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国王归所
I
麦辛.玛雷许忘记了外面还有雾。
他一踏出宫殿屏障，就感到空气中渗着欧萨隆的剧毒。现在要闭气太迟了，毒雾已经大四入侵，填满了他的肺，诅咒一边在他脑中回荡。
在影子国王面前跪下吧。
麦辛抗拒着雾气催眠似的拉引，努力推开它的拥抱时，全身神经感觉劈啪作响，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跟着他行进的钢铁侍卫上，还有宫殿台阶底端那个荡漾的人影。
影子国王没有了宿主之后，看起来不太像人，反倒比较像困在暗色玻璃中的烟雾，他在虚假的外壳之中涌动变换，看起来就像光影造成的错觉。只有它的眼睛看起来像实心的光亮黑石。
就像凯尔一样。麦辛忖思，但很快就又收回那个想法，不，差得多了。
凯尔的凝视有火焰的热度，欧萨隆的眼睛锐利冰冷，而且完全不像人类。
影子国王看见麦辛步下阶梯，脸庞闪动，扯动嘴角露出微笑。
「冒牌国王。」
麦辛强迫自己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他的视野开始模糊，皮肤也因为开始肆虐的高烧而麻麻痒痒的。当他的长靴敲响广场的石板地面时，他最后的十二个侍卫分散开来，像时钟上的刻度一样围绕着两名国王。
欧萨隆似乎完全不在意一身钢铁装束的那圈人影，也不在意黑影在它们的盔甲与剑刃周围弯曲绕圈、从不直接碰触的模样。
「你是来向我下跪臣服的吗?」影子国王说，字词在麦辛的脑中回响，在骨头之间敲击回荡，「你是来乞求我的吗?」
麦辛抬起头，他没穿盔甲、没戴头盔，唯二的配件是腰臀间的短剑与发际的金冠。不过他还是直直望向那双黑玛瑙眼珠说：「我是来毁灭你的。」
黑暗咯咯轻笑，有点像是低沉的雷鸣。
「你是来送死的。」
麦辛差点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高烧。他已经渐渐神智不清，黑夜在眼前舞动，记忆凌驾于眼前的真相。艾蜜拉的尸体。莱伊的尖叫。他对抗着影子国王的魔法，疼痛断断续续贯穿麦辛的胸膛。瘟疫让他心跳加快，麦辛自己的咒语消耗着他的体力，欧萨隆的诅咒则消耗着他的心神。
「我应该要命令你的手下把你杀了吗?」
欧萨隆的手轻轻抽动，但是围绕着他们的钢铁侍卫并未移动，持剑的手也没有挥出攻击，更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踏出半步。
影子国王的脸皱了皱眉，像是掠过一丝乌云，这时他才发现那群侍卫不是真人，只是拙劣的傀儡罢了，只是装在空心盔甲中的魔咒。为了免去他手下无辜牺牲的最后一次无谓的努力。
「真是浪费。」
麦辛直起身体，汗水从他后颈滚落，「你得自己和我打了。」
语毕，安恩斯的国王就抽出剑，和钢铁侍卫的武器一样都下了咒语，可以砍断魔法的丝线，他对着眼前的黑暗劈砍。欧萨隆既未闪躲退避，也没有还手。他动也不动，只在麦辛的剑刃砍倒时消散，然后在左边几公分远的地方重新成形。
麦辛再次出剑。
欧萨隆再次消散。
随着每次扑击和挥砍，麦辛的疲倦与高烧就更加严重，那阵狂潮就快要淹没他。
就在第五次、第六次，也或许是第十次攻击时，欧萨隆终于反击了。烟雾这一次再次汇聚成形时，是在麦辛的其中一名侍卫身旁。
「够了。」怪物说，脸上出现闪动的狞笑。
他伸出一只飘忽的手，五指大张，麦辛感觉到步伐踏出一半的身体赫然停住，骨头在皮肤下方开始哀嚎、互相摩擦，剧痛点燃了每根神经，他就像一个被钉在夜幕上动弹不得的娃娃。
「好脆弱。」欧萨隆责备。
他那比起肢体看起来更像烟雾的的手又轻轻抽搐了一下，麦辛的手腕碎了，短剑铿锵落地，金属摩擦石头的声音淹没了他的痛呼。
「求我。」影子国王说。
麦辛咽下口水，「不，我──」
他的锁骨像被一记膝击撞碎的树枝一样断裂。一声强忍着的尖叫从他紧咬的齿缝间逃逸。
「求我。」
麦辛发抖，欧萨隆的意志像指头一样不断敲击他全身骨骼，他的肋骨在那股力量下颤抖。
「绝不。」
影子国王在挑衅他、玩弄他，刻意拖慢这整段过程，麦辛便由着他去，只希望莱伊这时平安待在宫殿里，离门窗越远越好，也离这一切越远越好。他的钢铁侍卫在原地震颤，铁手套紧抓着剑柄。还没。还没。还没。
「我是这个帝国的……国王──」
他胸口有什么东西断掉了，麦辛一阵抽搐，鲜血涌上喉头。
「这个世界里连你这种废物都能称王吗?」
「我的人民永远不会──」
欧萨隆的手──既不是血肉骨头，也不是烟雾，而是某种致密、冰冷、不对劲的东西──捏住了麦辛的下颚。「凡人国王该有多狂妄啊。」
麦辛盯着怪物双眼中漩动的黑暗，「堕落……的神祇……该有……多狂妄。」
欧萨隆的脸咧成一个可怕的笑容，「我会穿着你的身体在城里穿梭，直到这副躯壳燃烧殆尽。」
麦辛在那双黑眼中看见宫殿扭曲的倒影，朔那拉斯特，这座城市跳动的心脏。
他的家。
他拉动最后的几条丝线，侍卫终于往前踏步，十二个没有脸的人同时拔剑。
「我是……玛雷许家族之首，」麦辛说，「……麦辛七世……你不配……穿戴我的皮囊。」
欧萨隆歪歪头，「拭目以待吧。」
黑暗强行入侵他的身体。
不像波浪，而是整片海洋，麦辛感觉他的意志屈服于欧萨隆的意志之下。没有空气、没有光芒、无边无际。
艾蜜拉。莱伊。凯尔。
箭矢深深钻刺，痛苦就像船锚，但是麦辛的心智已经开始支离破碎，他以最后一点力量拉动钢铁侍卫时，感觉身体继续被撕裂。铁手套抓得更紧，十二把短剑高高举起，剑尖指向圆圈中间彷佛熔化金属般注入麦辛躯壳的欧萨隆。
国王开始燃烧。
他的神智就要灰飞烟灭、生命即将消殒之际，十几把钢铁剑尖在空气中嗡嗡鸣响，刺向咒语的来源。
刺向麦辛的身体。
刺向他的心脏。
再也不必抵抗之后，他如释重负，终于可以放手的轻松感席卷而来。欧萨隆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大笑，但是他已经开始坠落、开始远去，这时，十二把剑刃刺中了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