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莉亚探病
我不想跟你吵,
只想问能不能买你的魔法巴士。
我不在乎付多少,
只要能驾着它四处逍遥。
我要它……我要它……我要它……
(你得不到它。)
——谁合唱团(The Who)
她坐在沙发上,膝盖紧紧并着,两脚斜斜交叉。她穿的是件花毛衣和灯芯绒裙。刚开始她看起来还好好的,可是到了最后她突然哭了。她找不到手帕,丹尼·季德只好从床头柜里拿了盒卫生纸给她。
“不要难过,莉亚。”他说。
“我不能不……难过!他好……好久没见我,到了学校又一副疲……疲倦的样子……你……你说他也好久没来这里——”
“他只有要我帮忙的时候才会来找我。”丹尼说。
“这话真是狗……狗屎!”她哭着说,然后又突然为自己说出这种话而震惊。泪水滑过那张上了淡妆的脸蛋。她和丹尼对望了一会儿,两人都笑了,但那不是真正的笑容。
“机枪嘴有没有见过他?”丹尼问。
“谁?”
“机枪嘴。我们学校的安全顾问维克先生——这个绰号是蓝尼取的。”
“哦,他啊——我想他们见过面,前天——就是周一——他找阿尼谈过。可是回来后他什么也不说,我也不敢问。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讲,他变得好怪。”
丹尼点点头。他也很怕阿尼,而且对他无可奈何。根据过去几天莉亚报告的情形来看,阿尼已濒临崩溃。其实莉亚描述的情形只是最近她看到的。当然他可以打电话给维克先生,看看他有什么办法,他也可以打电话给阿尼……只是莉亚说过,这阵子阿尼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唐诺车厂,即使在家也是睡觉,他爸出去参加某个会议还提前回来,据莉亚说,为了这件事,他们家又起了一次争执。莉亚还猜阿尼随时可能离家出走。
丹尼不想在唐诺车厂跟阿尼谈事情。
“我该怎么办?”她问他,“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除了等待,我不晓得你还能怎么办。”丹尼说。
“可是这才是最难的,”她答得很小声,丹尼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低头扯着裙子上的线头,“我家人叫我和他断绝来往,他们怕……怕赖普顿那帮人再做出什么事。”
“你确定是赖普顿那票人干的,嗯?”
“嗯,每个人都这么猜。康宁翰先生还打电话报警,阿尼叫他别这么做,他说要自己摆平这件事。他们两个被他这句话吓得半死,我也是。警察约谈了赖普顿,还有他的一个朋友,叫威尔奇的……你晓得那个人吧?”
“晓得。”
“还有那个在机场停车场打工的男生……他们也约谈他了。他好像叫——”
“山迪。”
“对。他们认为他也许跟这件事有关。”
“他是常跟他们一起混,”丹尼说,“可是他不像其他人那么坏。莉亚——我要说的是就算阿尼没跟你谈过这件事,也一定跟别人谈过。”
“先是阿尼他妈,再来是他爸。可是我想他们都不知道我跟另一个人谈过,他们对阿尼的问题很……”
“头痛。”丹尼接着说。
她摇摇头。“还不止——”她说,“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好憔悴。我不为康宁翰太太惋惜,因为她很强硬,处处要人依她的——可是康宁翰先生实在很可怜……昨天我放学去他们家的时候,康宁翰太太——她坚持要我叫她瑞吉娜,这点我实在办不到——”
丹尼笑了。
“你能吗?”莉亚问。
“勉强可以,不过也是过了很久才适应。”
她也笑了,这是她今天来访后第一次真正笑出来:“总之昨天我去的时候,康宁翰先生还在学校……我是指他们教书的大学。”
“我知道。”
“她从感恩节之前三天起请了一周假,说她没办法上课。”
“她的气色还好吗?”
“糟透了,”莉亚说,“看起来比我一个月前去时老了十岁。”
“他呢?迈可呢?”
“更老,但也更坚强,”莉亚带着犹豫说,“这件事好像让他变得更……更像个男人。”
丹尼没吭声,他认识迈可十三年了,从来没看过他在瑞吉娜面前抬起头,所以他不知道莉亚说的是什么样的情形。康宁翰家的一家之主是瑞吉娜,迈可只是跟班。家里请同事来开派对时,他是调酒的用人。丹尼只记得他玩录音机的样子,面露哀愁的样子……就是从来没看过他像个一家之主。
有一次瑞吉娜牵着阿尼走下季德家门口的台阶,而迈可在路边的车里等着他们。那时阿尼和丹尼都才七岁,丹尼的父亲在窗口看了说:女权至上。不知道将来阿尼结婚那天,她是不是还会叫那个傻蛋在车里等他们。或许她可以——
当时丹尼的母亲对父亲皱起眉头并瞪了他一眼。他永远忘不了他爸的话和他妈的眼神——他才七岁,可是他知道他爸说的“傻蛋”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迈可为什么是傻蛋。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同情迈可,一直到现在。
“她刚跟我谈完他就进来了,”莉亚接着说,“他们邀我留下来吃晚餐——阿尼留在唐诺车厂不会回来——可是我告诉他们我得回家。于是康宁翰先生送我回家。回家路上我们自然也聊了很多。”
“他们两个看法不同吗?”
“也不尽然,只是……康宁翰先生报了警,而阿尼不愿他这么做,康宁翰太太——瑞吉娜——又拉不下面子。”
丹尼问:“阿尼真的想把那辆破车修得跟原来一模一样?”
“我想是的,”她小声地回答,“昨天上午第三节课,他在走廊上对我说今天下午和晚上他要帮她——那辆车换新的保险杠。但我知道他跟那个叫唐诺的越搅越深了。我问阿尼修车要多少钱,他负担得起吗……他说很贵,但我不用担心,他自有办法——”
“慢慢来。”
她又哭了:“他说自有办法是因为每周五和周六他都替唐诺打工……我想他帮那王八蛋做的事一定有很多是不合法的。”
“警察问到克里斯汀的事情时,他怎么说?”
“他告诉他们,他看到克里斯汀时就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他们问他能不能猜到是谁干的,阿尼说不知道。他们又问他是不是跟赖普顿有过节——他们是指赖普顿拔刀那件事。阿尼说赖普顿把他的午餐打翻在地上用脚踩,后来凯西先生过来解围。他们问他赖普顿是不是说过要找他算账,他说他是讲过类似的话,但他这人一向爱放狠话。”
丹尼没吭声,静静看着窗外十一月的天空,他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大对劲。如果警察问话时莉亚也在场,那阿尼就不会说谎……但是他把那天发生在实习工厂的事形容得就像是普通的打打闹闹似的。
所以丹尼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征兆。
“你知不知道阿尼都为那个叫唐诺的做些什么事?”莉亚问。
“不知道。”丹尼回答,不过他总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脑中的录音机又开始播放他爸以前说过的那段话:偷车……私烟……违禁烟火……他走了好久的夜路但都没碰到鬼,丹尼。
他端详着莉亚,她的脸实在太苍白了,淡淡的妆粉上划了几道泪痕。她尽可能迁就阿尼,也许她已经学会如何做个坚强的女孩,如果不是阿尼,也许再过十年她也不会坚强起来,可是这样对事情没有帮助。此外,丹尼无意间想起,他第一次发现阿尼脸上的皮肤大有改善,就是在他和莉亚认识前一个月,也就是他买回克里斯汀之后。
“我会跟他谈谈的。”丹尼承诺说。
“那好,”她站起来说,“我——我不奢望所有事情都能一成不变,丹尼。我知道没有任何事能永远不变,可是我还是爱他……希望你能转告他这点。”
“当然,没问题。”
两人都很尴尬,所以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说话。丹尼心想,这该是和莉亚成为好朋友的好机会。他心中一直有种鬼祟的念头在鼓励自己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他对她仍有吸引力,也许过去他对其他女孩都没表现过这么多魅力。让阿尼去弄他的车吧,他和莉亚可以趁这段时间增进对彼此的了解,至少他们可以彼此帮助,互相安慰。
在莉亚表明她对阿尼的爱意后的那段尴尬期间,他确信他能成功,因为她太脆弱。也许她正学着做个坚强的女孩,可是这不是学校里的必修课程。他可以对她说些安慰的话——也许只要一句:来这里坐着——她就会过来坐在他床边。然后他们可以多聊一些,或许先聊些愉快的事……说不定再下去他就可以吻她。她的唇是那么可爱,那么富有情感,好像天生就是要让人亲吻。头一个吻算是安慰,第二个是增进友谊,第三个以后她就会把自己交给他了。刹那间,他对自己信心十足,相信一定会成功。
可是他没有说任何话以促使这些事情发生,莉亚也没有。他们心中都有阿尼的影子。
“他们什么时候会让你出院?”她问。
“不晓得我还能不能出去。”丹尼说完笑了起来,莉亚也跟着笑。
“说不定哦,”她说,然后又不太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别这么说,”丹尼说,“这段日子朋友常拿我开玩笑,我已经习惯了。医生说要我待到一月,可是我要骗他们,我打算回家过圣诞,在刑求室里差点被他们整死了。”
“刑求室?”
“物理治疗室啦,我的背伤差不多好了,但是有几根肋骨正忙着长合——有时候真是痒死人,普飞教练每次来看我都给我带一种帮助骨头愈合的补药。”
“他常来看你吗?”
“常来,可是现在他也不太相信那些补药了,”丹尼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当然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再打球了,毕业典礼时我可能还要拄拐杖。乐观的艾洛威医生告诉我可能会跛上几年,不过也可能下半辈子都要跛着走路了。”
“我很难过,”她低声说,“我很难过像你这么好的人还会发生这种事,丹尼。说句自私点的话,我在想如果你没发生这件事的话,阿尼那件事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这是实话,”丹尼夸张地翻个白眼说,“所以阿尼的事应该怪我。”
可是她没有笑:“我倒是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还能理智地面对这件事,你知道吗?这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诉我的家人或他的家人。可是我想他的母亲……这也只是猜测啦……我不晓得车子被砸坏那晚,他对他的母亲说了些什么,但我想他们一定起了很严重的争执。”
丹尼点点头。
“这件事实在太……疯狂了!他爸妈说要再给他买辆二手车取代克里斯汀,可是他拒绝了。那天康宁翰先生送我回家时也说要给他买辆新车……他说他愿意把一九五五年就买的股票兑成现金,但阿尼还是拒绝了,理由是他不想接受那么贵重的礼物。康宁翰先生说他了解阿尼的想法,但是阿尼不一定要把它当作礼物,将来他可以慢慢偿还,如果阿尼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加利息……丹尼,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丹尼说,“他就是要定了那辆车——克里斯汀。”
“我觉得这是走火入魔。他找定了目标就死咬不放,这不是走火入魔是什么?我怕死了,有时候我也好恨……可是我怕的不是他,恨的也不是他。是那个怪物——不,应该说是那辆烂车,那只老母狗克里斯汀。”
她的脸颊充血,眼睛眯成细缝,嘴角下垂。她的面孔不再美丽,也许连漂亮都谈不上。照在她脸上的光线那么冷漠无情,把她变得又丑又可怕。丹尼觉得她仿佛成了个绿眼妖精。
“你猜我希望发生什么事?”莉亚说,“我希望有人误把他那辆宝贝狗屎车开到废车场去,”她眼中闪着邪恶的光芒,“然后第二天,那个有巨大圆形磁盘的起重机把它吸起来扔进砸锤机里。我希望有人按一下那个按钮,几秒钟后,就会有一个三立方英尺的铁块送出来。这样不是一切都解决了吗?”
丹尼没有回答,他仿佛看到有个怪物偷了莉亚的面孔,蜷起尾巴坐在那里。
“这话听起来怪可怕的是不是?好像我希望那些流氓把它砸烂了最好。”
“我了解你的感受。”
“真的吗?”她不太相信。
丹尼想起他用拳头捶克里斯汀的仪表板时阿尼的表情,还有他在李勃的车库里坐进车里后产生的幻觉。
最后,他又想到他的梦:克里斯汀亮着车头灯向他冲来。
“我想我真的了解。”他说。
然后两人在医院病房里互相凝视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