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世界,霍蓝快溺毙了。
他在自己的心智中挣扎,想浮出水面,却又被一个钢铁般强壮的意念压回漆黑的深水中。他用力挣扎,伸手耙抓,大口喘着想吸进空气,随着他每次剧烈扭动、每次绝望挣扎,身上的力量就流失得更多。这比垂死更糟糕,因为等着迎接他的是比死亡更糟糕的事物。
没有光线。没有空气。没有力量。全都被夺走、切断,只剩下黑暗。在那股用力压制他的意念之上,有个声音正在大喊他的名字。
凯尔的声音──
太远了。
霍蓝的抓握松弛、滑开,他又往下沉了。
一直以来,他只想唤回魔法,他的世界正迈向死亡,过程缓慢却无法挽回,他只想看它逃过一劫。起初,他将这样的命运归咎于另一个伦敦的恐惧,接着归咎于他自己的恐惧。
霍蓝只想看见他的世界恢复生气。
起死回生。
他知道那些传说、那些幻梦,关于强大的魔法师如何拯救世界。强大到足以将空气注入它饥渴的肺中,加快原本苟延残喘的心跳。
自霍蓝有记忆以来,这就是他唯一的心愿。
自霍蓝有记忆以来,他就想成为那位魔法师。
就连现在,黑暗在他眼前绽放,将力量的标记烙印在他身上,他还是想成为那个人。他小时候曾站在西耶河畔,在冰冻的河面上打水漂,想象自己可以击碎那层冰。他成年时,曾站在银森之间,祈求自己拥有保护家园的力量。他从不想当国王,虽然在故事之中,国王永远都是魔法师。他不想统治世界,他只想拯救它。
那第一天晚上,霍蓝浑身是血又意识不清地被拖进新任国王的房间时,艾索斯.丹恩笑他狂妄自大,将他的心愿斥为骄傲逞能,一边将诅咒刻上霍蓝的皮肤。
等着被打碎的东西。
艾索斯的确让他粉身碎骨,随着每一天、每一道命令,一点一点打碎。直到霍蓝最想要的不再是唤回魔法,而是殷切希望这一切赶快了结。
他知道这是懦弱之举,但是懦弱要比怀抱希望简单多了。
而在桥边那时候,当霍蓝略微卸下防备,任由那个被宠坏的王子凯尔将金属棒戳进他的胸膛,他的第一个感觉──他的第一个、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感觉,是如释重负。
他以为终于结束了。
只是他错了。
要杀死安塔拉,是很难的一件事。
霍蓝醒来时,正躺在一座死去的花园、死去的城市、死去的世界中,他首先感觉到的是痛苦,接下来则是自由,艾索斯.丹恩的控制消失了,霍蓝还活着──虽然浑身伤痕累累,却还有一条命。
而且被困住了。
困在受伤的身体中,在一个没有门的世界,只能听凭另一名国王处置。但是这一次,他有选择。
可以拨乱反正的机会。
他半死不活地站在黑玛瑙王座之前,对石头雕刻成的国王说话,拿自由交换了拯救他的伦敦的机会,想看它再次欣欣向荣。霍蓝作了交易,拿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支付。有了影子国王的力量,他终于将魔法带回这个世界,看见他的世界又有了缤纷色彩,人民重新怀抱希望,城市也恢复了生气。
他能做的都做了,也付出了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保护它。
但就连这样都还不够。
影子国王贪得无厌,一直想要更多,每天都变得更强一点,渴望着混乱,它是魔法最真切的形体,是失去控制的力量。
那只怪物在霍蓝的躯壳中脱了缰。
所以他做了他唯一有能力做的事。
他提议要帮欧萨隆找另一具躯壳。
「好吧……」当时国王这么说,那个恶魔、那个神祇,「但是,如果我无法说服那个人,那我就只能将你的身体据为己用了。」
霍蓝同意了,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样呢?
为了伦敦,不择手段。
而凯尔──娇生惯养、幼稚又顽固的凯尔,尽管在那该死项圈的束缚之下脆弱又无力,却还是拒绝了。
可想而知他会拒绝。
可想而知──
影子国王用霍蓝的嘴微笑,他用尽他能挤出一丝一毫的力量来反抗,可是交易就是交易,凯尔拒绝时,他感觉到欧萨隆往上冲的那股凶猛狠劲,他用力压下霍蓝,压进他自己内心深处的深渊中,成为影子国王汹涌意志下方的暗流。
全然无助,困在一具躯体、一桩交易之内束手无策,只能旁观,只能感觉,只能溺毙。
「霍蓝!」
凯尔的声音破碎,他绷紧虚弱的身体抵抗着金属框,霍蓝也曾经这么挣扎过,艾索斯.丹恩刚找到他的时候,就是这么折磨他的。那个笼子已经吸走凯尔大半的力量,套住他脖子的项圈则将剩余的力量全部阻断。凯尔的双眼中有着惊骇,令霍蓝讶异的绝望。
「霍蓝!你这个混账,快反抗!」
他试了,可是他的身体和心智已非他可以掌控,他疲倦不已的意念逐渐下沉、下沉──
放弃吧。影子国王说。
「向我证明你一点也不弱!」凯尔的声音穿透过一切,「证明你不是别人意志的奴隶!」
你无法抵抗我的。
「你大老远回来,为的就是这样输掉吗?」
我已经赢了。
「霍蓝!」
霍蓝痛恨凯尔,那瞬间,恨意强烈到足以将他拉出水面,但就算他想照另一名安塔拉的意思反抗,欧萨隆还是一点也不退让。
霍蓝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当然,那不是他发出来的,而是来自穿着他皮囊的怪物扭曲的模仿。霍蓝手中有一枚猩红色的硬币,可以通往另一个伦敦的信物,凯尔的伦敦,而凯尔正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用力撞击着束缚,直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手腕也血肉模糊。
没有用。
这全都没有用。
他再次觉得像困在自己身体中的囚犯,凯尔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
你不过是拿一个主人换了另一个主人罢了。
他们正在移动,欧萨隆导引着霍蓝的身体,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但是凯尔的尖叫仍然贯穿整片森林,碎裂成零散的音节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吶喊。
欧丝卡站在走廊上磨刀,她抬起头,露出一边脸颊上半月型的疤痕,还有两边不同色的眼珠,一边黄、一边黑。他们亲手铸造的安塔拉、他们垂怜的人选。
「陛下。」她说,直起身体。
霍蓝试着浮出水面,想将自己的声音挤出他们的──他的──嘴唇,但是说出口的却是欧萨隆的话。
「守好门,谁也不准进来。」
欧丝卡的红唇上闪现一抹微笑,「如您所愿。」
他们匆匆走过皇宫,来到户外,经过阶梯底端丹恩兄妹的雕像,天空中布满青一块紫一块的云彩,花园两侧由树木夹道,而不是死人雕像。
没有了欧萨隆,没有了他,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城市会继续欣欣向荣吗?还是会分崩离析,像是再也没有生命力的身体?
拜托,他无声地恳求,这个世界需要我。
「无济于事,」欧萨隆大声说,霍蓝感到恶心想吐,他竟然沦为他们脑袋中的思绪,再也无法出声置喙,「它早就死了,」国王继续说,「我们要重新开始,我们要找到一个配得上我们力量的世界。」
他们来到花园墙边,欧萨隆从腰间抽出匕首。钢铁啮咬皮肉的痛楚根本不足挂齿,彷佛霍蓝早就失去了痛觉,他被埋得太深,只感觉得到欧萨隆的掌控。但是当影子国王的手指抹过鲜血,举起凯尔的钱币贴在墙面时,霍蓝最后一次奋力挣扎。
他无法夺回他的身体,时候还没到,而且也无法夺回全部,可他也不需要全部。
一只手。五根手指就够了。
他挤出浑身的力量,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全部注入伸向墙面的那只手臂,它停住了,悬在半空中。
鲜血流下墙壁,霍蓝知道该用什么咒语来击碎一具躯体、将之变成冰、灰烬或石头。
他只需要引导他的手按向自己的胸膛。
他只需要形塑魔法──
霍蓝感觉得到欧萨隆一阵气恼,不是愤怒,彷佛他最后的抵抗,彷佛这竭尽全力的反击,只是一阵搔痒而已。
真烦。
霍蓝继续反抗,甚至成功让他的手移动了一公分,两公分。
放手吧,霍蓝。他脑袋中的生物警告道。
霍蓝强迫他所剩的最后一点意志进入手中,拖着它移动了几公分。
欧萨隆叹口气。
你这是何苦呢。
欧萨隆的意志像一堵墙般砸中他,他的身体没动,意志却猛然往后撞,困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下。不是他已经体验过了几百次的痛苦,之前的那种痛苦,他已经学会如何超脱、如何无视,那种痛苦也许能逃脱。现在这种痛苦则根植于他的核心,点燃了他,忽如其来又鲜明,每根神经都像有火在烧,他在自己的脑袋中尖叫了又尖叫,直到仁慈的黑暗终于包裹住他,逼迫他往下沉。
这次,霍蓝没试着浮起。
这次,他任由自己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