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正如他完全明确地知道的那样,这只不过是在推迟那无可逃避的一刻的到来。但生命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从来没有人在死后试图从他身边逃离。许多人在死前曾经尝试过,不少人的法子还相当富有创造性。但在突然被从一个世界拉到下一个世界的那一瞬间,一个灵体的通常反应是充满期待地逗留在原地。说到底,为什么要跑呢?这又不像是你知道该往哪儿跑。
比尔·门的灵体知道该往哪儿跑。
内德·西姆内尔的铁匠铺在夜间是锁着的,不过这并不能成为一个问题。处于非生又非死的灵体状态的比尔·门轻易地穿过了墙壁。
熔炉里的火光静静地放射出来,几乎暗淡得看不见了。铁匠铺里充斥着温暖而又黑暗的空气。
但它里面并没有一把灵体的镰刀。
比尔·门绝望地四处张望着。
吱吱?
一个穿着黑袍子的小小身影正坐在他头上的一根横梁上。它狂乱地朝着一个角落打着手势。
他看到一根黑色的木柄从木柴堆后面伸出来。他试着用他那现在和阴影一样实在的手指抓起它。
他说过他会给我毁了它的!
鼠之死神同情地耸了耸肩。
新的死神穿过墙壁走了进来,双手拿着镰刀。
它走向比尔·门。
一阵沙沙声响起。灰袍子们涌进了铁匠铺。
新的死神停了下来,借助熔炉中的微光摆了个姿势。
它舞动镰刀。
它差点失去了平衡。
你不应该躲闪的!
比尔·门再次穿过墙壁,低着头大步奔跑着穿过广场,灵体的脚没在石子路上发出半点声音。他回到了钟楼底下那一小群人身边。
骑上马!快走!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计划失败了!
弗莉沃斯小姐恐慌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把失去意识的孩子放在冰冰的背上并且坐到她后面。然后比尔·门在马的侧腹上拍了一巴掌。至少他还能碰得到它——冰冰存在于所有的世界。
快走!
他没有回头去看,而是直接沿着通往农场的那条路开始冲刺。
一把武器!
一种他能够拿在手里的东西!
死亡的世界里唯一的武器现在在新的死神手中。
在比尔·门奔跑的同时,他听到一个虽然微弱但调子很高的嘀嗒声。他低头看去。鼠之死神正与他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它对他发出鼓励的吱吱叫声。
他穿过农场大门,猛地转身靠在墙上。
远方传来风暴的隆隆声。除此之外便万籁俱静。
他略微放松了一点,沿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向着农场房屋的方向移动。
他瞥见了某个带有金属光泽的东西。当村民们把他送回这里时,他们就将它随手斜靠在墙边:那是他的镰刀。不是他曾经用心地准备过的那一把,而是他用来收割庄稼的那一把。它的刀刃只经历过磨刀石和植物茎秆的抚摩,但它有着他熟悉的形状。他尝试着抓起它。他的手穿过了它。
你跑得越远,就越接近。
新的死神不慌不忙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你应该知道的。它补充道。
比尔·门站直身体。
我们会享受这个的。
享受?
新的死神向前迈步。比尔·门向后退却。
是的。消灭一个死神等同于收取数十亿的下等生命。
下等生命?这不是一场游戏!
新的死神犹豫了一下。什么是游戏?
比尔·门感觉到火花般微弱的希望。
我可以告诉你——
镰刀手柄的末端撞在他的下巴底下,将他推到墙上。他滑倒在墙边。
我们检测到一个花招。我们不听。收割人不会去听收获的想法。
比尔·门试着爬起来。
镰刀手柄再次击中了他。
我们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比尔·门抬起头。新的死神正拿着那个金色计时器,上半边已经空了。他们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发红,蒙上了从另一边看向真实世界时的那种虚幻的外观……
你没有时间了,比尔·门先生。
新的死神摘去它的兜帽。
那下面没有脸。那下面甚至没有一个骷髅。
无形的烟雾卷曲在长袍和一顶金色的皇冠之间。
比尔·门用手肘撑起自己的身体。
皇冠?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从来没有戴过皇冠!
你从来都不想要统治。
死神将镰刀向后甩去。
就在此时,旧的死神和新的死神同时发现,事实上,时间流逝的咝咝声并没有停止。
新的死神犹豫了一下,然后拿出了那个金色计时器。
它把它摇了摇。
比尔·门注视着皇冠下面那张不存在的脸。那里显然有一种迷惑的表情,即便没有任何的实体能够表达出它;那个表情就那么自己挂在空中。
他看到皇冠转了半圈。
弗莉沃斯小姐站在那里,抬起双手,闭着眼睛。在她的两手之间,在她面前的空气里,一个计时器的轮廓淡淡地显现出来,那里面的时之沙像洪水一样流淌。
两个死神刚好能够辨认出来那镌刻在玻璃上、如同蛛网一样的字迹:蕾娜塔·弗莉沃斯。
新的死神那没有实体的表情显现出极度的困惑。它转向比尔·门。
为了你?
但是比尔·门已经站了起来,像是诸王的愤怒一样展开了身体。他咆哮着朝身后伸出手,活在借来的时间里,他的手握住了那把收割用的镰刀。
戴皇冠的死神看到那把镰刀劈下来,并且举起自己的武器抵挡,但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挡住那在空中咆哮着的磨损了的刀刃,愤怒和仇恨让它超过锋利的任何定义。它穿过了金属,速度一丝一毫都没有减缓。
没有皇冠,比尔·门直视着那团烟雾说,没有皇冠。只有收获。
长袍在他刀刃的周围折叠起来。一声稀薄的哀号在听觉的极限之上升起。一条黑色的柱子,就像闪电的反面那样,从地面上升了起来,消失在天空的云层之中。
死神等待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脚戳了一下那件长袍。那顶皇冠,表面略微变形,从长袍里滚出了一段距离,随后蒸发在空气中。
哦,他不屑一顾地说,戏剧感。
他走向弗莉沃斯小姐,轻轻地把她的双手合了起来。
生命计时器的形象消失了。
随着坚实的现实回流,视野边缘的蓝紫色雾气消退了。
镇上的时钟刚好敲完了代表午夜的最后一下。
老妇人正在发抖。死神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
弗莉沃斯小姐?蕾娜塔?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你又说过那不是很难,所以——”
死神走进谷仓。当他出来时,他已经换上了他的黑色长袍。
她仍然站在那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重复道,或许不是在对他说话,“发生了什么?一切都结束了吗?”
死神环视四周。灰色的身影正在涌入小院。
大概没有。他说。
更多的手推车出现在列队的士兵手推车后方。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小型的银色工人,其中散布着一些来自士兵的淡金色闪光。
“我们应该退回楼梯。”多琳说。
“我想那正是它们想让我们去的地方。”温德尔说。
“好吧,我不介意。反正我不认为那些轮子能上台阶,对不对?”
“而且你也不能真的战斗到至死方休。”柳德米拉说。鲁潘紧紧地跟着她,黄色的眼睛一刻不离那些缓缓向前推进的轮子。
“碰碰运气也不错。”温德尔说。他们来到活动楼梯旁边。他抬头看去。向上移动的楼梯顶端有一群手推车紧紧地簇拥在一起,但是下面的楼梯出口看起来没有任何遮挡。
“也许我们可以找到另一条上去的路?”柳德米拉充满期待地问。
他们慢慢挪动到活动楼梯上。在他们身后,手推车们聚集起来,挡住他们返回的路线。
巫师们就在下面的那一层。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喷泉和盆栽植物之间,以至于温德尔差点把他们当成某种雕像或是高深莫测的家具并且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
校长被戴上了一个假的红鼻子,手里拿着一些气球。在他身边,庶务长正在抛彩球,但他的眼神十分空洞,没有在看任何东西,就像一台机器一样。
资深数学家的位置离他们稍有点距离,身子前后各挂着一块板子。板子上的字迹还没有完全长成,但是温德尔愿意押上他的死后生活去打赌,那最终会变成类似“促销!!!!”的字样。
其他的巫师被摆放在一起,像是还没有上过发条的玩具娃娃。每个人的长袍上都挂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徽章。上面有着现在已经逐渐变得熟悉的潦草字体,它们正在逐渐成长为看起来像这样的一个词儿:
保安
不过为什么会如此仍然是个未解之谜。巫师们看起来完全保卫不了任何人的安全。
温德尔在院长苍白无神的双眼前面打了个响指。没有任何反应。
“他没有死。”瑞格说。
“只是在休息,”温德尔说,“开关被关掉了。”
瑞格推了院长一把。巫师向前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然后摇晃着停了下来,似乎马上就要摔倒的样子。
“这样的话我们可永远都没法把他们带到外面去,”阿瑟说,“你不能叫醒他们吗?”
“在他们的鼻子底下点燃一根羽毛。”多琳提出建议。
“我不认为那会有效果。”温德尔说。眼下,瑞格·舒离巫师们的鼻子非常近。如果某人的鼻腔连舒先生的气味都辨认不出来,那么他肯定不可能对一根燃烧着的羽毛做出反应。或者一个沉重的物体从很高的高度掉到他面前也是一样,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
“胡桐先生。”柳德米拉说。
“我以前认识一个长得和他差不多的魔像,”瑞格·舒说,“就很像他。高大又魁梧的家伙,是用黏土制成的。普通的魔像差不多就是那样。你只需要在他们身上写一个特别的神圣词语就可以让他们启动了。”
“什么,像是‘保安’吗?”
“有可能。”
温德尔瞥了院长一眼。“不可能,”他最终说道,“没人拿得出这么多黏土。”他看了看周围,“我们应该去找出那该死的音乐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你是说,去找出那支乐队藏在哪里?”
“我不认为这里有什么乐队。”
“你肯定得有乐队,老兄,”瑞格说,“那就是为什么这叫作音乐。”
“首先,这和我以前听过的任何音乐都不相同;其次,我总是认为你必须得有油灯或者蜡烛才能照亮,这里却没有,但这里还是到处都很亮堂。”温德尔说。
“胡桐先生?”柳德米拉再次说道,并且用手戳了戳他。
“嗯?”
“又有些手推车来了。”
它们挡住了全部五条通向中央广场的通道。
“没有往下的楼梯了。”温德尔说。
“也许它——她——在某个玻璃块里,”柳德米拉说,“某个商店里?”
“我不这么认为。它们看起来都还没完工。无论如何,这感觉不对劲——”
鲁潘咆哮起来。领头的手推车身上长满尖刺,还闪着光,但它们并不急于进攻。
“它们一定看到我们是怎么对付刚才那些手推车的了。”阿瑟说。
“是的。但它们是怎么看到的?那是在楼上。”温德尔说。
“呃,也许它们会互相交谈。”
“它们怎么能交谈?它们怎么能思考?在那一堆金属线之中不可能藏着什么脑子。”柳德米拉说。
“蚂蚁和蜜蜂都不思考,如果要是这么说的话,”温德尔说,“它们只是被操控着——”
他抬头望去。
他们抬头望去。
“音乐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他说,“我们得马上找到它!”
“那里只有一些发光的板子。”柳德米拉说。
“还有别的!快点找出所有可能会传出音乐的东西!”
“音乐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管你们在计划着什么,”多琳拿起一株盆栽植物,那模样就好像她拿的是一根棍子一样,“我希望你们快点行动。”
“上面那个黑色的圆形东西是什么玩意儿?”阿瑟说。
“哪儿呢?”
“那儿。”阿瑟指了一下。
“好,瑞格和我会帮你上去,快一点儿!”
“我?但我有恐高症!”
“你不是能变成蝙蝠吗?”
“是的,但那是一只非常神经质的蝙蝠!”
“别抱怨了。就这样——你一只脚踩在这儿,然后把手放在这儿,现在你的脚踩上瑞格的肩膀——”
“注意别把我的胸腔给踩破了。”瑞格说。
“我不喜欢这个!”当他们把阿瑟给抬起来时,后者发出哀叹。
原本怒视着手推车们的多琳转过头来。
“阿社!注意你的贵竹轰度!”
“什么意思?那是某种吸血鬼之间的暗号吗?”瑞格低声道。
“那意思差不多相当于:一个伯爵就得做一个伯爵该做的事。”温德尔说。
“伯爵!”阿瑟怒斥道,他的身体危险地摇晃着,“我就不该听那个律师的!我就知道从一个棕色的长信封里掏出来的东西总不会带来好事!而且我反正也够不到那个该死的玩意儿!”
“你不能跳一下吗?”温德尔说。
“你不能摔死吗?”
“不能。”
“所以我也不能跳!”
“那就飞。变成一只蝙蝠然后飞。”
“我达不到足够的空速!”
“你们可以把他往上扔,”柳德米拉说,“你懂的,就像扔纸飞镖。”
“见鬼去吧!我可是个伯爵!”
“你刚才还在说你不想当个伯爵。”温德尔柔声说。
“在地面上的时候我不想当,但如果要把我像个飞盘似的到处乱扔——”
“阿瑟!按照胡桐先生说的做!”
“我看不出为什么——”
“阿瑟!”
对于一只蝙蝠来说,阿瑟重得令人吃惊。温德尔拎着他的两只耳朵,就好像他是一个畸形的保龄球,并且尝试着进行瞄准。
“记住——我可是濒危物种!”当温德尔将手臂往回收准备投掷时,伯爵尖叫道。
这一投很准。阿瑟扑扇着翅膀飞向天花板上的那个圆形东西,然后用爪子抓住了它。
“你能移动它吗?”
“不!”
“那就吊在它下面然后变回来。”
“不!”
“我们会接住你的。”
“不!”
“阿瑟!”多琳尖叫着,用她手中临时凑合的棍棒捅开一辆正在前进的手推车。
“哦,好吧。”
阿瑟·温金思绝望地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景象短暂地出现,然后他掉在温德尔和瑞格身上,那个圆盘被他紧紧地扣在胸口。
音乐突兀地停止了。粉色的管状物从他们头上的那个洞里泼洒出来,蜷曲着落在阿瑟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装满了非常便宜的肉丸意大利面的盘子。喷泉似乎短暂地开启了反向操作,很快其中的水就干了。
手推车们停止了行动。后面的手推车撞在前面的身上,它们同时发出恐慌的撞击噪声。
管状物仍然在从洞里向外泼洒。温德尔捡起其中的一小段。它呈现出让人感觉不爽的粉红色,而且还黏糊糊的。
“你认为这是什么东西?”柳德米拉说。
“我认为,”温德尔说,“我们现在应该马上离开这里。”
地板开始抖动。喷泉里喷出蒸汽。
“如果不能更快的话。”温德尔补充道。
校长发出一声呻吟。院长向前摔倒。其他的巫师仍旧站立着,但也十分勉强。
“他们正在苏醒,”柳德米拉说,“但我觉得他们对付不了活动楼梯。”
“我不认为任何人有理由去思索怎么对付活动楼梯,”温德尔说,“看看那些楼梯吧。”
活动楼梯不再活动了。黑色的台阶在不留任何阴影的光线中闪着光。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柳德米拉说,“我宁愿到流沙上去走一走。”
“那很可能更安全。”温德尔说。
“也许这附近会有一条坡道?肯定有某种能让手推车到处移动的方法。”
“好主意。”
柳德米拉看着那些手推车。它们正在漫无目的地绕着圈子。“我想我还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她说,并且抓住了一辆手推车的扶手。
这辆手推车稍微抵抗了一下,然后,由于没有与之相反的指示,它便呆滞下来。
“能走的人就自己走,不能走的人就由我们来推着。上来吧,老爷子。”后面这一句是对庶务长说的,后者被说服着横躺在手推车上。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声“呦”,然后再次闭上了眼睛。
院长被粗暴地叠在他身上。[46]
“现在上哪儿去?”多琳说。
两块地板砖突然飞上了天。一阵深灰色的烟雾开始从地下冒了出来。
“在走廊的尽头一定有些什么,”柳德米拉说,“快走吧。”
阿瑟低下头,注视着在他脚边盘旋的雾气。
“我真想知道怎么才能弄成这样?”他说,“找到这样的物质可真是困难到你们难以想象呢。我们尝试着,你懂的,把我们的地穴弄得更……更像地穴,但烟充满了整个地方而且还点燃了窗帘——”
“快点,阿社。我们要走了。”
“我们应该没有造成太大的破坏吧,你们觉得呢?也许我们应该留下一张字条——”
“是啊,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在墙上写一些东西。”瑞格说。
他抓住一辆挣扎着的工人手推车的把手,颇为满意地将它反复砸向一根柱子,直到它的轮子全都掉了下来。
温德尔注视着新开始俱乐部的成员们走向最近的一条通道,手上推着一帮子降价大甩卖的巫师。
“好,好,好,”他说,“就是这么简单。我们要做的就是这些。根本没啥戏剧性的东西。”
他也开始向前走,然后又停了下来。
粉色的管状物从地板下面挤了出来,并且已经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腿。
更多的地板砖冲向天空。楼梯碎裂,露出其下驱动着它的、黑色锯齿状的活物。墙壁向内塌陷,大理石不断地裂开并显露出其后那些紫色和粉色的东西。
当然,温德尔脑海中某一小块保持着冷静的部分想道,这一切全都不是真的。建筑并没有生命。这只不过是一个比喻,问题仅仅是,眼下,一个比喻就好比烟花工厂里的一支蜡烛。
话虽如此,女王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像一只蜂后,但它同时也是蜂巢本身。像一只石蛾,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会用石头和其他东西做出一个外壳,用来伪装。又或者像一只鹦鹉螺,它会在自身成长的同时让螺壳也不断长大。并且,根据目前地板被撕裂的状况来看,它更像是一只怒气冲天的海星。
我想知道,城市会如何防御这类东西?生物通常会进化出某种防御掠食者的工具。毒液、叮咬、尖刺什么的。
此时此地,恐怕就只能是我了。浑身是刺的老温德尔·胡桐。
至少我可以试着让其他人安全脱离。让我自己的存在显得……
他俯身向下伸出手,抓住两大把跳动着的管状物,然后用力拔。
女王愤怒的尖叫声一直传到了大学。
风暴云加速冲向山坡。它们堆积起来,形成快速扩张的一团巨大的云。在它核心的某处,闪电亮了起来。
这周围的生命力太丰富了,死神说,这可不能怪我。那孩子在哪儿?
“我把她放在床上。她现在睡着了。就是普通的那种睡。”
闪电打在小山上,就像一道雷电之矢。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噼里啪啦的刺耳噪声,从不远不近的距离传来。
死神叹了口气。
啊。更多的戏剧感。
他绕过谷仓,从而可以更好地看到黑暗的田野。弗莉沃斯小姐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她似乎把他当成一张盾牌,挡住可能会出现的任何恐怖之物。
一道蓝色的闪光在远处的一条栅栏之后爆开。它在移动。
“那是什么?”
那曾经是联合收割机。
“曾经是?那它现在是什么?”
死神瞥了一眼正聚集起来的观望者们。
一个可怜的失败者。
收割机撕开透湿的田野,它蒙着帆布的机械臂呼呼地转着,在晕开的蓝色电光之中,杠杆飞快地转动。给马匹准备的连杆无用地在空中挥舞。
“它怎么能自己移动?昨天它还套着一匹马!”
它不需要马。
他环视着那些灰色的观望者。现在它们已经有许多排了。
“冰冰还在院子里。快走!”
不。
联合收割机加速冲向他们。它的刃旋转时发出的淅淅声变得宛如哀鸣。
“它是不是在发火?因为你偷走了它的防水油布?”
我偷走的不只是那个。
死神朝观望者们咧嘴一笑。他捡起他的镰刀,在手里把它转了一圈,随后,当他确定它们的目光都注视着镰刀时,他便把它丢在地上。
然后,他双手抱胸。
弗莉沃斯小姐抓住了他。
“你这是在做什么?”
戏剧感。
收割机到达了通往院子的大门,随着一阵锯末飞舞,它进了院子。
“你确定我们会没事?”
死神点点头。
“好吧。那就没事了。”
收割机的轮子转得飞快,根本无法看清。
很可能。
就在那时……机械结构的内部发出“轰”的一声。
在那之后,收割机仍在继续移动,不同的是它已经裂成了碎片。它的轮轴处迸发出如同喷泉一般的火花。一小部分的机械臂设法与它们的轴连接在一起,它们疯狂地抖动着,从旋转着、逐渐减速的一团混乱中脱离出来。利刃的圆环撕裂开来,击穿了机器的上部,然后飞掠过农田。
随后是一阵叮叮当当,一阵噼里啪啦,以及最后一声孤单的乓,听起来跟那双著名的冒烟靴子一模一样。
再然后,便没有了任何的声音。
一个看起来很复杂的纺锤状零件朝着死神的脚边滚来。他弯下腰,镇静地将其捡起。它已经被弯折成了直角形状。
弗莉沃斯小姐从他身后向外窥视。
“发生了什么?”
我想是椭圆形凸轮沿着轴心向上滑动,并且打到了法兰边扣,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
死神挑战般地注视着灰色的观望者们。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他捡起镰刀。
现在我必须走了。他说。
弗莉沃斯小姐看起来像是被吓坏了:“什么?你就这么走了吗?”
是的。就是这样。我有很多工作要做。
“而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我是说——”
哦。会的。很快。他搜索着准确的用词,最终放弃了,这是一个承诺。
死神将他的袍子拉紧,伸手摸向比尔·门的工装口袋,他现在仍然把它穿在袍子里面。
早上西姆内尔先生到这里来收集零件的时候,他很可能会需要找到这个东西。他说着,将一个小小的锥形部件放在她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
一个八分之三基普雷。
死神走向他的马,然后好像又记起了什么。
还有,他还欠我一个法新。
瑞克雷睁开一只眼睛。很多人在他身边绕着圈儿乱跑。周围很亮,充斥着一种兴奋感。很多人在同时开口说话。
他好像坐在一个非常不舒服的婴儿车里,还有些古怪的昆虫在他周围嗡嗡地叫。
他能听到院长在抱怨,还有那种只有庶务长能发出的呻吟声,还有一个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看来人们都挺满足的,就是没人注意到他。好吧,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大伙儿满足,他也一定得满足满足才行。
他大声咳嗽了两下。
“你们可以试试,”他对着这个残忍的世界说道,“往我的嘴唇中间塞一瓶白兰地。”
一个幻影提着一盏油灯出现在他上方。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张五号的脸套着一份十三号的皮肤;它用关切的语气说:“对——头?”
“哦,是你。”瑞克雷说。他试着尽快坐起来,以防图书管理员想给他来个人工呼吸。
混乱的记忆在他的脑子里蠕动。他可以记起一堵发出叮当声的金属墙,然后是一片粉红,再然后是……音乐。无尽的音乐,它设计的意图就是把任何生物的脑子给打成奶油。
他转过身。他身后有一座建筑,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它。它以一种类似动物的古怪方式蹲坐着,紧紧地抓着地面,就好像这座建筑随时可能抬起它的一翼并且发出吸盘脱离时的噗噗声。光线从建筑里流淌出来,而蒸汽则不时从门缝里喷出。
“瑞克雷醒啦!”
更多的脸庞出现了。瑞克雷想道:今天不是灵魂蛋糕节,所以这些人应该没有戴着面具。哦,见鬼了。
从这些人身后传来院长的声音:“我提议我们使用赫伯蒂的地震重整器,把它从门那儿扔到里面去,啥问题都解决了。”
“不行!我们离城墙太近了!我们只需要把孔杜姆的引力点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
“要不然来个油坑跳跃者的火焰惊喜?”这是庶务长的声音,“把它烧掉,这是最好的方法——”
“是吗?是吗?你什么时候又懂得军事战术了?你连‘呦’都说不好!”
瑞克雷抓住手推车的两边。
“有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他说,“这是在讨论什么该——鬼东西?”
柳德米拉从新开始俱乐部的会员们身后挤了进来。
“你得阻止他们,校长先生!”她说,“他们正在谈论该怎么毁掉那座大商店!”
更多肮脏的回忆定居在瑞克雷的脑子里。
“好主意。”他说。
“但是胡桐先生还在里面!”
瑞克雷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座发着光的建筑上。
“什么,死了的温德尔·胡桐?”
“当我们发现他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时,阿瑟飞了回去,他说温德尔正和一些从墙里钻出来的东西战斗!我们看到很多手推车,但是它们根本不理我们!他让我们逃了出来!”
“什么,死了的温德尔·胡桐?”
“你们的一位巫师同僚还在那里面,你们不能就这么把它用魔法炸掉!”
“什么,死了的温德尔·胡桐?”
“是的!”
“但他死了,”瑞克雷说,“难道不是吗?是他自己说的。”
“哈!”一个人说,瑞克雷希望此人身上能有更多一点的皮肤,“多么典型。这就是赤裸裸的活人主义。我敢打赌要是里面的人刚巧还活着的话,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去营救的。”
“但他想要……他并不热衷于……他……”瑞克雷赌博般地说。这其中很大部分都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但对于像瑞克雷这样的人来说,这种事不会困扰他太久。瑞克雷是个思想单纯的人,这和愚蠢不一样。这只是表明如果他不把复杂的边角和枝丫切掉,他就没法恰当地思考。
他集中注意力,思考着一个简单的主要事实。一位从技术上说仍然是个巫师的人陷入了麻烦。他可以理解这个。这拨动了他的某根心弦。至于这位巫师究竟是死是活,这个问题可以放到以后去考虑。
但还有一个小细节在啮咬着他的心。
“……阿瑟?……飞?……”
“哈喽。”
瑞克雷转过头。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你这副牙口真是不错。”他说。
“谢谢夸奖。”阿瑟·温金思说。
“都是你自己的,不是吗?”
“哦,正是如此。”
“真是令人惊奇。当然,我希望你有按时刷牙。”
“什么?”
“保持卫生。这十分重要。”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柳德米拉说。
“呃,我们打算进去把他带出来。”瑞克雷说。这姑娘是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有一种奇特的冲动,想要拍拍她的头:“我们打算准备一些魔法,然后救出他。是的。院长!”
“呦!”
“我们准备进去,把温德尔带出来。”
“呦!”
“什么?”资深数学家说,“你一定是疯了!”
瑞克雷试图在现有的情况下摆出最为威严的表情。
“记住,我是你的校长。”他怒斥道。
“那你一定是疯了,校长!”资深数学家说。他压低声音:“说到底,他是一个不死者。我不知道你要怎么营救一个不死者。这根本自相矛盾。”
“二歧法[47]。”庶务长热心地建议道。
“哦,我不认为这跟生物学有什么关系。”
“话说回来,我们不是把他埋了吗?”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现在我们得再把他挖出来,”校长说,“这很可能是一个自然存在的奇迹。”
“就像腌菜头。”庶务长欢快地说。
就连新开始俱乐部的会员们也都目瞪口呆。
“在霍万达兰的一些地方,人们就会这样做,”庶务长说,“他们制作了很大很大的罐子,把特制的腌菜头放到罐子里,再把罐子埋到地底下让腌菜头发酵,几个月之后拿出来就会有一种让人感到爽快的辛辣味——”
“告诉我,”柳德米拉在瑞克雷耳边低声说,“巫师们平常就是这么聊天的吗?”
“资深数学家是一个特别好的范例,”瑞克雷说,“紧要关头把握现实的能力就跟用硬纸板剪出来的图样差不多。很荣幸能有他作为我们的一员。”他搓了搓手,“好了,小伙子们,有人自愿前往吗?”
“呦!嘿!”院长说,他现在正沉浸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决不会丢弃拯救一位兄弟的责任。”瑞格·舒说。
“对——头。”
“你?我们不能带你去,”院长气冲冲地盯着图书管理员,“你对游击战[48]根本一窍不通。”
“对——头!”图书管理员说,并且令人惊奇地做出了一个完全可以理解的手势,表明他对于大猩猩战争所有不了解的地方都可以写在一小堆被揍扁的残骸上,举个例子,那可以是院长的残骸。
“我们四个应该足够了。”校长说。
“我从来没听到过他说‘呦’。”院长嘟嘟囔囔地说。
他摘下自己的帽子——一位巫师通常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除非他想从帽子里拿出什么东西——并把它递给庶务长。然后他从他袍子的下摆处撕下一块狭窄的布条,并且戏剧化地把它在自己的额头上绑了一圈。
“这是某种精神特质的一部分,”他说,作为对他们尚未出口的尖锐提问的回答,“衡重大陆的战士们在投入战斗之前就会这么做。而且你需要喊——”他试着回忆起一些久已遗忘的读物,“——呃,盆栽。对。盆栽![49]”
“我觉得盆栽是把树给砍得小小的然后种在盆子里的意思。”资深数学家说。
院长犹豫起来。较起真来的话他自己也并不是十分确定。但是一位好巫师绝不会让疑虑挡住他的去路。
“不,肯定是盆栽没错。”他说。他又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再度面露喜色:“这都是‘梧是道’的一部分。就像……小树。梧——是——道。[50]对啦。非常有道理,仔细想想你就能理解了。”
“但是你不能在这里喊‘盆栽’!”近代如尼文讲师说,“这里的文化背景完全不相符。这样是不会有用的。大家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会努力让他们明白。”院长说。
他注意到柳德米拉站在那里,一副合不拢嘴的模样。
“这是巫师的说话方式。”他说。
“就是这么回事,是不是,”柳德米拉说,“我真是永远都猜不到。”
校长这会儿已经从手推车里爬了出来,正在来来回回地试着推动手推车。通常来讲,一个新鲜的主意要过上非常长的时间才能完全进入瑞克雷的脑子里,但他下意识地觉得一个有着四个轮子的金属线筐具有各种各样的用处。
“咱们是现在就出发,还是花上整个晚上的时间包扎咱们的脑袋?”他说。
“呦!”院长怒气冲冲地说。
“呦?”瑞格·舒说。
“对——头!”
“那是一个‘呦’吗?”院长怀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