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
在那可怕的几秒钟,莱拉停止存在。
她踏出世界、踏出生命时,感觉自己正在散开,化成好几百万条丝线,每一条都在延展、磨损,快要断裂,她踏入虚无之中。不过那样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冷不防踉踉跄跄往前冲,双手双膝着地跪在街道上。
莱拉落地时不禁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四肢发抖,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有钟铃在敲。
她手掌下的地面粗糙冰冷,有地面这件事是个好兆头。空气很宁静。没有烟火,也没有任何乐声。莱拉拖着身体爬起来,血从她的手指和鼻孔滴落。她伸手擦掉,鲜血溅洒在石头地面,她抽出刀子,背靠着冰冷墙面摆出备战姿势。她还记得上次来到这个伦敦时的情景,人们瞪着一双双渴望力量的饥饿双眼。
一抹色彩吸引了她的视线,她抬起头。
夕阳在头顶的天空渲染了大片晚霞:粉红、深紫、灿金。只是,白伦敦不该有颜色才对,不该是这副模样。有可怕的几秒钟,莱拉以为她来到了另一个城市、另一个世界,把自己困在离家更远的地方──虽然她现在也不确定家到底在哪里。
但她注意到靴子下方的道路,夕阳余晖中耸立着城堡的哥德式尖塔。这是同一座城市,只是看起来截然不同。她上次踏足此地,也不过是四个月前的事,当时这里是冰雪与灰烬与惨白岩石构筑成的世界。现在……现在,有一名男子经过他身边,脸上带着微笑。不是饿得发慌时那种龇牙咧嘴的狞笑,而是打从心里觉得满足幸福的微笑。
这不对劲。
四个月,在这段期间,她学会了怎么觉察魔法,就算还不完全懂它的意图,至少懂得去辨认它的存在。她不像阿鲁卡德那样可以看得见魔法,但是随着她的每次呼吸,都能在空气中感觉到它宛如糖霜般的甜美滋味,强烈到近乎甜腻。在夜晚的空气中晶光闪烁的糖霜。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凯尔又在哪里?
莱拉知道她自己在哪里,或至少知道她选择穿越到另一个城市的地点是哪里,所以她跟着高墙拐了个弯,来到城堡门口。大门敞开,冬日藤蔓缠着铁门往上爬,莱拉第二次慢慢停下脚步。石像森林不见了,那里曾经矗立一具具石化的尸体,现在却长满真正的树木,城堡台阶两侧都站着身穿闪亮盔甲的守卫,看起来十分警戒。
凯尔一定在里面,他们之间的连结细若游丝,却出奇强烈,莱拉不知道这种连结是由他们的魔法、还是什么其他东西构成的,却能感觉到它像一股重量般将她拉向城堡。她试着不去想这代表什么,她必须闯得多远、必须对抗多少人,才有办法找到他?
不是有定位咒语吗?
莱拉绞尽脑汁回想到底是哪几个字。艾斯拓瓦可以在世界之间旅行,艾斯塔森则能在同个世界的不同地点之间移动。如果她想找的是人,不是地方呢?
她咒骂自己竟然不知道,竟然从来没想过要问。凯尔有次告诉过她,小时候曾用这个咒语找到莱伊。他用了什么?她耙抓着记忆──某个莱伊做的东西。一只木马?她心头浮现另一幅影像:一条手帕──她的手帕──紧捏在凯尔手里,他第一次在石邻找到莱拉的那天。但是莱拉没有任何凯尔的东西。没有可用的信物。连一个小东西都没有。
她试着压抑油然而生的惊慌。
所以说,没有信物可以引导她。可是不能只用一个人拥有的东西来概括他们的存在,想当然耳,物品也不会是他们所留痕迹的唯一承载物。他们是由许许多多事物拼凑而成的,像是言语……像是记忆。
莱拉有关于他的记忆。
她仍然血淋淋的手掌贴向城堡大门,冰冷的钢铁刺痛着浅浅的伤口,她双眼紧闭,召唤关于凯尔的记忆。一开始,是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个晚上,她在一条巷子里扒了他身上的东西。后来,他从她房间墙壁上走出来。一个绑在她床头的陌生人,魔法的滋味,自由的承诺,害怕被丢下的恐惧。手牵手穿过一个世界,而后是另一个。他们躲避霍蓝的时候,紧紧贴在一起,一起对付那个狡猾的弗莱契,还与占据王子躯体的敌人打斗。皇宫里发生的可怕事情,以及白伦敦的那场战斗。在岩石森林的废墟中,浑身是血的凯尔抱着她。他们破碎的生活分道扬镳,而后又重新聚首。戴着面具的游戏。一个新的拥抱。他们跳舞时,他放在她腰间的手掌很烫;他们亲吻时,他贴在她嘴上的双唇也很烫。在宫殿的阳台上,他们的身体像两把利剑一样互相碰撞。那股令人心惊胆颤的热力,以及来得太快的寒冷。她在竞技场中不支倒地,他像丢掷武器那样抛下气话后调头就走。她就这样任由他走。
可是现在,她来带他回去了。
莱拉作好准备,咬紧牙关等着痛苦降临。
她将那些记忆揣在心里,像信物一样贴向墙面,一边说出咒语。
「艾斯塔森凯尔。」
大门在她的手掌下方颤抖了一下,世界往后褪去,莱拉跌跌撞撞向前离开街道,进入光滑的苍白石块筑成的宫殿走廊上。
两旁墙壁上插着火把,远方传来脚步声,莱拉只给自己一秒钟的时间志得意满,或许更像是大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凯尔不在这里。她的头一阵阵痛着,一声脏话本来已经来到嘴边,结果听见左边一扇门后传来闷住的大喊。
莱拉浑身血液都凉了。
凯尔。她伸手去抓门把,但是她的指头才刚握住,就听见金属划过空中的低啸。她往旁一躲,正巧看到一把刀深深埋进一秒钟前自己站的位置。刀柄连接着一条黑绳,莱拉顺着往后看,眼前是名身穿白色披风的女人,她一边颧骨上有道疤痕,而这道疤大概是她全身上下最平凡的地方了。黑暗填满了她的一边眼眶,还像融化的蜡一样满溢出来,往下滴落脸颊,也往上蔓延至太阳穴,勾勒出她下颚的线条,消失在艳红发丝间,发色比凯尔的外套还红,甚至比安恩斯的那条河还红,那头烈焰般的红发似乎快把空气也烧焦了。对这个世界来说太过明亮的色彩。至少,对以前的白伦敦来说太过明亮。莱拉感觉得到其中的异样,不只是鲜艳的发色和毁掉的眼睛这么简单而已。
眼前的女子让莱拉想到的不是凯尔,甚至也不是霍蓝,而是好几个月前偷来的黑石头。似曾相识的奇异拉力与沉重节拍。
这名陌生人手腕一弹,左手出现第二把刀,握柄连接在那条黑绳的另一头。迅速利落的一拉,第一把刀就脱离木头,飞回她的右手,宛如振翅归队的优雅鸟儿。
莱拉差点就要刮目相看了,「妳是哪位?」她问。
「我是信差。」女人说,莱拉不信,她认得出训练有素的杀手,「妳又是谁?」
莱拉抽出自己的两把刀,「我是小偷。」
「妳不能进去。」
莱拉背靠着门,凯尔的力量有如垂死的脉搏,贴在她背脊上。撑着,她绝望地心想,然后大声说:「那也要看妳能不能拦住我。」
「妳叫什么名字?」女人问。
「跟妳有什么关系?」
她露出微笑,杀气腾腾的狰狞笑容,「国王陛下会想知道我杀的是──」
莱拉没等她说完话。
她的第一把刀掠过空中,女人举起手格挡时,莱拉立刻挥出第二击,她本来已经快划破皮肉,结果黑绳飞刀朝她袭来,她只好往旁一扑闪开。莱拉旋身,本来要再次劈砍,但只能及时挡下另一记蝎尾般的偷袭。系着两把刀的黑绳具有弹性,那个女人舞动匕首的方式,就和金纳操纵风、阿鲁卡德操纵水,还有奇希米尔操纵土石一样。她用意志包裹武器,黑绳双刀飞动时,不仅有肢体赋予的力道,也有魔法的优雅。
除此之外,这女人移动的姿态曼妙得恼人,流畅的动作媲美舞者。
拿着两把利刃的舞者。
莱拉低头,第一把刀咬过她脸颊旁的空气,几缕黑色发丝飘然落地。武器因为速度而模糊,将她的注意力拉向四面八方,莱拉只能拚命躲避那些闪过的银光,完全抽不开身。
她经历过不少刀战。多半是她先挑起的。她知道关键是要找好防御,躲在后面,并且逼迫对方暂时回防,趁机寻找进攻的缝隙。然而眼前这场战斗并不算近身肉搏战。
这女人的刀子根本不用拿在手中,莱拉该怎么对付她?
答案显而易见。很简单,就跟她对付其他人的方式一样。
速战速决,耍阴招。
毕竟,赢得漂亮不重要,保住小命才是目标。
对方的刀刃像毒牙般挥出,以忽如其来的可怕速度袭来。但飞刀有个缺点:它们无法中途改变方向,刀刃一旦离手,便会直直往前飞。这就是为什么,刀子牢牢拿在手里要比丢出去好。
莱拉假装向右,第一把刀跟过来时,她立刻向左闪,第二把刀紧追在后,路径完全不同,莱拉再次闪躲,趁对方两把刀都还困在空中时,拿着她的刀划出第三条路径。
「逮到妳了。」她低吼,朝女人冲去。
这时,她惊骇地发现,飞刀改变了方向。它们在半空中扭转,朝她直扑而来,莱拉手忙脚乱想躲开,下一秒,那两把刀就埋进她原先蹲伏的地面。
不意外,她是金属魔法师。
鲜血流下莱拉的手臂,从指尖滴落。她动作很快,但是还不够快。
那女人轻甩一下手腕,刀子飞回她手中,「名字很重要,」她说,卷动着黑绳,「我叫欧丝卡,奉命将妳挡在外头。」
那扇门后方,凯尔发出一声挫败的尖叫,一声痛苦的啜泣。
「我叫莱拉.巴尔德,」她回答,抽出她最喜欢的那把刀。「我才不管妳有什么狗屁命令。」
欧丝卡浅浅一笑,发动攻击。
这次,飞刀袭到时,莱拉并未盯紧血肉或刀刃反击,而是瞄准了中间的绳索。刀刃边缘对着拉紧的绳索往下劈,碰到了一点──
欧丝卡动作太快了,金属只稍微刮到黑绳,她就已经倏地收回。
「不行。」莱拉低吼,徒手去抓往回飞的绳索,欧丝卡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莱拉发出一声小小的胜利吶喊,却有一阵剧痛贯穿她的腿,第三把刀插入她的小腿中,刀刃很短,但是锐利无比。
莱拉抽了口气,脚步摇晃。
她拔出刀,站直身体,鲜血染脏了惨白的地板。
门的彼端,凯尔再次凄厉尖叫。
世界的彼端,王子正在死去。
莱拉没时间陪这女的耗下去了。
她摩擦着自己的两把刀,刀刃迸出火星着火了,四周的空气滋滋作响,欧丝卡这次丢出刀刃时,莱拉武器灼烧的边缘掠过绳索,绳索点燃,火势往回蔓延,就在起火点和欧丝卡手掌中间一半的位置,黑绳断裂开来,飞刀也跟着一沉,并未飞回她手中。舞步乱了。刺客满脸怒容,立刻往前欺近对手,现在手中只剩下一把刀。
尽管如此,欧丝卡移动的方式还是和掠食者一样优雅,莱拉全部心神都放在女人手中的那把刀上,完全忘了房间里还有其他武器可供让魔法师利用。
莱拉避开了一道金属亮光,企图往后跳,但是一张矮凳撞上她膝盖后方,她失去平衡,摇摇晃晃。手中的火焰也消失了,在她摔倒在地之前,那个红发女人就已经压在她身上,刀刃划出的圆弧对准她的胸膛划去。
莱拉举起双臂格挡劈落的刀刃,两把刀的握柄在她脸蛋上方的半空中猛力撞击。欧丝卡唇上闪过邪恶的微笑,她手中的武器忽然变长了,金属拉伸成钢铁尖刺,对准莱拉的眼睛──
她的头往旁一撇,金属敲到玻璃,尖锐的碎裂声在她颅骨中回荡。那把刀戳到她的假眼,往旁滑开,在大理石地面上切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刀刃削破皮肤的地方,有一滴血滑落她的脸颊。唯一的猩红泪滴。
莱拉眨眨眼,觉得恼火。
这个贱人竟然想拿刀刺穿她的眼睛。
幸好,她挑错边了。
欧丝卡低头盯着,在那疑惑的瞬间,她还来不及反应。
莱拉只需要一瞬间就够了。
她仍然举着的刀子现在往旁一划,在那女人的喉咙上割开一个猩红色的微笑。
欧丝卡嘴巴微张,看起来像在模仿她脖子上绽开的那道伤口,鲜血汩汩流下她的前襟。她跌落在莱拉旁边的地板上,手指覆盖着伤口,可是伤口太宽太深了──致命一击。
那女人先是抽搐了几下,接着便动也不动,莱拉往后挣扎,避开逐渐汇聚的那摊血,受伤的小腿仍然阵阵剧痛,头里的声音也还在嗡嗡作响。
她站起来,拱起一只手掌盖住她裂痕遍布的假眼。
她的第二把刀从附近墙壁上放火把的凹洞中突出来,莱拉一把拔出,蹒跚走向房门时,身后留下一连串血迹。门后变得很安静。她试着转动门把,却发现门锁住了。
也许有咒语可以开门,但是莱拉不知道,她太累了,无法召唤风或木头或什么别的东西,所以她挤出全身最后一丝力量,把门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