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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克里斯汀重新上路

  我的六六福特樱桃红野马,

  超强马力三百八,

  她一上路威力无穷,

  州际公路任我游。

  ——查克·贝瑞(Chuck Berry)

  我一直到了下周末比完球赛才有机会和阿尼真正说上话,那天也是他第一次把克里斯汀开上路。

  那场球是到十六英里外的隐山镇比赛,一路上游览车里死气沉沉——过去从来没有这种现象。那光景就好像我们是要上断头台而不是去比赛。隐山队的战绩只比我们好那么一丁点,可是我们并没有因此而欢欣鼓舞。普飞教练坐在司机后面,脸色苍白,一声不吭,仿佛马上就要上绞刑台。

  过去我们的出征车队就像马戏团一样浩浩荡荡。第二辆游览车上是啦啦队、乐队和“后援会”。游览车后面通常还会跟着十五到二十辆车,上面全是青少年,身上贴着“痛宰他们”的贴纸,另外还有标语、彩带之类的玩意儿。

  可是这次啦啦队和乐队的巴士上还空了一大堆位子——如果是连战皆捷的球季,巴士座位早在几分钟内就抢购一空了——而后面随行的车子也只有三四辆。我和蓝尼坐在一起,一心只担心今天下午会不会被抬着出场,完全没注意到克里斯汀也跟在游览车后头。

  到了隐山高中停车场走出巴士时,我才看到克里斯汀。他们的乐队在门口迎接我们,砰砰的大鼓声在阴霾的天气里显得格外震撼。这种阴凉的周六正是比赛的好日子。

  当我猛然转头发现克里斯汀就停在游览车旁时,我惊讶得几乎不能动弹。然后我看到阿尼和莉亚·柯博各从车子两边出来——当然这时我还带着几分嫉妒。她穿的是宽松的裙子和白色套头衫,金色秀发铺满双肩。

  “嘿,阿尼!”我说,“是你!”

  “嘿,丹尼。”他略带羞怯地说。

  我注意到其他刚走出巴士的队友也惊讶万分,比萨脸康宁翰居然和马萨诸塞州来的美女在一起!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

  “你还好吧?”

  “很好,”他说,“你认识莉亚·柯博吧?”

  “见过,”我说,“你好,莉亚。”

  “你好,丹尼。今天你们会赢吗?”

  我故意压低声音说:“没有用,裁判都被买通了。”

  莉亚捂着嘴咯咯笑了两声。

  “我们会尽力就是了,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们会为你加油,”阿尼说,“我已经可以看到明天报纸的标题——丹尼·季德,空中飞人,改写联盟达阵纪录。”

  “我看‘丹尼·季德颅骨裂伤入院治疗’还比较有可能,”我说,“今天来了多少帮手?十个?十五个?”

  “填不满座位就是了。”莉亚说。她伸手钩着阿尼,这么一来阿尼可是又惊又乐。我蛮喜欢她的。她很可能成为风骚或没内涵的女孩——我觉得很多漂亮女孩难免具备其中一项特质,但她两样都没有。

  “你那堆铁还能走吗?”我说着朝他的车子走去。

  “还可以。”他跟着我,尽量压抑着不咧出太明显的笑容。

  他的进展不错,现在那辆普里茅斯已经不像原先那么惨不忍睹了,前面另一半锈烂的铁格网也换了,风挡玻璃上的裂纹也完全消失。

  “你换了风挡玻璃?”我说。

  阿尼点点头。

  “还有车篷?”

  车篷是崭新的,跟两侧锈迹斑驳的车体形成强烈对比。它那救火车般的鲜红非常抢眼。阿尼像抚摩宠物似的摸着他的新车篷,好像恨不得能拥抱它似的。

  “是啊,我自己装的。”

  我有点不太敢相信。他自己一个人完成的?这可能吗?

  “你说过要把它变得有头有脸,”我说,“我想我快相信你了。”我走到驾驶座旁。车子内装还是很糟,但前座椅套也换过了。

  “以后它会很漂亮的。”莉亚说。只是她的语调很平淡——完全不像刚刚谈球赛时那么明亮有劲。我看了她一眼,而这一眼就够了。她不喜欢克里斯汀,我完全了解她的心思,仿佛她的脑波能够传到我心里一样。或许她会因为喜欢阿尼而设法喜欢克里斯汀,可是……她永远不会真的喜欢它。

  “你已经申请到驾照了?”我问。

  “呃……”阿尼一副不自在的样子,“可以这么说。”

  “什么意思?”

  “喇叭不响,有时候刹车灯也不亮。我想一定是哪里短路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出毛病。”

  我往风挡玻璃上瞟了一眼——那上面贴了张检验合格的贴纸。阿尼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立刻变得有点不好意思。“老唐诺给的贴纸,他晓得我已经弄得差不多了。”他解释道。

  “它一点都不危险,对吧?”莉亚问。这句话不晓得是问我还是阿尼。她的眉毛稍稍由两侧往外坠——我想她大概意识到了我和阿尼之间突然出现的一股冷风。

  “不会的,”我说,“不会有危险的,坐上阿尼的车,保你一路平安。”

  这句话多少打破了我和阿尼间略嫌紧张的情势。空地上突然响起了我们乐队的吹奏声。

  我们三人相互看来看去。阿尼和我先开始笑,过了一会儿莉亚也加进来。现在看着她,我不禁又起了短暂的嫉妒之心。我希望阿尼能够拥有最好的,可是她实在太动人了——十七八的俏女孩,美丽、健康、活泼,简直无懈可击。罗珊固然漂亮,可是和莉亚比起来,她就像只正在打瞌睡的树懒。

  我是不是从那一刻起就决定要她了?我是不是从那一刻起就决定要我最好朋友的女友?我想可以这么说。可是我能发誓,如果不是事情的演变出人意料,我是绝对不会动她脑筋的。我从未想过事情会演变成后来的样子,但也可能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们最好进场吧,阿尼,否则会抢不到好位子。”莉亚说。

  阿尼笑笑。她仍旧钩着他,阿尼也满心欢喜的样子。这有什么不对?如果是我——有这么个活生生的漂亮女孩挽着我——我早就四分之三个人坠入爱河了。我只希望他们两个能在一起。这点你一定要相信。不过如果从现在起你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也不怪你们。我只是觉得,倘若这世上有谁该得到一点点快乐的话,那就是阿尼了。

  队友都走进了体育场更衣室,普飞教练探出脑袋来。

  “季德先生,是不是要全队等你一个人?”他朝我这边叫道,“请原谅我,这边的事比你那边的更重要。如果你有空的话,是不是能请你把尾巴伸过来一下?”

  我匆匆和阿尼与莉亚打个招呼,就朝更衣室跑去,现在普飞教练已经把脑袋缩回去了。阿尼和莉亚也走向看台。我跑到更衣室门口,又掉头走向克里斯汀。我兜着圈子接近它,不知为什么,那种不敢走向它正面的荒谬心理一直无法从我心中消除。

  我看到车尾牌照上也贴着一张检验合格的贴纸。都是唐诺给他的——而到目前为止,他的车还不能合法地开上马路。唐诺给他弄了两张贴纸,不仅如此,阿尼还叫他“老唐诺”。实在有趣,但也实在不是好现象。

  我怀疑阿尼会不会笨得以为唐诺那些人是发自内心地对他好。我希望他不至于那么笨,但我也实在不敢肯定。关于阿尼的任何事我都不敢肯定,过去几周来他改变了太多太多。

  球赛结果真是让我们惊讶得一塌糊涂。我们居然赢了——那一季的比赛我们一共只赢了两场,而那场球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实在没资格赢的,进场时我们就像是斗败的公鸡,而全场的欢呼几乎都冲着隐山队(这名字实在很蠢,不过要是你听说过“更犬队”的话,你会觉得它还不错)。他们一开场就冲过两次四十码,瓦解我们的防线如同刀切奶油一样。到了第三节,他们四分卫的一次失误,让我们的盖瑞抄到球后直闯六十码线。终于得分了,那小子笑得嘴都合不拢。

  隐山队教练抗议,说那球是死球不能算分,可是裁判不同意他的看法。于是我们以六比零领先。我坐在长板凳上往看台瞧,自由镇的球迷全都疯了。我想他们的确有理由这么做,因为这是本季以来我们头一次在球赛中领先。阿尼和莉亚在挥小旗子,我向他们挥手。莉亚看到我,先向前回个手势,然后用胳膊肘撞撞阿尼,接着阿尼也向我挥手。他们好像一对夫妇,我看了不禁莞尔。

  我们领先之后就不曾让比分拉近,今天气势全在我们这边,而这可能也是本季仅有的一次。这场比赛我不像阿尼预言的那么神勇打破联盟达阵纪录,不过我也有三次得分,而且其中一次还跑了九十码——那可是我个人的最佳纪录。半场结束时比分是十七比零,教练像完全变了个人。他以为我们就要缔造联盟最大胜差逆转纪录,当然事实证明他只是痴人说梦,不过那天他的确很兴奋就是了。我为他觉得高兴,同样也为阿尼和莉亚高兴。

  下半场就没那么好了,我们的防线出现大漏洞,他们又像刚开场那样刀切奶油似的频频进攻。可是比分一直没能拉近。最后是二十七比十八,我们获胜。

  教练在第四节中段把我换下场,由麦勒尼来接替我——明年我毕业后他就要接替我的位置,结果事实证明他比我预期的还早就取代我。我冲了澡换好衣服走出体育场时,最后两分钟笛声刚响。

  停车场上摆满了车,却没一个人影。隐山队的球迷发出狂野的喊叫,试图激励他们在最后两分钟内达成不可能的任务。可是在场外听起来,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向克里斯汀走去。

  它静坐在那里,锈迹斑斑的车厢,崭新的车篷,看起来有一千英里长的尾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当美元把日元踩在脚下,当得州的油商个个都成了百万暴发户时,它就已经出厂了。那个年代你打开收音机听到的都是卡尔·珀金斯(Carl Perkins)和强尼·霍顿(Johnny Horton)的歌,而当时最红的偶像就是艾德·库奇·拜恩斯。

  我伸手触摸克里斯汀。我想学阿尼那样拥抱它、爱抚它,或者像莉亚那样,为了阿尼而去喜欢它。如果这世上有谁该强迫自己去喜欢那辆车的话,那当然是我。莉亚认识阿尼才一个月,我却已经认识了他半辈子。

  我沿着车篷抚摩而过,同时心中想到了乔治·李勃、莉塔和薇洛妮卡。然后我那只原本抚摩它的手突然紧握成拳,狠狠在它身上敲了一下。我使劲大得把手都敲痛了,我傻笑一声,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车上的铁锈如下雪般飘落地面,并发出沙沙声响。

  球场上乐队的大鼓声就像巨人的心跳。

  还有我自己的心跳。

  我伸手拉前门。

  锁上了。

  我不停舔着嘴唇,因为我实在好害怕。

  我觉得——我知道这种感觉很可笑也很微妙——这辆车好像不喜欢我,它怀疑我会介入它和阿尼之间,而我不愿走在它前面是因为——

  我又笑了。可是一想起我的梦我就再也笑不出声。引擎尖叫,车灯照向我,轮胎发出嘎嘎的摩擦声,它就要向我冲来——

  我甩掉这些不愉快的思绪。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我必须控制自己的幻想……它不过是辆车——是“它”而不是“她”——一九五八年的普里茅斯,它根本不叫什么克里斯汀。二十年前底特律的汽车装配线上滚出几千几万辆同型汽车,它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这招蛮管用的,至少暂时还管用。为了证实我并不怕它,我趴下来观察它的底盘。我看到的景象比它外表那些像是随兴所至的“复健”工作更令人惊讶,三个避震器都是全新的,第四个却尘垢、油污满布,显然二十年来没人动过它。排气管尾端还新得发亮,消声器却像中世纪的产物。前半段排气管更是惨不忍睹。看那上面百孔千疮,我不免担心废气会从那儿漏进车里。那一瞬间,我又想到薇洛妮卡,废气能把人致死,它能——

  “丹尼,你在干什么?”

  我表现得比我自己想象的还窘,因为我从地上跪着站起来时,心脏吓得几乎跳到嘴边。是阿尼,他气得脸色发青。

  就因为我趴下去看他的车?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问得好。可是事实摆在眼前。

  “我在检查你的破机器,”我装出平淡无奇的语气,“莉亚呢?”

  “上厕所去了,”他的灰眼珠停留在我脸上,“丹尼,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天要不是你,我可能就被赖普顿捅伤送进医院了。可是你不该这样背着我鬼鬼祟祟的,丹尼。以后最好不要再这样了。”

  场内传来如雷的叫喊声——隐山队扳平的机会只剩三十秒了。

  “阿尼,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很愧疚。早先他向我介绍莉亚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喜欢上他喜欢的女孩。可是……背着他鬼鬼祟祟?我真的是这样吗?

  我知道他有理由这么想,我早就觉得他对那辆车已经狂热得失去理性。我们的友谊被他锁进衣柜里,只要我介入他跟他的车子之间,就会惹上一大堆麻烦。

  “我想你非常清楚我在说什么,”他说,我看得出他不是有点气,而是非常生气,“你跟我爸和我妈都在监视我,美其名曰‘为了我好’,对不对?他们还派你到唐诺车厂去刺探,不是吗?”

  “阿尼,等等——”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点吗?我当时不说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丹尼,你为什么不能不要管我的车?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

  “第一,”我说,“你爸跟你妈没有站在同一边,是你爸单独叫我到唐诺车厂了解你修车的情况。我答应他是因为我自己也很好奇,再说,我又怎么能拒绝你爸?”

  “你该拒绝他的。”

  “你不了解情况,他跟你站在同一边。你妈还在反对你——我想是这样——可是迈可真的希望你能把车修好开上路,他亲口对我说的。”

  “算了吧,”他冷笑一声,“他感兴趣的只是想确定我是不是搞得一团糟,你也是。他们臭味相投,他们不希望我长大,因为他们不想面对衰老。”

  “老兄,这样说太不公平了。”

  “丹尼,也许你这么想。但你大概不晓得他们答应给我的毕业礼物是辆新车,可是条件是我得放弃克里斯汀,成绩必须全部甲等,毕业后一定要念何立克大学……这样他们好就近再监视我四年。”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所以你最好别管这件事,丹尼,这样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可是我什么都没告诉他,”我说,“只说你换修了些东西。他好像很放心的样子。”

  “是啊,我敢说一定是这样。”

  “我没想到你的车这么快就可以上路。我看了底盘,发现排气管前半截都穿孔了,希望你开车的时候把窗子打开。”

  “别教我怎么开车,我对车懂得比你多得多!”

  这句话可真惹毛我了。我不喜欢跟阿尼吵,尤其是现在——莉亚每一秒钟都可能过来,我却感觉脑袋的控制室里有个人刚拉上了愤怒的齿轮。

  “是啊,没错,”我压住怒气说,“可是我不晓得你对人了解多少。唐诺给你一张检验合格的贴纸——如果你被抓到了,他有可能要被吊销营业执照的。阿尼,为什么他要为你冒这种险?”

  阿尼的口气稍微收敛了些:“我说过,我替他工作。”

  “别傻了,那小子只有想利用你的时候才会给你甜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

  “丹尼,看在老天的分上,能不能拜托你不要管这件事?”

  “兄弟,”我上前跨了一步说,“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买了辆车。说句坦白话,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陷得太深。”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说,我们干吗要这样吼来吼去的?就因为我趴下去看你车子的排气管?”

  但我做的其实不止这样,我想这点我们俩心里都有数。

  球场上响起结束的枪声。空中飘下细细雨丝,天气也转凉了。我们转向枪响处,正好看到莉亚往这儿走来。她挥了挥手,我们也向她挥手。

  “丹尼,我会好好照顾我自己的。”他说。

  “好吧,”我直截了当地说,“但愿如此。”这时我突然想问他到底和唐诺搅和得有多深,可是这个问题永远问不出口,因为我知道这一定会引来一场激战,很多话只要说出口就没办法补救了。

  “我能照顾自己。”他重复说道,当他又伸手抚摩车篷时,我发现那原本充满敌意的目光变得柔和些了。

  我既安心又惶恐——安心的是我们毕竟没有吵起来,而且两人都忍住没说出不可收拾的话;惶恐的是我们的友谊之门已渐渐关上,他拒绝了我的建议,而且显然不愿解决我们友谊的危机。

  莉亚走了过来,雨珠在她头发上闪闪发光。她的气色很好,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很健康也很愉快,她浑身散发着令我心醉的少女芬芳。只可惜她这一路走来都像没看到我似的,她看的是阿尼。

  “结局如何?”阿尼问。

  “二十七比十八,”她说完又俏皮地加上一句,“我们痛宰了他们。你们刚刚跑哪儿去了?”

  “聊车子。”我说。阿尼逗趣地瞄我一眼——至少他的幽默感不像理智消失得那么快。我想这跟莉亚也不无关系,从他看着她的期待眼神就看得出来,他已经被她迷得晕头转向了。虽然目前步调进行得很缓慢,但时机成熟时,速度可就快了。我对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还是很好奇。不错,阿尼的皮肤改善了,人也看起来比从前顺眼一点,可是他还是摆脱不了四眼书虫的味道。你绝不会相信莉亚·柯博这种女孩会跟他在一起,你会以为她的对象一定是学校里的大帅哥。

  散场人潮慢慢涌出,双方球员和啦啦队都夹杂在人群中。

  “聊车子。”莉亚学我的口气说,她仰头笑着看阿尼,阿尼也回她一笑,仿佛世上只有他们两人而已。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得出,当莉亚向他微笑时,克里斯汀已经被他抛得远远的,就在那一刻,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再度降回了普通的交通工具。

  我喜欢他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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