沾着前任主人的血。
  “它比金子更值钱,萨奇。比我们从西班牙人的船上抢来的东西值钱一万倍。”
  本杰明也露出怀疑的神色——事实上,把我的话听进去的似乎只有詹姆斯·基德一个。
  “小伙子,抢劫国王救济穷人才是我们谋生的方法。”本杰明用训诫的口气说。他用一根苍老污秽的手指戳了戳我偷来的那张纸。“这东西不是财富,只是空想。”
  “但这份宝藏能让我们一辈子吃穿不愁啊。”
  我这两位老伙伴,他们都非常出色,是曾和我一起航海的人里最优秀的两个人,但我不禁在心里责怪他们的缺乏远见。他们所说的是几个月的花销,但我考虑的却是够用一辈子的财富!更不用说我将会拥有的地位和前途了。
  “你还在想布里斯托尔的那个妓女呢?”我提到卡罗琳的时候,本杰明嘲笑我说,“耶稣啊,早点放下吧,小伙子。这儿是拿骚,不是英格兰。”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努力让自己相信他说得对,他们说得也都没错,我应该着眼于那些更加有形的财富。在喝酒,策划袭击,进行袭击,为成功而喝酒庆祝,随后进行下一次袭击的日子里,我有大把的时间去思索这其中的讽刺。和我的圣殿骑士“朋友”们站在桌边时,我曾觉得他们愚蠢又轻信,因而想念我那些直言不讳、思想自由的海盗伙伴。但到了拿骚以后,我才发现他们的思想有多么闭塞,无论他们表面上多么自由,无论他们如何吹嘘自由。就连黑旗的意义——我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挂上的那面黑旗——都显得那么讽刺。
  “我们这儿不挂任何人的旗号,并且以此为荣,”爱德华·萨奇看着寒鸦号——阿德瓦勒就站在船上的旗杆旁——对我说,“所以这面黑旗上不用画任何图案,你只需要忠实于自由的天性就好。这面旗是你的。自豪地挂上它吧。”
  旗帜在风中轻轻摆动,我很自豪——我真的很自豪。我为这面旗帜的意义,为我做出的努力而自豪。我终于有所建树,为了自由——真正的自由——给予了敌人沉重的打击。但每当我想起卡罗琳,还有自己蒙受的那些不公,心里的旧伤就会浮现。你看,我亲爱的,我回到拿骚时已经变了个人。对于那些深埋在心里的激情,我等待着将它们挖掘出来的那一天。
  在那之前,我还有别的事要考虑,尤其是对于我们生存方式的威胁。有天晚上,我们围坐在海滩上的营火旁,我们的船——本杰明号和寒鸦号——就停泊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
  “伙计们,让我们为海盗共和国干杯,”萨奇说,“我们繁荣又自由,而且不受国王、僧侣和收税官的打扰。”
  “已经有将近七百人宣誓和他们在拿骚海岸的同胞共同进退。这个数字可不坏。”詹姆斯·基德说。他瞥了我一眼,可我装作没看见。
  “的确,”萨奇打着嗝儿说,“不过我们缺少稳固的防线。如果国王攻击镇子,我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那瓶朗姆酒,举到月光下,察看里面漂浮的沉淀物,然后满意地喝了一大口。
  “那就让我们去找观象台吧,”我提议道,“如果那儿真有那些圣殿骑士提到的东西,我们就无可匹敌了。”
  萨奇叹了口气,伸手去拿瓶子。他们已经听我说过很多次了。“别再说这些废话了,肯威。这是小孩子才会信的故事。我说的是真正的防线。比如抢一艘盖伦帆船来,把所有火炮配置在一侧。它会成为我们港口上的一道风景线。”
  这时阿德瓦勒开口了。“要抢到完好的西班牙盖伦帆船可不容易,”他的嗓音低沉而清晰,“你有哪艘看中的吗?”
  “有的,先生,”萨奇醉醺醺地反驳道,“我来指给你看。那是一艘大船。又大又慢。”
  这就是我们对那条西班牙盖伦帆船发起攻击的原因。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很快就会再次见到我那些圣殿骑士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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