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葬礼
火箭尾鳍镶白轮胎加扰流板,
一路飞奔如上天堂,
当我死去请丢我进后车厢,
把这黄金城[18]直接开往垃圾场。
——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
我们的工头布莱德四十多岁,秃顶,身体健壮,皮肤永远被太阳晒成褐色。他很爱唠叨——尤其是我们进度落后时。可是他的心地相当不错。喝咖啡休息时我去见他,为的是想知道阿尼是整个下午都请假,还是只请几小时。
“他请了两小时说要参加葬礼,”布莱德说,他摘下金边眼镜,揉揉鼻梁上压红的印子,“你可别也请假——已经最后一周了,一连两个人向我请假,不怕上面说闲话?”
“工头,我一定要请。”
“为什么?死的是什么人?阿尼说那人卖他一辆车,如此而已。老天,我从没听过买二手车的还要参加原车主的葬礼。又不是他的亲人!”
“他不只卖车给阿尼而已。我也很难解释。总之阿尼心理很不平衡,我觉得我应该陪他去。”
布莱德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一点到三点——你跟他一块儿去吧。但中午不能休息,周四下午还要加班到六点。”
“当然。谢了,工头。”
“中午我帮你们打卡,”布莱德说,“要是匹兹堡那边的人发现了,我要被炒鱿鱼的。”
“他们不会发现的。”
“我也不愿失去你们这两个好帮手。”他说。这话出自布莱德的口里可算得上是最高的夸赞。
“这也是我们最愉快的一个暑假。”
“很高兴你有这种感觉,丹尼。快滚吧,让我好好看报。”
我赶紧走出他的办公室。
一点钟时我搭辆车到主工程区的铁棚下。阿尼正在那儿换衣服。他把安全盔挂在棚架的钩子上,换了件干净的衬衫。看到我来,他大吃一惊。
“丹尼!你来这里干什么?”
“准备参加葬礼,”我说,“跟你一样。”
“不。”他立刻说道。那个字是那么强烈,我真的有种他要把他的生命和我隔绝开来的感觉——就像我从电影院打电话给他那次一样。又一个突然。李勃突然死去,阿尼突然开始排斥我。
“阿尼,我梦到了他。你也听我提过。我真的梦到过他,所以我也要去。你不想跟我一起走的话,我们可以分头去,反正我要去就是了。”
“你不是开玩笑吧?”
“呃?”
“你从电影院打电话给我的时候,真的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老天!你以为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不。”他说,可是已经没有刚才那样迅速了。在他仔细考虑之前,他不会再轻易说出这个字。他也看得出每个人现在都在跟他唱反调。唐诺、赖普顿,也许还有他爸妈。但主要的影响不是来自他们,事情的源头还是那辆车。
“你梦见他了?”
“一点不假。”
他拿着换下的衣服站在那儿考虑了很久。
“报上说在自由高地墓园,”最后我终于说,“你是要搭公交车还是搭我的便车?”
“搭你的便车。”
“好主意。”
我们站在附近一座小丘上,两人都不敢也不想下去加入那一小伙哀悼的人。他们全部加起来不到一打,而且半数是穿军服的老家伙——他们的军服一看就知道保存了很久,甚至还带着樟脑味。李勃的棺材停放在墓穴里,上面铺了国旗。牧师的祷词在八月末的热气中飘到我们这儿来:人就像草,长长了又被剪掉;人就像花,春开秋谢。只有人的爱长留于世。
祷词念完后,国旗被收走,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抓了把泥土撒在棺材上。报上说他身后留有两位亲人——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这人一定是他弟弟,他们长得不是很像,但那形象很相似。很显然那位妹妹没能赶来,围在墓穴旁的都是男人。
两个退伍军人协会之类的人把国旗折成船形帽交给李勃的弟弟。牧师在祈求上帝让那些死去的人安息时,人们已渐渐离去。我转头找阿尼,发现他不在我身边。他站在远处一棵树下,两颊都是眼泪。
“你还好吧,阿尼?”我问道,装作没看到他的眼泪。如果李勃知道阿尼是他那简短冷清的葬礼上唯一哭泣的人,当初他一定愿意再少五十块钱把车卖给他。但就算如此,他还是多赚了阿尼差不多一百五十块。
“我很好,”他用掌根擦掉眼泪,动作中充满愤恨,“走吧。”
“好。”
我以为他要走,因此想过去把车开来。可是他往山坡下走。我追上去想问他要干什么,然后又决定闭嘴。我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要跟李勃的弟弟谈话。
那位弟弟腋下夹着国旗,正在跟两个协会的人站在一起悄悄讨论着什么事。从他的衣着可以判断出他的收入可能很有问题,他的领带上有皱纹,白衬衫的领子泛黄。
他瞥了我们一眼。
“对不起,”阿尼说,“请问您是李勃的弟弟吗?”
“是的,我是。”他奇怪地看着我和阿尼——我想那目光中带着忧虑。
阿尼伸出手:“我叫阿尼·康宁翰。我算是认识你哥哥,不久前我向他买了辆车。”
当阿尼伸出手时,李勃的弟弟也很自然地伸出手——对美国男人而言,唯一比握手还自然的反应就是从公厕出来后摸摸下面,看看拉链是不是拉好了。可是当阿尼说到他向李勃买了辆车时,那只刚伸出的手又犹豫了一下。有一度我甚至以为他要把手抽回去了。而我想那样的场面对阿尼来说一定尴尬到极点。
还好他没这么做,至少没有做得很明显。他很简洁地握过手后就立刻收了回去。
“克里斯汀,”他用干哑的声音说,一点没错,他们是兄弟,那淡蓝的眼珠,弧度相同的下巴,还有蹙眉的方式都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表情比较柔和、仁慈了些,我想他大概永远做不出李勃那副奸诈的表情,“他写信跟我提过说他把她卖了。”
老天,他也用女性代词来叫那辆破车。只是我听得出那语调中并不带感情。
他接着说:“我哥哥不常写信,他有点势利——我实在想不出更温和的字眼。在信中,他说把车卖给了一个大傻瓜。”
我张着嘴转头看阿尼,我真希望他生气,可是他的表情一点都没变。
“那要看你从什么角度去看,是不是,李勃先生?”他心平气和地说。
李勃的弟弟笑了笑……我想他笑得有点不情愿。
“这位是我朋友。买车那天他也陪着我。”
于是我和乔治·李勃握过手。
参加葬礼的人都走了,只剩我、阿尼和乔治·李勃三人很难受地对看着。李勃把他哥哥的国旗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然后又换回来。
“康宁翰先生,有什么我能替你效劳的吗?”最后李勃终于问道。
阿尼清清喉咙:“我在想有关你哥哥车库的事。在车子可以正式开上路前,我需要一段时间把她修好,我家人不让我停回家。我在想——”
“不可能。”
“我是说——用租的。”
“不可能,真的不——”
“我愿意一周付你二十块,”阿尼说,“二十五也行,只要你同意。”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阿尼像陷入了流沙中,只要能讨好对方,叫他吃砒霜他也干。
“不可能。”李勃一副压力很大的样子。
“只是车库而已,”阿尼说,他已不再像先前那么冷静,“不用也是空着……”
“不可能,”李勃说,“我今早才去镇上的二十一世纪房地产公司登记出售。他们要把房子空出来展示给买主……”
“当然我知道,可是在正式出售前……”
“你不能在那附近游荡,懂我的意思吗?”他稍稍倾向阿尼,“请别误会,我对青少年没有成见,因为我在俄亥俄州天堂瀑布镇的高中教了四十年的书。我一看就知道你很聪明、很善良。我来自由镇是卖房子。我要结束这一切,康宁翰先生,我要结束我哥哥的一生。”
“我懂,”阿尼说,“但让我替你照顾房子有什么不好吗?我可以除草、粉刷、修补坏掉的屋瓦。我随时可以做这些工作。”
“他对修东西很有一手。”我插话说,我想这样也没害处。将来阿尼会记得我跟他站在同一边,当然这并不是我真正的意思。
“我已经请人帮忙照顾房子了。”他说。可是我知道他在说谎。我想阿尼也知道。
“那就算了。我为你哥哥感到难过。他像是个……意志很坚强的人。”阿尼说道。这时候我仿佛又看到李勃油腻腻的脸颊流下斗大的泪珠。终于走了,我总算了了一件事。
“意志坚强?”乔治·李勃嘲讽地说,“是的,他是个意志坚强的杂种。”他假装没看到阿尼那惊讶的表情,“对不起,两位先生。我被太阳晒得有点反胃。”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我们站在离墓穴不远处看着他离去。突然他又停下来,阿尼的脸上闪过一阵光芒,他以为李勃改变了主意。李勃站在草地上低着头,像是在沉思,然后他转身向我们走来。
“我劝你忘了那辆车,”他对阿尼说,“把她卖了。如果没人买,就把她拆了当零件卖。如果连零件都没人要,就把她当废铁卖了。而且要快、要彻底,就像你改掉坏习惯一样。我想,这样你会快乐一点。”
他看着阿尼等他回答,可是阿尼一直没吭声。两人只是对望着。阿尼那蓝灰色的眸子紧抓住李勃的视线,两只脚像扎了根似的。李勃看出他的意思,因此不高兴地点点头。
“两位,再见了。”
阿尼叹口气说:“我想只好这样了。”他用愤恨的目光看着李勃的背影渐渐远离。
“是啊。”我想到我的梦,所以我不想让克里斯汀回到那个车库里,那样就应验了我的梦。
我们朝我停车的地方走去,两人都没说话。突然,我做了个冲动的决定——如果不是这么冲动的话,也许后来事情也不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嘿,兄弟,”我说,“我想撒个尿,等我几分钟好吗?”
“去吧!”他头也不抬地说。他手插口袋,低头看着草地继续往前走。
我沿着左边指向公厕的箭头走去。一旦越过头一个草坡、脱离阿尼的视线后,我立刻奔向停车场,我在一辆迷你雪佛兰前面叫住正要发动车子的李勃。
“李勃先生!”我喘着气大叫,“李勃先生!”他好奇地抬头。
“对不起,”我说,“请原谅我再次打扰你。”
“没关系,”他说,“可是我不会改变我对你朋友说过的话,我不能让他把车停在那个车库里。”
“我知道。”我说。
他那毛刷似的眉毛立刻扬了起来。
“那辆车——克里斯汀,”我说,“我不喜欢它。”
他看着我,还是没说话。
“我想那辆车对他没好处。也许我说这话是出于……我也不知道……”
“嫉妒?”他低声问我,“因为有了车,他就不常和你在一起了?”
“呃……可以这么说,”我说,“我们是多年老友了。可是我——我想这不是全部的原因。”
“不是?”
“不是。”我回头看阿尼是不是过来了——结果没有,于是我继续把话说完,“你为什么叫他忘掉那辆车?你为什么叫他像改掉坏习惯一样忘掉它?”
他没吭声。我很怕他不愿说,或者不愿对我说。过了好几秒,我终于听到他小声回答:“孩子,你确定要管这件事?”
“我不知道,”突然,他的眼神对我来说似乎很重要,“可是我很关心阿尼,我想你也知道,我不愿看他受伤。那辆车已经给他带来很多麻烦。我不想看他越陷越深。”
“今晚到我住的旅馆来,就在三七六铁路支线和西方大道交叉口附近,你找得到吗?”
“那条铁路是我铺的,”说着我伸出手,“你瞧这些水疱。”
我笑了,可是他没笑:“彩虹旅社,路口有两家,我住的是便宜的那家。”
“谢谢,”我笨拙地说,“真的很——”
“这件事也许不是你或任何人该插手的。”李勃用他那高中教师训诫学生的口气说,听起来跟他死去的哥哥说话的口吻完全不同(可是在某些方面又像得令人觉得可怕)。
(那可是世界上最好闻的……也许除了女人那里的味道之外。)
“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哥不是个好人。我相信他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就是你朋友买的那辆普里茅斯。所以无论我告诉你什么,这件事只跟他们两个有关。”
他向我笑笑,不过那不是愉快的笑容,而且在他笑的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死去的李勃。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孩子,也许你太年轻,还不太懂我的话。我这样说吧,爱就是敌人。”他缓缓向我点头,“诗人在这方面常常犯错。爱是刽子手。爱是食人族。它并不盲目,相反,它的目光锐利得很。它总是饥饿的。”
“它会吃什么?”我问。我不晓得问这话的目的。我觉得跑来找他根本就是个荒谬的决定。
“友谊,”乔治·李勃说,“它会吞噬友谊。丹尼,如果我是你,我会做好心理准备,更糟的事即将发生。”
他关上车门,发动那声音比缝纫机声还小的雪佛兰引擎,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车开走了,留下我站在停车场上。我突然想起阿尼也许会看到我,于是又拼命加速跑回厕所。
我边跑边想,墓园工人现在也许正用泥土填满李勃的墓穴。那一铲铲的泥土像魔爪似的趴在他的棺木上。我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是更恐怖的画面接二连三出现:罗兰·李勃躺在布满丝缎的棺木里,身上穿的是最好的西装,甚至最好的内衣——当然腰部还架着黄色的脊椎撑架。
李勃被埋在地下,躺在棺木里,双手交叉摆在胸口……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又看到他脸上那急于吃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