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克里斯汀与唐诺
听说有对
美国夫妇,
拿了小孩
换了雪佛(兰),
我们开始计划未来,
把过去所有全都抛开……
——埃尔维斯·科斯特洛(Elvis Costello)
阿尼白天上工,晚上忙着修克里斯汀,很少有机会跟家人在一起。他和父母的关系也越来越恶化。过去一向充满欢笑的康宁翰家现在像是全面戒备的军营。我想很多人在十六七岁时都有这种经历,或许会比阿尼的情形还要糟糕。十七八岁的少年(或少女)常以为自己成熟了,必须脱离父母的羁绊,而做父母的却又不肯松手。我想两边都不对。有时气氛会变得很火爆——世上再也没有比内战更肮脏可鄙的事了。阿尼的事件尤其令人痛苦,因为它爆发得很晚,他父母也太习惯于完全照自己的意思行事,我想他们几乎已经把他的一生照着自己的理想先画好蓝图了。
于是当学期开始的那周,迈可和瑞吉娜提出要去纽约一处湖滨度假时,阿尼也就答应了。当然他并不真的想去,他只想利用这四天时间好好整修克里斯汀。他常对我说他要“做给他们看”,他要让克里斯汀像新车一样在街上跑,“好让他们瞧瞧”。他已经决定把车体整修好后,就立刻恢复她原有的朱红和象牙白。
可是他决定和家人去度四天假。他们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去了他们家,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他们已经不再为阿尼的车子争吵(他们到现在还没看过他的车)。显然他们已经认定这是个人的狂热问题,这使我好过不少。
瑞吉娜忙着打包行李,阿尼、迈可和我把他们的老独木舟搬上车顶用绳索捆牢。事情都忙完了,迈可建议阿尼回屋里拿几瓶啤酒——这对阿尼来说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恩赐。
阿尼带着满脸惊喜,连声说这是个好主意。与我擦身而过时,他还向我挤了下眼睛。
迈可靠在车上,点了根烟。
“他对他的车还没厌烦吗,丹尼?”
“我不知道。”我说。
“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
“当然,只要我做得到。”我小心地说。我很肯定他是要我去劝阿尼“别那么疯”。
可是他没那么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不妨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到唐诺车厂去看看。我很想知道他进展如何。”他说。
“为什么?”我刚出口就觉得这问题太鲁莽,可是话已脱口而出了。
“因为我要他成功,”他简简单单地回答,并瞥了我一眼,“瑞吉娜还是死命反对这件事。因为如果他有辆车,那就表示他已经长大了。这也就意味着……很多很多事,”他没精打采地说,“可是我不是那种死命反对某件事的人。至少以后不会。我承认刚开始时是有点惊讶,那是因为……我常看见他被废气呛死在车里的幻象。”
我立刻想到薇洛妮卡用橡皮管自杀的事。
“可是现在……”他耸耸肩,朝厨房那儿看了一眼,然后把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跟踩熄,“他有他的自尊,有自己的想法,我倒很希望看到他把那辆车修好正式上路。”
也许他在我脸上看出了什么,于是他用防卫式的语气接着说:“我没忘记年轻时候的事,我知道汽车对阿尼的重要性。瑞吉娜就没这么开明,所以她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我知道车对年轻人有多重要……尤其是开始要跟女孩约会的时候。”
原来他是这么看车子这件事的,他把克里斯汀看成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我在想,如果我告诉他,那辆车永远不可能在街上跑,不知道他会不会更安心点。
厨房那儿传来关门声。
“那就麻烦你过去看看了。”
“我会的。”我说。
“谢谢。”
阿尼拿着啤酒回来。“谢什么?”他问迈可。他的语调轻松幽默,可是他的眼睛在我们两人间转来转去。我再次发现他的皮肤真的清爽多了,他的脸上好像充满了活力。我第一次能把“阿尼”和“约会”联想在一起。我觉得他突然变得很帅——不是舞会之王那种帅,而是他特有的逗趣、成熟所表现出的潇洒,虽然他永远不会是罗珊喜欢的那种型。
“谢谢他帮我们绑独木舟。”迈可轻松地说。
“哦。”
喝了啤酒我就回家了。第二天,这快乐的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朝纽约出发。或许他们都拾回了过去一个月来失去的和睦。
他们预定回来那天,我去了唐诺车厂一趟,我这么做是为了满足迈可和我自己的好奇心。
那个坐落在废车场门口的车厂即使在大白天也跟我们把克里斯汀弄去那晚一样迷人,就跟死老鼠一样魅力十足。
我把车停在唐诺经营的材料行门口的空位上。他的店里堆满各种零件(这些零件都是为了供应给那些请不起工人,必须自己动手修车的人),从材料行的窗口向里看,简直就像是汽车的迪士尼乐园。
我下了车,走进修车厂,听到的全是铿锵的工具声和叫喊声。一个穿着破皮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瘦小子缩在车库角落,不知在拆还是装他机车的排气管。他的皮夹克背后是个飞车党的骷髅头,上面写着:宰了他们,让上帝审判他们。
他抬头,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瞄了我一下,然后又埋头干他的活儿。他身边散了一地工具,每个上面都烙着“唐诺车厂”几个丑陋的字。
我绕了一圈都没看到唐诺的影子。在厂里工作的人都没注意到我,只是乒乒乓乓地使用他们的工具。于是我走到克里斯汀停的二十号车位。现在它车鼻向着外面,好像在告诉别人:我有权利停在这儿。右边的车位上有两个大胖子正忙着把车篷装回一辆老旧的小卡车上。左边的车位空着。
我一靠近克里斯汀,心底又是一阵阴凉。这件事没道理,而且我似乎无法阻止它。我向左绕到那处空车位上。我不想站在她前面。
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阿尼皮肤的改善是与克里斯汀同步进行的。第二个感觉是阿尼修起车来似乎随兴所至,毫无系统……但过去他一直是个做事有条理的人。
原来扭曲折断的天线,已经换上新的,并在日光灯管下闪闪发亮。车头的铁格换了一半,另一半还是沾满铁锈。还有些别的……
我沿着她的右侧一直走到车尾,不禁皱起眉头。
我心想:也许在另一边吧。
于是我绕到另一边。那儿也没有。
我站在后面的墙边,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回想。我十分肯定第一次在李勃的草坪上看到她时(当时她的风挡玻璃上还挂着块“出售”的牌子),靠近车尾的左侧还是右侧有一大块生锈的凹痕。
我猜我一定眼花了,所以我摇摇头。我记得更清楚了,我的确见过那凹痕。现在不在并不表示它不曾存在。显然阿尼处理过钣金,把凹痕敲得不露痕迹。
只是……
我实在看不出一点痕迹。没有红丹、底漆,或填补剂。只是跟原来一样的深红和光泽尽褪的白色。
可是它该死的的确存在过!很大的凹痕,上面是擦伤和铁锈,不在左边就在右边。
可是现在它也的确不见了。
我站在工具敲打声和试车引擎声中,却仍觉得孤独恐怖。这件事不对劲到了疯狂的程度。排气管快拖到地上了,阿尼却先换天线。他换了车头铁格,却只换了一半。他说要先美化外表,可是他先换了后座椅套,而前座却仍肮脏破烂不堪,连弹簧都快迸出来了。
我不喜欢这调调。这太疯狂,而且不像阿尼的调调。
我又想到了什么,于是立刻后退,好观察整辆车。我不禁毛骨悚然。这辆车从头到尾都不对劲。
我决定打开引擎盖瞧瞧。
我突然觉得这点变得非常重要。
我走到车头侧面,(不知为什么,我不想站在它正前方,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摸了半天,找不到松开引擎盖的拉柄,然后才想到那玩意儿也许要从车里开。
我绕了一圈,又发现一件差点把我的屎吓出来的事。我想关于凹痕的事或许可以算我错了——其实我知道我绝对没错……只是至少在技术上,阿尼可以改变它……
但这件事真的是不可能的。
风挡玻璃上的蛛网状裂纹变小了。
我确定它绝对变小了。
我的心思又回到一个月前我走进李勃车库那天,当时阿尼正在跟李勃谈交易的事,整个左半边的风挡玻璃都布满了放射状裂纹,我猜那也许是石头打的。
现在蛛网痕显然小了,也少了。因为现在你可以从左边看到车里,之前是不行的,这点我很肯定。(我在心底对自己说,会不会只是光线造成的差别?)
然而看来我还是错了,因为这种事根本不可能,真的没有道理。你可以换掉一块风挡玻璃,只要有钱一定办得到,可是让一块玻璃的裂纹变小……
我笑了,那声音颤抖得有点恐怖。在旁边露营车上工作的大胖子奇怪地转过来看我一眼,然后对他的伙伴说了些什么。我知道我发出的声音很怪,不过总比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好。当然是光线的关系,不会是别的原因。头一次我是在夕阳西下时在草坪上看见这辆车,第二次是在李勃阴暗的车库里,现在是在明亮的日光灯下。三种不同的光线,当然有可能造成错觉。
这么一来,我更想打开引擎盖了。
我走到驾驶座旁拉车门。可是它并没有开,上锁了。当然锁上了,四扇门内的锁钮都是压下去的。阿尼不会不锁门就把车留在这里,好让任何人都能进去胡搞。不错,赖普顿是走了,可是像他那样的小混混多得像芦苇。我又笑了——笨丹尼——可是这次我的声音抖得更厉害。我觉得喉咙有点酸痛,就像抽多了烟。
车门上锁很自然,只是我记得第一次绕着车子走时我看到锁钮都是拉上来的。
我慢慢向后退,两眼凝视着车子。它雄踞在那儿,像一大块静止的锈铁。我脑子里没有在想什么特定的事,但它好像知道我想打开它的引擎盖瞧个究竟。
是不是因为它不让我这么做,所以自己把门锁起来了?
这倒真是幽默,幽默得让我不得不再次发笑。(这次很多人往我这儿看,就像在看神经病一样。)
有只大手落在我肩上,那是唐诺,嘴里塞了个烟屁股。他戴着一副很小的眼镜,两只阴冷深沉的眼睛躲在镜片后面。
“你在干什么,小鬼?”他问,“这玩意儿可不是你的财产。”
修理露营车的人回过头来看我们,仿佛期待着发生什么事。其中一个人还用胳膊肘顶顶他的伙伴,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
“这车是我朋友的,”我说,“我跟他一起弄过来的。也许你还记得我,那天我鼻头上长了个很大的青春痘,而且——”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用滑板把车子推进来的,”他说,“这不是你的车,快滚吧,小鬼。”
我爸说得没错——他是个卑劣的人,我正迫不及待地想走。暑假只剩两天,这世上有一千多个地方比这里值得待。我想黑洞或加尔各答都很好。可是那辆车让我心烦,加上其他琐碎的事,让我觉得背上好像有块急待搔抓的痒处。爸叫我做阿尼的耳目,多替他留意。问题是我不相信自己看到的。
“我叫丹尼·季德,”我说,“我父亲以前替你处理过账目。”
他看着我,有好一阵子那对眼睛里都没有任何表示,我猜他是想对我说他才不管我爸是谁。然后我最好赶快离开这儿,让那些修车的人安心工作。
最后他笑了——可是他的眼睛完全没有笑意:“你是肯尼·季德的儿子?”
“是啊。”
他用白皙肥厚的手掌拍拍阿尼车子的顶篷——他的手上套了两枚戒指,我注意到有一枚是真的钻戒,不过像我这样的孩子哪儿分得出真假。
“如果你真是肯尼的孩子,我想你一定是个正直的人。”他停了一会儿。有一度我以为他会要我拿出证件证明。
隔壁车位的两个胖子又埋头干他们的活儿,显然他们发觉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到办公室去,咱们聊聊。”他说,然后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好像我天经地义应该跟着他走似的。他走动时就像巨舰出航,衬衫像鼓满风的帆,那对巨大的屁股实在庞大得妨碍观瞻。过胖的人常给我一种不实际的感觉。
他回办公室的路上走走又停停,一会儿向一个发动引擎的修车者吼道,如果再不熄火就把他扔出去,一会儿又弯腰拾起地上的可乐空罐,并咒骂一阵子。
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跟着他走,好奇心常会害死猫。
他的办公室是典型的美国修车厂办公室,墙上挂的是油腻腻的金发美女月历,黑板上歪歪斜斜写着材料供应商的店名。桌上摆了摞厚厚的账册和一台古老的计算机。上帝救救我,唐诺居然还挂了张他骑迷你机车的照片,那可怜的玩意儿几乎就要被他压垮了。一走进这房间,我就闻到积年的雪茄味和汗臭味。
唐诺一屁股坐在他的旋转椅上,坐垫被挤到一边。他向后靠,拿出一根火柴在桌边的砂纸上磨燃,然后慢条斯理点燃他的雪茄。他费劲地咳了几声,胸口随之一上一下。他背后的墙上有张加菲猫的画像,旁边写了句话:要不要来落齿市一游?
“要不要来杯可乐,孩子?”
“不,谢了。”我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他看看我——又是那种冷眼打量——然后点点头:“你爸怎样,丹尼?他心脏还好吗?”
“他很好。我告诉他阿尼把车停在你这儿,他立刻就想起你。他说比尔·亚休现在是你的税务顾问。”
“是啊。他是个好人,可是比不上你爸。”
我点头。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我觉得很不自在,唐诺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的视线片刻不离我,好像无论怎么打量都嫌不够似的。
“是不是你的伙伴,叫你来看看赖普顿是不是真的走了?”他问我。由于问得太突然,我差点跳了起来。
“不是,”我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去告诉他赖普顿真的滚了,”唐诺只管说他的,好像根本没听到我刚才的话,“他们打完架我就对他们说:不和好就得有个人要滚。赖普顿替我打过杂,什么活儿都干一点,我猜他一定以为自己在这儿很罩得住,自以为聪明的小杂碎。”
他又开始咳嗽,这次咳了很久才停下来。那声音听了真叫人难受,虽然从窗子看出去就是车厂,可是在这间办公室里我还是会得幽闭恐惧症。
“阿尼是个好孩子,”唐诺边说还边打量我,刚才他咳嗽时那表情也丝毫不变,“他是个好帮手。”
都干些什么活儿?我很想问,但没敢问出口。
唐诺却主动说了。除了那阴冷的表情不谈,他显然有点趾高气扬:“拖地啦,搬东西啦,擦拭工具啦。丹尼,这儿的工具若不小心看管很快就会丢。”他笑起来,但那笑声很快就变成喘气声,“他是个修车好手,只是对车子的品位很糟。一九五八年的车,他还拿它当宝!”
“我想他把它当成嗜好。”我说。
“当然,”唐诺说,“当然是嗜好。只是他最好别像赖普顿那小子一样在外面飞车横冲直撞。不过我看这机会也不大,嗯?”
“我想是不会。那辆车不行了。”
“他到底在忙些什么鬼?”唐诺问,他突然向前靠,两道眉毛皱在一起,“他到底打算做什么?我做了一辈子汽车生意,没见过一个人像他那样修车的。他是为了好玩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但其实我完全懂。
“那就让我慢慢告诉你,”唐诺说,“他把车弄来,刚开始他做的都是我能想象的。我想他口袋里一定没几个钱,不然干吗还来这里,是不是?他先换机油、换滤网,然后是润滑油。有天我看他弄了两个全新的费利斯通轮胎装在前轮上——跟后面两个一样。”
两个?我愣了一下,然后才推想他一定买了三个新胎来配那晚我为他换的新轮胎。
“又有一天,我看他在换雨刮器,”唐诺接着说,“这不奇怪,只是无论下不下雨,这辆车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开出去。然后是根崭新的收音机天线——好吧,就当他想在工作时听听音乐来消耗他的电瓶吧。可是现在他又换了后座的椅套和半个铁格网,这该怎么说呢?也是为了好玩?”
“我不知道,”我说,“那些零件是不是向你买的?”
“不是,”唐诺带着一丝恼怒的口吻说,“我不晓得他都从哪儿弄来的。那块铁格网——上面没一点锈蚀,一定是他在哪儿定做的。可是为什么只换一半?我没听过铁格网可以分成两半的。”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他把雪茄捏熄:“别跟我说你不好奇。刚刚我还看到你在打量那辆车。”
我耸耸肩,“阿尼不常提起他的车。”我说。
“是啊,我打赌他不会提。那小子守口如瓶。不过他是个斗士。那个赖普顿找他的碴儿也实在是找错人了。如果今年秋天他一直表现良好,年底前我也许会找个稳定的工作给他做。吉米·吉米是个好孩子,就是做事不肯用脑。”他又打量着我,“你想他会是个好帮手吗,丹尼?”
“大概吧。”
“我的投资很大,”他说,“我有平底拖车可以租给那些想把车弄到费城的人。每次赛车结束我就到比赛场里去拖废车。我很需要个可靠的帮手。”
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要诱我跟他合伙。我赶紧站起来,差点撞翻了椅子。“我真的该走了,”我说,“还有……唐诺先生,希望你别跟阿尼说我来过这儿。对于这辆车的事,我有点……敏感。坦白说,他爸对他在这儿的进展很好奇。”
“他在家里遇到阻力了?”唐诺闭上右眼,有点像在跟我眨眨眼,“父母干涉他是不是?”
“可想而知。”
“当然,”他站起来拍我肩膀,差点把我打瘫了,不管他的气喘多严重,他还是强壮得很,“我不会提的。”他说着陪我走到门口,手还是扣在我肩上,这让我又紧张又觉得恶心。
“还有件让我心烦的事情是……”他说,“我每年在这儿见过不下上万辆车——也许没那么多,但你知道我的意思——每一辆我都有点印象。知道吗,我总觉得从前见过这辆车。只不过那时候不是这德行。他从哪儿弄来这辆车的?”
“跟个叫罗兰·李勃的人买的,”我想到李勃的弟弟跟我说李勃曾在一家自助修车厂租过车位,自己动手修车,“已经死了。”
唐诺愣了一下:“李勃?罗兰·李勃?”
“是的。”
“退伍军人?”
“是的。”
“老天,当然是他!有六年或八年,他每天定时把车停进来,准得像时钟一样。但从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起突然就再也不见他的踪影。那小子是个大浑球,如果你把滚烫的开水倒进他喉咙,他也能尿出冰块来。这世上没一个人跟他处得来。”他抓我肩膀抓得更紧了,“你朋友康宁翰知道李勃的太太在那车里自杀吗?”
“什么?”我装作吃惊地说——我不愿让他知道葬礼结束后我还和李勃的弟弟长聊过一阵。我怕唐诺会把这件事告诉阿尼。
唐诺把整个故事告诉了我,先是女儿,接着是母亲。
“不,”他说完后我说,“我很肯定阿尼不知道这件事,你打算告诉他全部经过吗?”
那对眼睛又开始上下打量我。“你呢?”他问。
“不,我不会说,”我说,“我想没必要告诉他这些。”
“那我也不说,”他开门,在他办公室里闻了那么久的雪茄味,现在再闻到车厂的油渍味竟觉得香香甜甜的,“就算我会被上帝诅咒,我还是要说:希望那狗儿子李勃在地狱里永不翻身。”他的嘴角垂下,表情显得万般邪恶。不过这表情维持得不久。很快,他朝二十号车位瞥了一眼。锈烂的克里斯汀停在那儿,崭新的天线和半张铁格网还在闪闪发亮。“那只老母狗又回来了,”他说,然后斜眼看着我,“人家常说:烂货总是爱露脸,嗯?”
“是啊,”我说,“我想是这么说的。”
“再见了,孩子,”他说着又塞了根新雪茄在嘴里,“替我向你爸问声好,嗯?”
“我知道。”
“还有,告诉康宁翰那孩子小心赖普顿。我有预感他是会记仇的人。”
“我也是。”我说。
我走出车厂,并在途中停下回头瞥了一眼——在炫目的强光下往里看,克里斯汀也不过是阴影中的阴影。烂货总是爱露脸——这是唐诺说的。回家的路上我都在想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