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
城市沦陷了。
哈斯特拉说的话跟着凯尔穿过街道，一路爬上皇宫前的台阶，穿过殿内的走廊。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是真的。
还有这么多人在战斗，城市怎么可能会沦陷?
凯尔冲入主大厅。
舞会厅金碧辉煌，闪闪发亮，但是氛围完全变了。原本在屋顶参与盛会的魔法师和贵族现在都挤在房间一角。皇后带着一干人等端着装水的碗和沙袋去给祭司，让他们在发亮的大理石地板画出加强记号，也在每扇墙面画出屏障咒语。索勒艾爵爷背对着一根柱子站着，脸色凝重但看不出心里在盘算些什么，柯尔王子和蔻菈公主坐在台阶上，一脸惊魂未定。
他看见麦辛国王站在一个平台上，每天晚上都会有穿戴金箔装饰的音乐家在那里表演，国王正在与提亚伦师傅和禁卫军队长交头接耳。
「您说城市沦陷了是什么意思?」凯尔质问，气势汹汹冲过大理石地板。他两只手鲜血淋漓，敞开的外套间露出赤裸的胸膛，他知道自己应该看起来一副歇斯底里的疯样，但是他不介意，「您为什么召回我来?」提亚伦想挡住他的去路，但凯尔仍然挤上前，「您有计划吗?」
「我的计划，」国王冷静地说，「就是阻止你害死自己。」
「那开始有用了。」凯尔嘶吼。
「什么东西有用?」麦辛问，「割开血管，拿血洒遍整个伦敦?」
「如果我的血可以保护他们──」
「凯尔，你保护了几个人?」国王逼问，「十个?二十个?一百个?城市里有上万人。」
凯尔感觉自己回到了白伦敦，钢铁项圈紧箍着他的脖子。无助又绝望。「能救多少算多少──」
「这样无济于事。」
「您有更好的主意吗?」
「还没想到。」
「该死，那就让我做我能做的事!」
麦辛国王抓住他的肩膀，「听我说，」国王用低沉的嗓音说，「欧萨隆的优势是什么?弱点又是什么?他对我们的人民做了什么?有办法挽回吗?你在外英勇救人的时候，遗漏了多少问题?你没有计划，也没有策略，你还没在敌人的防御中找到破绽，不知道该从哪里见缝插针。你没在策划攻击，反而是在外面盲目劈砍，但从没击中过，因为你浪费了一滴滴宝贵的血去保护其他人不被一个我们不知道怎么赢的敌人伤害。」
凯尔听见他的话，全身都紧绷起来，「我在外面保护您的子民。」
「你保护一个人的同时，黑暗又夺去了十几个人。」麦辛音调中没有任何批判之意，只有阴郁的决心，「城市沦陷了，凯尔。如果没有你的帮忙，它绝对无法重生，但这不代表你可以靠单打独斗做到。」国王的手握紧了些，「我不想因为这样就失去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
凯尔眨眨眼，因为国王说的话而震撼，麦辛放开手时，凯尔也无法继续生气下去，「莱伊醒了吗?」他问。
国王摇摇头，「还没。」他的注意力越过凯尔，「还有妳。」
凯尔转头看见莱拉，她正在抠指缝间的血污，发丝落下来遮住碎裂的那边眼珠。她听见有人叫她，抬起头来。
「妳是谁?」国王问。
莱拉皱起眉，开口正要回答，凯尔赶快打断她的话。
「这位是荻莱拉.巴尔德小姐。」
「皇室的朋友。」提亚伦说。
「我救过你们的城市，」莱拉自己补充，「整整两次。」她歪过头，头发滑开，露出粉碎眼珠的星芒。值得肯定的是，麦辛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只看向提亚伦。
「就是你跟我提过的那位吗?」
主祭点点头，凯尔很好奇艾芬艾森到底跟国王说了什么，也想知道提亚伦知道莱拉的真实身分有多久了。国王打量着莱拉，目光从她的双眼移动到她血迹斑斑的手指，心中似乎有了定论。麦辛微微昂起下巴说：「标记这里的所有人。」
这不是要求，而是国王对臣属的下令。
莱拉张开嘴，那一秒钟，凯尔以为她又要狗嘴吐不出象牙了，可是提亚伦伸手按住她的肩膀，那个动作的意思放诸四海都能明白：别多嘴。难得这次莱拉听进去了。
麦辛往后退了几步，稍微提高音量，让大厅里的人都能听见他说话。凯尔发现有人原本就在听着他们的对话，已经有几个人心心翼翼转头想偷听国王对他的安塔拉到底说了什么。
「霍蓝关在牢里。」几个小时前，被囚禁在宫殿下方的人还是凯尔。「请你去找他谈谈。打听清楚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敌人。」麦辛脸色一暗，「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问出来。」
凯尔浑身一僵。
钢铁冰冷的压力。
脖子上的项圈。
皮肤贴着金属框架撕裂开来。
「陛下，」凯尔说，努力保持合宜的语调，「我会把事情办好的。」
*
凯尔靴子的脚步声在监狱阶梯上回荡，每往下一步，就越远离宫殿核心散发的光芒与暖意。
从小到大，莱伊最喜欢的藏身处就是皇家大牢。数根岩石巨柱支撑着宫殿耸立在河面上，其中一根内部凿出了空间作为牢房，就位于侍卫住的那条走廊下方，牢房已经鲜少使用。提亚伦说，从前安恩斯和法洛还在打仗时，这里曾经人来人往，现在却废弃了。皇家侍卫偶尔会拿来用，圣人在上，天晓得是用来做什么。但从前只要莱伊大笑一声跑开，或留下一张写着「来找我」的纸条，凯尔第一个找的地方一定都是大牢。
那里一年到头冷飕飕，凝滞的空气中满是潮湿石头的气味，他喊着莱伊的声音会在石头间回荡：「出来、出来、出来。」莱伊会躲，但凯尔更会找，捉迷藏通常都以兄弟两人躲在牢房中边吃偷来的苹果边玩牌收场。
莱伊向来喜欢跑下来玩耍，但凯尔觉得他弟弟喜欢的应该是之后重返上层宫殿时感受到的那种反差，玩腻了就把一切抛诸脑后，离开阴冷潮湿的地底，换回奢华的袍子，喝上一杯热腾腾的香料茶，再次体认到自己身为王子有多幸运。
小时候，凯尔一直不喜欢牢笼。
现在更是恨之入骨。
他每往下一步，就越觉得反胃，不仅因为想到早先自己被关在这里，也因为想到现在换成是谁被关在这里。
灯笼投下苍白的光芒，在石头表面泛开光晕，金属的边边角角也反射着光点。
四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正站在最大那间牢房对面值守。这地方凯尔几个小时前才刚待过，他们随时准备好要抽出武器，四双眼睛紧盯着铁杆后方的人影，凯尔把侍卫看霍蓝的表情都看在眼里，他们眼中的那股狠毒敌意，知道这也是他们看他的方式。所有那些恐惧和愤怒一点也没少，却没有任何敬意。
白伦敦的安塔拉坐在牢笼深处的石头板凳上，四肢被手铐和脚镣固定在墙壁上，一条黑布紧紧蒙在眼上，但凯尔看得出霍蓝手脚微微移动，头也偏向一边，因此知道他醒着。
从屋顶到牢房的这段路不长，但是侍卫的动作很粗鲁，他们脱掉他上半身的衣物搜武器，下巴、腹部和胸口都青一块紫一块，惨白的皮肤更衬托得瘀伤清晰可见，虽然他们有特别把血污清干净。他的几根手指看起来好像骨折了，胸口的起伏似乎不太平顺，大概是有肋骨裂了。
凯尔站在他对面，再一次讶异于霍蓝的改变。他肩头的宽度、腰间精瘦的肌肉、不显露任何情绪的嘴巴，这些都一如往昔。不过最近他脸颊上多的那层年轻红润的血色已不复见，随着欧萨隆逃走，也跟着消失。霍蓝身上没有瘀青覆盖的皮肤看起来灰扑扑，短暂当上国王期间的黑亮发色也没了光彩，甚至也不是凯尔记忆中的碳灰色，现在夹杂着好几缕银白发丝。
霍蓝看起来好像卡在两个自己中间，模样诡谲，令人不安。
他的肩膀靠在冰冷石墙上，凯尔看不出他会不会觉得冷。凯尔看见艾索斯.丹恩控制咒语残存的痕迹，就刻在安塔拉的前胸，被凯尔刺入他胸膛的那根铁杆给毁了一大半，然后才注意到霍蓝皮肤上错纵复杂的疤痕。这些伤疤看起来井然有序，下手的人似乎十分谨慎有条理。根据自己的经验，凯尔知道安塔拉痊愈得有多快。要留下这种疤痕，当初的伤口应该非常非常深。
最后，先打破沉默的是霍蓝。他无法透过蒙眼布看到凯尔，但是一定知道来者何人，因为这位比较年长的安塔拉开口时，嗓音里满是厌恶，「是想来报仇的吗?」
凯尔慢慢吸了口气，镇定下来。
「退下吧。」他说，对侍卫比比手势。
他们犹豫不决，眼神在两个安塔拉之间游移，其中一人没多逗留就走了，另外两个还知道要露出紧张的神色，最后一个明显因为没机会留下来看热闹而心不甘情不愿。
「国王的命令。」凯尔警告，他们终于移动脚步，盔甲撞击和回荡的靴子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们知道吗?」霍蓝问，伸展了一下颤巍巍的受伤手指，他的嗓音没有欧萨隆的回音，完全是凯尔熟悉的沙哑声音。「知道你抛下他们吗?知道你是自己选择要来我的城堡吗?」
凯尔弹了一下手腕，铁链收紧，拉得霍蓝往后贴向牢房墙壁。这么做一点用也没有，霍蓝的声音依然冷酷，丝毫没有收敛。
「看来是不知道了。」
就算有蒙眼布，凯尔还是能感觉到霍蓝的目光，他黑色的左眼彷佛正用力刮着凯尔黑色的右眼。
他尽可能学麦辛国王的音调讲话。
「把你知道关于欧萨隆的一切都告诉我。」
一道利齿的反光闪过，「说了你就会放我走吗?」霍蓝冷笑。
「他是什么东西?」
一阵凝重的沉默，凯尔以为霍蓝会逼得他用严刑拷问，但是他开口回答：「他是某种欧沙克。」
凯尔知道那个词。那在白伦敦的麦克特语中是「恶魔」的意思，但其实真正的意思是有了形体的魔法化身。「他的弱点是什么?」
「我不知道。」
「该怎么阻止他?」
「无法阻止他。」霍蓝在铁链之中扭动，「现在我们应该谁也不欠谁了吧?」
「谁也不欠谁?」凯尔嘶吼，「丹恩兄妹在位时你犯下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我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但仍旧无法改变你释放了欧沙克的事实;你密谋陷害红伦敦;你引诱我到你的城市;你束缚我、折磨我、故意阻断我的魔法，你差点因此害死了我弟弟。」
霍蓝下巴一抬，「如果值得，就没──」
「一点也不值得。」凯尔怒斥，他开始来回踱步，在疲惫和气愤之间挣扎，他的身体酸痛，神经却像着了火一般。
至于霍蓝，还是冷静到令人抓狂，彷佛他没被炼在墙上，彷佛他们一起站在宫殿房间里，而不是在牢房铁幕的两边。
「凯尔，你想要什么?道歉吗?」
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坏的脾气终于失控了，「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灭了你释放的那个恶魔。我想要保护我的家人。我想要拯救我的家园。」
「我也是。我这是逼不得──」
「才不是。」凯尔怒吼，「丹恩兄妹统治时，你或许还能说是被他们逼的，但这次，是你自己的选择。你选择释放欧萨隆，你选择当他的容器，你选择给他──」
「生命并不是由选择所构成的，」霍蓝说，「而是一连串的交易。有的划算，有的不值得，但全都需要付出代价。」
「你这次拿了我世界的安危去交换──」
霍蓝忽然往前倾身，拉紧了炼条，他的音调依然平缓，但从头到脚的肌肉都绷得死紧。「黑暗来袭的时候，你知道你的伦敦做了什么吗?欧萨隆的魔法吞噬了他的世界、我们的世界也岌岌可危的时候?你为了保护你的世界，就牺牲了我的，锁上大门，将我们困在魔法的汹涌海啸与岩壁之间。现在换你体会了，觉得滋味如何啊?」
凯尔用意志包裹着霍蓝的头颅，将他往后按向墙壁，霍蓝咬紧下颚，鼻翼微张，只能依稀看得出他的痛苦。
「仇恨是很强大的事物。」霍蓝从牙缝之间挤出话来，「建议你好好利用。」
在那个当下，凯尔很想悉听尊便，想继续将他的头往后撞，直到听见骨头破碎的声响，想看看是否也能将霍蓝折磨得体无完肤，就像他在白伦敦时将凯尔折磨得体无完肤那样。
但是凯尔知道屈打成招行不通。
霍蓝早就残破不堪了，透露出这点的不是他的疤痕，而是他说话的方式，以及他在面对折磨时冷静自持的方式，看得出他很熟悉各种型态和程度的痛苦。早在欧萨隆出现之前很久，他就已经被掏空了，他没有恐惧、没有希望，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
那瞬间，凯尔不顾一切加重了他意志的力道，可能出于愤怒，也可能出于厌恶，他感觉到霍蓝的骨骼在压力之下哀嚎。
然后他逼迫自己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