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
安恩斯人有十几个词语可以说你好,却没有半个词代表再见。
道别时,他们有时会说法斯伊尔,意思是祝平安,但更常说的是安诺许──等待来日。
无论是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暂别的恋人、父母和孩子或亲朋好友,都可以说安诺许。它抚平了远行的重击、舒缓了离别的不舍,是对今日笃定之别和明日未可期之事的点头致意。当有朋友离开,遥遥无归期,他们会说安诺许;当挚爱临终,奄奄一息,他们会说安诺许;当尸体焚烧,身躯归于泥土、魂魄归于源泉,留下哀悼的未亡人,他们会说安诺许。
安诺许给人抚慰与希望,也给人放手的勇气。
凯尔.玛雷许和莱拉.巴尔德第一次分别时,他在她身后低声说过这三个字,确信有朝一日他们会再次重逢。当时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现在也不是结束。就算是,也不过是一个章节的结束,只是两次相聚之间的插曲,只是新事物的开始。
因此,凯尔走向他弟弟的房间时──不是凯尔房间旁的那间,虽然他仍旧坚持要睡在那里──而是曾经属于他父王母后的房间。
麦辛和艾蜜拉离开后,凯尔就没有什么人需要告别了。他不需要向任何贵族或王公大臣辞行,剩下的仆人和侍卫中也没有他想说再见的人。如果哈斯特拉还在,他会去找哈斯特拉说再见,不过,哈斯特拉也死了。
那天早上,凯尔已经去过石盆,找到了那朵当初聆听着哈斯特拉的呼唤而绽放的花朵,它在花盆里枯萎了。凯尔抱着花到中庭去找提亚伦,他站在秋天和春天那两排树中间。
「您可以修好吗?」凯尔问。
祭司望着那朵干瘪的小花。「不行。」他温柔地表示,凯尔开口想争论时,提亚伦伸出一只扭曲多节的手指,「没有什么可以修的,这是阿息纳,本就不该长久生存,它们只会开一次花,然后就此逝去。」
凯尔无助地垂首看着那朵枯萎的小白花,「我该怎么办?」他问,听起来简单,实际上却是个大哉问。
提亚伦自顾自淡淡一笑,像平常那样耸耸肩,「放着吧。花朵最终会凋零腐烂,茎杆与叶片也是。这就是阿息纳的功用,它们肥沃土壤,滋养其他事物成长茁壮。」
*
凯尔来到阶梯顶端,慢下了脚步。
通往国王寝宫的走廊两边都有皇家侍卫镇守,阿鲁卡德本人则站在门外,背靠在木板上,正在翻阅一本书。
「你就是这样保护他的吗?」凯尔说。
那家伙刻意煞有介事地翻了一页,「别指挥我怎么做事情。」
凯尔深呼吸一口气,「艾莫瑞,别挡我的路。」
阿鲁卡德暴风雨蓝的眼睛从书本望向凯尔,「你找国王又有什么事?」
「私事。」
阿鲁卡德举起一只手,「说不定我该搜你的身,看有没有武──」
「敢碰我,我就掰断你的手指。」
「谁说我得碰到你才能搜你的身?」他的手一抽搐,凯尔感觉他贴在衣袖上的刀子开始颤抖,他一把将阿鲁卡德推向后方的木门。
「阿鲁卡德!」门后的莱伊唤道,「让我哥哥进来,省得我必须去找另一个侍卫顶替你。」
阿鲁卡德贼笑,一只手在身前挥了一个大大的弧对凯尔鞠躬,接着就退到一边。
「混账。」凯尔推开他进门时,一边嘀咕。
「杂种。」那名魔法师也在他身后嘟哝。
*
莱伊在阳台上等候,手肘拄在栏杆上。
空气里仍有一丝寒意,但是太阳照在皮肤上很温暖,充满了即将开春的承诺,凯尔怒气冲冲走过房间。
「你们两个应该处得还不错吧?」莱伊问。
「好极了。」他哥哥还在嘀咕个不停,一边踏过门,在他身边的栏杆上一趴。和他的姿势一模一样。
他们就这样在那里站了好一会,看着那一天的景色,莱伊差点忘记凯尔是来辞行的,忘了他要走了,直到一阵刺骨微风忽然扑面而来,他内心深处的黑暗开始低语,失落的悲伤和活下来的罪恶感,以及害怕自己会活得比每一个他爱的人都还久的恐惧。害怕这条借来的生命太长或太短,而他永远都会在那危险平衡的两端不断来回摆荡:到底是恩典还是诅咒?诅咒还是恩典?就像往一阵狂风中探头,而气流却不断想逼他退回去。
莱伊的手指抓紧了栏杆。
凯尔一边蓝一边黑的眼睛一直都能看透他,他说:「你希望我没那么做吗?」
他张开嘴,准备好要回答当然不希望啊或者圣人啊当然不希望,又或者任何别的他应该说的话,就像被问了太多次「今天过得如何」的人那样,无论真正的心情如何,都只会机械式地回答很好谢谢。他张开嘴,可是什么也说不出。自从他死而复生之后,莱伊有好多事没说──不准许自己说──彷佛真的说出口之后,就会让话语变得更加沉重,足以颠覆那危险的平衡。但这段时间以来,已经发生了好多事,来回拉扯着他,但他如今仍然好好站在这里。
「莱伊,」凯尔说,眼神和石头一样沉重,「你希望我没把你救回来吗?」
他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他说,「如果你是在早上时问我,我在梦魇里挣扎了好几个小时差点灭顶,还喝了一堆药来阻挡死掉的记忆来袭之后,我会说对,我希望你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凯尔看起来很难受。「我──」
「但如果你是在下午时问我,」莱伊打断他的话,「我感觉到阳光穿透了寒意,感觉到阿鲁卡德温暖的微笑,感觉到你的手臂环抱我肩膀的踏实感,那么我会告诉你,很值得。自始至终都很值得。」
莱伊的脸转向阳光,闭上眼睛,享受着仍然可以徜徉在温暖灿烂中的感觉。「而且,」他继续说,挤出了一个微笑,「谁不喜欢有阴暗面的男人呢?谁不喜欢有伤疤的国王?」
「哦,对啊,」凯尔没好气地说,「这就是我大费周章的原因啰,因为想让你大爷更迷人。」
莱伊感觉到他脸上的笑容消散了,「你会去多久?」
「我不知道。」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你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
莱伊垂下头,忽然之间觉得好累,「真希望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我也是。」凯尔说,「可是帝国需要国王。」
莱伊柔声说:「可是国王需要哥哥。」
凯尔看起来很震惊,莱伊知道如果他开口要求,是可以叫他留下来的,他也知道自己狠不下心这么做。他长吁了一口颤抖的气息,直起身体,「凯尔,你该去做一点自私的事了。不然我们其他人都要相形失色了。你在外面的时候啊,想办法把你的圣人情结治好吧。」
河流另一边,城市的钟声敲了四下。
「去吧,」莱伊说,「船在等呢。」凯尔往后踏了一步,在门口迟疑不前。「但是啊,凯尔,帮我们俩一个忙吧。」
「什么?」他哥哥问。
「别把你自己给害死了。」
「我会竭尽全力。」凯尔说,转身要走。
「还有,记得回来。」莱伊又说。
凯尔停顿了一下,「别担心,」他说,「等我看够了就会回来的。」
「看够什么?」莱伊问。
凯尔浅浅一笑,「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