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钟声响了十几声，然后又继续响了十几声。一直响到凯尔数不清到底敲了几次，足足把那一天、那一星期，甚至一整个月的时数都报完了。
不绝于耳的钟声只代表着一件事：皇室贵宾抵达。
凯尔站在他的阳台上，看着他们抵达，距离伦敦上次主办艾森塔许，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但他仍然记得看着船只和人潮鱼贯前来，而他试着想象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见过哪些事物。他没办法探索世界，但是在少数的特殊场合，世界似乎能前来供他探索。
现在，他看着一艘艘船沿着艾尔河缓缓航行(直到被莱伊的飘浮竞技场挡住为止)，他发现自己正在好奇莱拉会选怎么样的船，有少数几艘比较小的私人船只，但大多数都是奢华的庞然巨物，用来载运有钱的商人与贵族，从法洛和菲斯克前来参加安恩斯帝国王都的庆典。所有船只的船帆或侧身都标示着它们来自哪个国家，画着它们统治者的徽记。除此之外，每艘船也都会带着一卷核准他们在艾森塔许期间于码头停泊的羊皮纸。
莱拉会比较喜欢有着法洛标记的优雅银木船?还是比较大胆的风格，像是现在靠近的那艘色彩鲜艳的菲斯克船舰?又或者是气宇非凡的安恩斯船，有着晶亮的黑木和利落的船帆?说到这个，莱拉知道该怎么航行吗?可能不知道吧，但如果有人可以让奇异的事物看起来稀松平常、把不可能的挑战变得再简单不过，那应该就是荻莱拉.巴尔德。
「你在偷笑什么?」莱伊问，出现在他身旁。
「你的竞技场把河上搞得一团乱。」
「才怪，」莱伊说，「我在城市两侧北边和南边的河岸都架了临时码头。空间多得很。」
凯尔对艾尔河点点头，「去跟我们的贵宾说吧。」
下方河面上的其他船只纷纷让开，给沿着河道航行的菲斯克船舰通过，它在障碍物前停了下来。菲斯克金碧辉煌的皇家驳船有着红木船身与黑帆，上头画着皇室标记：一只振翅飞过白色月亮之前的乌鸦。船两旁都有军舰随行。
几分钟后，法洛来的帝国船舰出现了，船只有着银白色的纤细骨架，船帆上烙印着黑树纹章。
「该出发了。」王子说，「我们必须在场迎接他们。」
「我们?」凯尔问道，虽然国王已经说得很清楚，凯尔必须到场，不是因为他是家族的一份子，凯尔酸溜溜地想道，而是因为他是艾芬。是安恩斯帝国力量的象征。
「他们想见你。」国王说，凯尔听懂他言下之意。麦辛说的「你」，指的并不是凯尔本人。而是安塔拉。他怒气冲冲，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像个战利品?或者更惨，像个玩具──
「停下啦。」莱伊斥责。
「停下什么?」
「你脑袋里在想的那些事，害你眉头比平常皱得更深的事。你会害我们两个都长皱纹。」凯尔叹气。「来吧。」莱伊催促，「我绝对不要一个人面对他们。」
「你是怕哪个家伙?索勒艾爵爷吗?」
「蔻菈。」
「菲斯克的公主?」凯尔大笑，「她不过就是个小孩。」
「她原本只是个小孩，而且是个恐怖至极的小孩，但我听说她长大后更可怕。」
凯尔摇摇头，「那就走吧。」他说，挥出一只手搭在王子肩膀上。「我会保护你的。」
「我的英雄。」
*
红伦敦的王宫有五座大厅：主大厅，豪华的三层舞会厅，以光亮的木头和雕刻水晶装潢;金煌，宽敞的接待大厅，建材全是岩石和贵金属;珠璃，位于皇宫正中央，以全玻璃打造;屋顶上的天穹，马赛克地板在太阳与星星下方闪闪发亮;最后则是靠近皇宫前方的刺玫，有独立的走廊与大门，庄严而优雅，刺玫厅所在的厢房可以直接看见天空，四周并没有任何遮蔽物，耀眼阳光透过天花板上开的窗户洒进来。墙壁和地板都是高贵的大理岩，苍白石面镶有石榴石和黄金线条，这里是由可以操纵矿石的魔法师巧手搭建，专供皇室使用。房间里没有梁柱，而是用巨大的瓮装着花束，排成两排。两排花束之间，有一条金色地毯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房间另一头的高台与王座。
刺玫厅是红伦敦统治者接见人民的地方，也是接待邻国皇室的场所。
如果他们哪天真的出现的话。
凯尔和莱伊分别站在王座两侧，莱伊靠着父亲的椅子，凯尔则在皇后旁边立正站好。
提亚伦师傅站在高台底端，但没和凯尔对上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想象，艾芬艾森感觉好像在躲避他?穿着闪亮盔甲的皇家侍卫像雕像一样伫立，此外还有一群被挑选来共襄盛举的奥斯特拉和韦斯特拉四下走动，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邻国的皇家船舰停泊好之后，有护卫赶去陪同他们前来皇宫，但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托盘上的气泡酒逐渐消气。
莱伊两只脚不断变换重心，显然很焦虑，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负责替皇室举办活动，他向来注重细节，不过大部分都只限于自己的衣着与头发。完全无法比拟艾森塔许的规模。凯尔看着他摆弄着胸口别的那枚闪闪发光的玛雷许金别针──圣杯与旭日。莱伊甚至弄了另一枚给凯尔，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别在红色大衣的前襟。
麦辛国王手中把玩着一枚钱币，凯尔只见过他坐不住时会这么做，麦辛.玛雷许和他父亲一样，是金属工匠，无疑是一名强大的魔法师，虽然他现在不太需要法力了。尽管如此，凯尔听说过麦辛年轻时的故事，关于「钢铁王子」的传说，关于他如何锻造军队、冶炼人心，凯尔知道就算到了现在，国王每年都会大老远旅行到国界，替他麾下军队的鼓风炉煽动火势。
「希望我们的贵宾没事。」麦辛国王说。
「他们可能迷路了。」莱伊沉思。
「我们没这么幸运吧。」凯尔喃喃说。
艾蜜拉皇后瞪了他们两人一眼，凯尔差点大笑出声。她脸上挂着每个妈妈训斥小孩时都会出现的表情，再简单寻常不过了。
最后，喇叭终于响起，门往两旁打开。
「可终于出现了。」莱伊碎念道。
「柯尔王子和蔻菈公主。」仆人宣布，声音在大厅中回荡，「来自菲斯克的统治者：塔斯空家族。」
塔斯空兄妹走进厅内，旁边跟着十几个仆人。他们外型亮眼，身穿宽松的绿色和银色衣物，优雅的斗篷在身后飘荡。柯尔现在十八岁，蔻菈比他小两岁。
「陛下。」柯尔王子说，他是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安恩斯语的口音很重。
「我们很高兴受邀来到你们的城市。」蔻菈公主屈膝行礼，露出一个天使般的笑容。
凯尔看了莱伊一眼，意思是真的假的?这就是你怕得要死的女孩?
莱伊也回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最好也小心一点。
凯尔比较仔细地再打量蔻菈公主一次，她看起来连酒杯都快拿不动了，蜜金色的头发与翡翠一起编成细致发辫，像皇冠一样盘在头上。
以菲斯克人的标准来说，她的体型十分纤瘦，很高，但是腰很细，那柳树般的姿态反而比较适合安恩斯宫廷。三年前，莱伊获准陪同母亲去菲斯克参加艾森塔许，所以他看得出她长大了多少，但是困守城市的凯尔只在许多年前安恩斯主办赛事时，才看过锦标赛。那是六年前的事，当时来的是柯尔王子，和他另外两个兄弟。
凯尔上次看见蔻菈已经是十二年前，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孩。
现在，她淡蓝色的双眼往上抬，对上他两边颜色不同的双眼，稳稳地看着他。凯尔很习惯其他人闪避他的视线，习惯他们垂下头，看向比较安全的地方，他抵抗着忽如其来想撇开头的冲动。
与此同时，一名仆人抬着一个包裹在厚重绿布中的庞然巨物，来到王座高台边，放在台阶旁。他煞有其事地一把掀开布幔，露出下方的鸟笼和笼中鸟──不是安恩斯宫廷喜爱的那种色彩斑斓的学舌鸟，也不是会唱歌的鸣鸟，而是比较像……猛禽。这只巨大生物全身银灰，除了有一圈黑毛和冠羽装饰的头颅之外。鸟喙看起来锐利如刀。
「一份谢礼。」柯尔王子宣布，「答谢各位邀请我们兄妹俩造访你们的家园。」柯尔的皮肤与头发和蔻菈一样颜色，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共通点。蔻菈已经很高了，但他的身高更是惊人，她身形细瘦，柯尔则壮得像头牛。他确实很英俊，不过举手投足和表情都让人想起牛。
「感激不尽。」国王说，对提亚伦师傅点点头，他箭步向前，举起鸟笼，凯尔猜想牠大概会被送到伦敦圣堂去吧，或者找机会放生。皇宫不是野兽该待的地方。
凯尔用眼角余光观看送礼的过程，注意力仍然放在公主身上，她同样目不转睛，好像被他的黑眼给迷住了。她看起来很像会指着某个东西──或是某个人──然后说：「我想要那个。」这念头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有趣，直到他想起艾斯璀的话：「花香男孩，你是我的。」立刻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凯尔往后踏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小步。
「请把这里当自己家，不用客气。」麦辛国王说，感觉像在念台词。
「愿神祇垂怜，」柯尔王子咧嘴笑道，「我们在锦标赛里也会拿下冠军，不会客气。」
莱伊七窍生烟，但国王闻言只哈哈大笑，「我们就拭目以待吧。」他脸上挂着诚恳的笑容，凯尔知道那是假的，国王不把柯尔王子放在眼里，整个菲斯克皇室家族他都不放在眼里。真正的隐忧在法洛的索勒艾爵爷。
说人人到，喇叭又响了，菲斯克的随行人员拿起酒杯站到两旁。
「索勒艾爵爷，法洛的摄政王。」门打开的同时，仆人跟着宣布。
索勒艾爵爷不像菲斯克的王子公主那样被其他人簇拥在中间，而是独自一马当先，他的手下列队跟在后方。一行人全都穿着法洛风格的服饰，以单独一条布料在身体周围繁复地交缠，末端像短斗篷一样披垂在肩膀之后。他的手下全都穿着深紫色，偶有黑与白点缀，索勒艾本人则一身白，搭配靛紫色的滚边。
他的胡子和所有菁英阶层的法洛人一样刮得很干净，可以清楚看见他脸上装饰的珠子，但是他和大多数人不一样，选的不是玻璃或珍贵宝石，索勒艾爵爷的装饰品是白金，菱形的白金碎片描绘出太阳穴到喉咙的弧度。他的黑发剪得很短，额头上有一片较大的水滴状白金片，就在比眉毛高一点的位置，显示出他的贵族身分。
「他们是怎么选的?」好几年前，莱伊曾大声表达过他的好奇，将一颗红宝石举到额头前，「我是说，父王说过，宝石的数量代表了社会地位，但颜色就是个谜了。我怀疑应该不是随意的选择，如果是菲斯克人的话，也许有可能，但法洛人的一切，很少有什么是真正的巧合，所以色彩一定代表了什么。」
「这很重要吗?」凯尔疲惫地问。
「当然很重要。」莱伊斥责，「就像你发现了一种你不会说的语言，却没有人愿意教你。」
「可能是隐私。」
莱伊歪歪头，蹙起眉心，把红宝石卡在中间皱纹间。「我看起来如何?」
凯尔哼了一声，「蠢毙了。」
但是索勒艾爵爷看起来一点也不蠢。他很高，他身旁的守卫与之相比都矮了一截。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中间有一道凹痕，皮肤是黑炭的颜色，淡绿色的眼睛和切割过的玻璃一样锐利。他是法洛国王的哥哥，也是法洛皇家舰队的指挥官，曾经四分五裂的领土就是由他所统一的，大家都认为在王座背后运筹帷幄的其实是他。
尽管因为法力不强，无法坐上统治者的大位，他的军事长才，以及对秩序的慧眼独具却足以弥补这点，凯尔知道莱伊为什么惴惴不安。
「欢迎，索勒艾爵爷。」麦辛国王说。
法洛的摄政王点点头，脸上却不带一丝笑意，「您的城市熠熠生辉。」他简短地说，口音如同河里的圆石般沉重滑顺。他一弹手，两个随从一人搬着一盆小树上前，树皮是墨黑色的，和法洛皇家纹章上一模一样的树木。凯尔听说过稀有的法洛柏树，据说有疗效，甚至有人宣称它蕴含魔法。
「一份礼物。」他悠悠说，「愿美好事物可以萌芽。」
国王皇后微微颔首表示感谢，索勒艾爵爷的目光经过王座高台，略过莱伊，在凯尔身上停留了几秒钟后才鞠了个躬往后退。国王和王后步下台阶，一边举起装着气泡酒的玻璃杯。房间里的宾客也纷纷有样学样，凯尔叹了口气。
站在那里当展示品已经够痛苦了。
现在，最痛苦的社交任务才刚要开始。
莱伊显然是在默默替自己加油打气，准备面对菲斯克的公主，他们上次见面时，她显然屡次企图强吻莱伊，还想在他头发里编入鲜花。但是莱伊白担心了，她现在盯上了其他猎物。可恶。凯尔在脑中咒骂，握紧酒杯，看着她步步逼近。
「凯尔王子，」她说，露出一个稚气的微笑，他没多嘴纠正说应该是凯尔大人，不是王子。「晚上的舞会时，你跟我跳舞。」
他不确定是因为她会的安恩斯语有限，又或者本意就是这么直接。但是莱伊瞪了他一眼，眼神里说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筹划锦标赛，而且这只是政治和外交场合作作样子，他们都必须有所牺牲，如果凯尔胆敢拒绝跟公主跳舞，并危及帝国的和平，那他宁愿一刀把自己捅死。
凯尔挤出一个微笑，鞠躬说：「殿下，当然没问题。」他回答，然后用菲斯克语补了一句：「格哈戴奇，安纳奇。」
我的荣幸。
于是她踩着轻快的脚步走向她其中一个侍从，脸上的微笑更加灿烂。
莱伊靠过来，「看来不只有我需要保护喔。跟你说……」他啜了一口酒，「你们两个的话，会是很有趣的配对……」
凯尔脸上仍然继续挤出微笑，「我要用这个别针戳死你。」
「你自己也会很痛喔。」
「我觉得很值──」这时，索勒艾爵爷朝他们走来，莱伊把话吞回去。
「莱伊王子。」摄政王说，点点头，莱伊直起身体，然后深深一鞠躬。
「索勒艾爵爷。」他说，「哈桑纳尔，拉斯纳弗拉斯，阿哈斯。」
您的驾临让我们王国蓬荜生辉。
摄政王欣喜地瞪大眼睛，「艾慕沙哈尔。」他说，然后才又切换回安恩斯语，「您的法洛语讲得好极了。」
王子脸红了，他一直很有语言天份，凯尔也懂不少法洛语，因为莱伊喜欢有人陪他练习，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您费神学了我们的语言，」莱伊说，「我们礼尚往来是应该的。」然后，他又露出一个融化人心的笑容，继续说道：「而且我一直觉得法洛语是很美的语言。」
索勒艾爵爷点点头，目光转移到凯尔身上。
「这位，」摄政王说，「您一定就是安恩斯帝国的安塔拉了。」
凯尔低头致意，等他重新抬起视线时，索勒艾爵爷仍在打量他，从发梢到脚尖都不放过，彷佛魔法的印记不只存在于他的一边眼睛，还烙印在全身上下的每一吋。等索勒艾的注意力终于移到凯尔脸上时，他微微皱眉，额头上的金属闪闪发光。
「纳幕纳斯特。」他喃喃说。好惊人。
索勒艾爵爷一离开，凯尔就把杯里的酒一口灌完，在任何人来得及阻止他之前退到刺玫厅敞开的门边。
他今天已经受够这些王公贵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