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德鲁托只是犹豫了一个瞬间。
“那么,呃,您想送给——”
一位女士。
“您有没有什么特别——”
百合。
“啊?您确定百合能——?”
我喜欢百合。
“呃……问题是百合有一点忧郁——”
我喜欢忧——
那人停了下来。
你有什么推荐?
德鲁托这会儿才算进入了自己的节奏。“玫瑰一直都广受青睐,”他说,“还有郁金香。近来有许多先生告诉我,女士们认为一枝品种特别的郁金香比一大束玫瑰更加合意——”
给我多来点。
“是要郁金香还是玫瑰?”
都要。
德鲁托的手指弯曲着缠绕在一起,像在油脂里钻动的鳗鱼。
“先生您是否想要了解一下这些极为美丽的绚烂百合——”
多来点。
“还有,如果先生您的预算充足的话,我能否建议您买下这极为稀有的——”
好。
“您还可能想要——”
好。全买了。用缎带绑起来。
店门铃再一次响起,代表着购物者的离去。德鲁托看着他手中的硬币。其中有许多都受到了腐蚀,所有的硬币看起来都很古怪,还有一两个甚至是金色的。
“呃,”他说,“这单还不错……”
他开始注意到一种柔和的拍打声。
在他周围,整个商店里的所有花卉,它们的花瓣都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那这些呢?
“这是我们的精品套装。”巧克力店里的女士说道。这家店是那种高端店铺,它出售的不是糖果,而是华而不实的糖果——通常每一颗都单独包裹在金箔纸里,它们在银行账户里造成的亏空比在牙齿上的还要大。
全身黑衣的高大顾客拿起一个差不多有两平方英尺大的盒子。在像绸缎坐垫一样的盒盖上面画着两只长着斗鸡眼的小猫,正从一双靴子里绝望地朝外面看。
这个盒子为什么有这么厚的衬垫?这是让人坐的吗?它不会是猫口味的吧?他补充道,语气中明显地带有威胁之意,或者更恰当地说,是比之前更带有威胁之意。[54]
“呃,不是。这是我们的豪华套装。”
顾客把它扔在一边。
不要。
店主朝两边张望了一下,然后拉开了柜台下面的一个抽屉,与此同时,她压低声音,用一种同谋者的语气说道:“当然,为了那个非常特别的场合……”
这个盒子相当小。与此同时,它是纯黑的,只除了盖子上以细小的白色字母标出内容物的名字;就算是绑着粉色缎带的猫也不允许出现在像这样的一个盒子的一英里以内。为了递送这样一盒巧克力,得有一群黑色的陌生人从高空缆椅上沿绳子滑下才行。
黑色的陌生人窥视着那些字母。
“黑色诱惑”,他说,我喜欢。
“专为那些最私密的时刻而设计。”女店主说。
顾客似乎正在思索这其中的关联。
是的。那看起来很合适。
店主快活地笑起来。
“那我是否该把它包起来呢?”
是的。用一条缎带。
“还需要别的东西吗,先生?”
顾客看起来陷入了恐慌。
别的东西?是不是还需要别的东西?还有别的东西吗?还需要做些什么?
“抱歉,先生?”
给一位女士的礼物。
店主被这场谈话潮汐方向的突然转变给弄得有点头昏脑涨。她游向一处安全的陈词滥调。
“这个嘛,人们都说钻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不是吗?”她轻快地说。
钻石?哦,钻石。是这样的吗?
它们看起来宛如黑色天鹅绒般的天空上的点点星光。
“这颗,”商人说,“是一颗特别好的宝石,您不这么认为吗?看它的火彩,那绝美的——”
它有多友善?
商人犹豫起来。他知道克拉,他知道硬度、光泽,甚至也知道净度、打磨和火彩,但从未有人要求他用“友善度”来评价宝石。
“相当有好感?”他试探着说。
不要。
商人的手指握住了另一片冻结的碎裂光芒。
“现在来看这一颗,”他说,自信重新回流到他的声音里,“它来自知名的断腿矿井。我能否请您注意观察它精妙的——”
他感觉到穿透性的目光盯在他的后脑勺上。
“但必须承认,它并不以友善度而著称。”他磕磕绊绊地说。
黑暗的顾客不满地环视整间商店。在昏暗之中,防巨怪护栏后面,各种各样的宝石闪着光,正如深邃洞穴内部巨龙的眼睛。
这其中有哪些是友善的吗?他说。
“先生,我认为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我们从未基于宝石的友善度制定过任何的购买策略。”商人说。他不自在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是错的,而在他意识深处的某个地方他知道是什么东西错了,但他的意识却阻止他做出最终的联结。这让他感到紧张。
世界上最大的钻石在哪里?
“最大的?那很简单。世界上最大的钻石是‘奥夫勒之泪’,它位于最黑暗的霍万达兰的鳄鱼神的失落宝石厄运神庙之中最内层的祭坛,重达八百五十克拉。而且,先生,为了防止你提出下一个问题,我个人乐意抱着它睡觉。”
在鳄鱼神奥夫勒的失落宝石厄运神庙做一名祭司,好处之一就是大多数的下午都可以提前回家。这是因为它已经失落了。大多数朝圣者从来都没能找到来此的路线。他们还算是幸运的。
按照传统,只有两个人曾进入过最内层的祭坛。他们分别是高级祭司以及不那么高级的祭司。他们在这里已经待了许多年,并且轮流担任阶层较高的那个职位。这个工作并不算太难干,主要原因是大多数预期中的朝圣者都被刺穿、被压扁、中毒或是被诱杀装置给切成碎片,甚至都用不着把它放在一个小盒子里,画上一个像温度计似的小图标[55]再放到神庙外头去。
他们在高高的祭坛上玩着瘸腿洋葱先生的纸牌游戏,镶嵌着钻石的奥夫勒神像在他们身上投下阴影。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远处的正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嘎声。
高级祭司连头都没抬。
“嘿呀,”他说,“又来了一个会在地滚球那儿送命的。”
一声巨响,接下来是仿佛磨牙一般的滚动声音。最后是“砰”的一声。
“现在,”高级祭司说,“赌注是什么来着?”
“两块鹅卵石。”低阶祭司说。
“没错。”高级祭司看了看他的牌,“好吧,跟你的两块鹅——”
一串模糊的脚步声。
“上周那个带鞭子的小伙子一直走到了大尖刺。”低阶祭司说。
又传来一阵声音,就像是一个很旧的旱厕被冲了水。脚步声停了。
高级祭司暗笑了一下。
“没错,”他说,“跟你的两块鹅卵石,再加两块鹅卵石。”
低阶祭司把他的牌扔下来。
“一对洋葱。”他说。
高级祭司怀疑地低头看去。
低阶祭司掏出一张纸片看了一下。
“你现在欠我三十万零九百六十四颗鹅卵石。”他说。
脚步声再度传来。
两个祭司对视了一眼。
“很长时间都没人能通过毒镖小巷了。”高级祭司说。
“五块鹅卵石押他能。”低阶祭司说。
“跟了。”
一阵金属撞击在石头上的微弱声音。
“真不好意思,又得收你的鹅卵石了。”
脚步声又一次传来。
“好吧,但还有——”一阵吱嘎声,一阵水溅起的声音“——鳄鱼池。”
脚步声。
“从来都没有人能够穿过门前的恐怖卫士——”
祭司们互相注视着对方充满惊恐的脸。
“嘿,”那个不那么高级的说,“你觉得那会不会是——”
“这里吗?哦,别乱想。我们在一座该死的丛林的正中间。”高级祭司试着微笑,“那不可能是——”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祭司们恐慌地互相抓住对方的手。
“蛋糕夫人!”
门向内爆开。一阵黑色的风冲进房间,将所有的蜡烛吹灭,并且把所有的纸牌像是雪片一样吹散成圆点花样。
祭司们听到一声脆响,就像是一颗非常巨大的钻石被从它的槽里撬出来的声音。
谢谢。
一小会儿之后,料想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那个不那么高级的祭司设法找到了火绒盒,在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终于点燃了一支蜡烛。
两位祭司抬起头,穿过跃动着的阴影望向神像,那上面有一个裂开的洞,那里本应有一颗非常巨大的钻石。
一阵沉默。然后,高级祭司叹了口气并且说道:“好吧,让我们这样看这个问题:除了我们,还有谁应当知道这件事?”
“对。从没用这个角度来思考过。嘿,我明天能当高级祭司吗?”
“要到星期四才能轮到你。”
“哦,拜托了。”
高级祭司耸了耸肩,伸手摘下了他的高级祭司帽。
“这种事情真是让人失望,”他向上瞥视着那毁坏了的神像,“有些人就是不知道在宗教场所该怎样表现礼貌。”
死神加速穿过整个世界,再次降落在农场院子之中。当他敲响厨房的门时,太阳刚巧正要沉入地平线。
弗莉沃斯小姐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打开了门。她皱着眉头,像是近视的人那样打量着这位访客,然后后退了一步。
“比尔·门?你可真让我吃惊——”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花。
她呆呆地注视着那些干枯的花茎。
还有一些巧克力,女士们喜欢的那种。
她呆呆地注视着那个黑色盒子。
还有一颗钻石可以和你交朋友。
它抓住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
弗莉沃斯小姐终于可以说出话来了。
“比尔·门,你在想什么啊?”
我来把你从这一切之中带走。
“一定要走吗?去哪儿?”
死神还没想过这么远。
你想去哪儿?
“今晚我除了舞会哪儿都不去。”弗莉沃斯小姐坚定地说。
死神也从来没做过这方面的计划。
什么舞会?
“收获舞会。你知道吗?那是传统,收获完成之后就要跳舞。那是一种庆祝,也是一种感恩。”
感恩?感谁的恩?
“不知道。我猜不是某个特定的人。只是笼统地表示感谢。”
我计划好了要给你看各种各样的奇迹。美丽的城市。一切你想要的。
“一切?”
是的。
“那么我们就去舞会,比尔·门。我每年都去。他们都指望着我呢。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是的,弗莉沃斯小姐。
他伸出手来牵住她的手。
“什么,你是说现在?”她说,“我还没准备好——”
瞧。
她低头看着她身上这套她刚才还没有穿着的盛装。
“这不是我的衣服。它到处都在闪光。”
死神叹了口气。历史上伟大的追求者们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弗莉沃斯小姐。卡萨南德会主动交出他的四脚活梯。
那些是钻石。足以为一位国王赎身的钻石。
“哪个国王?”
任何国王。
“嗯。”
冰冰轻快地走在通往镇子的路上。在度过了无尽的距离之后,一条简单的土路更像是一种慰藉。
弗莉沃斯小姐侧身坐在死神身后的马鞍上,沙沙作响地探索着黑色诱惑盒子里的内容物。
“瞧啊,”她说,“有人把朗姆酒松露都吃了。”又一阵哗啦啦的翻动纸张的声音,“下面这层的也都被吃光了。我讨厌这种上层还没吃完就开始吃下层的家伙。而且我可以确定原来一定有朗姆酒松露,因为这盖子上有张图画着呢。比尔·门?”
我很抱歉,弗莉沃斯小姐。
“这颗大钻石有点沉。不过还挺好看的,”她不情愿地补充了一句,“你从哪里弄来的?”
从一个人们把它当作是神的眼泪的地方。
“那它真的是吗?”
不是。神从不流泪。这只不过是经历了高温高压的普通的碳,没别的。
“在每一块煤里面都有一颗钻石等着出来,是这样吗?”
是的,弗莉沃斯小姐。
有一段时间,除了冰冰嘚嘚的蹄声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然后弗莉沃斯小姐开口了,带着一丝调皮的语气:
“我真的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你懂的。我看到过那里面有多少沙子了。因此你就想,‘她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老坏蛋,所以我打算带她过上几个小时的快活时光,然后等她不注意的时候,就可以像割草一样把她割倒了’,我说得对不对?”
死神什么都没有说。
“我说对了,不是吗?”
我什么都瞒不过你,弗莉沃斯小姐。
“哈。我猜我应该备感荣幸才对。是不是?我觉得你肯定有大量的预约需要安排。”
比你能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弗莉沃斯小姐。
“那么,有鉴于此,你或许应该再次称呼我为蕾娜塔。”
射箭场另一边的草地上有一处篝火。死神可以看到一些人影在它前方移动。偶尔会有一声饱受折磨的嘶叫传来,那表示有人在给小提琴调音。
“我总是会参加收获舞会,”弗莉沃斯小姐健谈地说,“当然,不是为了跳舞。我一般负责弄点食物什么的。”
为什么?
“这个,总得有人弄食物吧。”
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你不跳舞?
“因为我老了。”
心态年轻你就会变得年轻。
“哈!是吗?是真的吗?人们经常说这样的蠢话。他们总是说,听我的,你看起来真不错。他们说,老家伙也能享受生命。一把旧提琴也能演奏出好曲子,诸如此类的。都是些蠢话。就好像变老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就好像对此表现豁达能给你加分似的!我的头知道该怎么以年轻的方式思考,但我的膝盖可做不到。还有我的背,还有我的牙齿。你可以试试,告诉我的膝盖说它们还年轻,看看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或者对它们有什么好处。”
也许值得一试。
更多的身影挡住了火光。死神能够看到绑着彩带的旗杆上挂着彩旗。
“小伙子们通常会把两扇谷仓门拆下来带到这里,然后把它们钉在一起做成地板,”弗莉沃斯小姐评论道,“这样所有人都可以跳舞。”
民间舞蹈吗?死神疲倦地说。
“不是。我们可是有自尊的,你明白。”
抱歉。
“嘿,那是比尔·门,不是吗?”暮色中,有一个阴影说道。
“那是好人老比尔!”
“嘿,比尔!”
死神环视着这些朴实的脸庞。
哈喽,朋友们。
“我们听说你离开了。”公爵·博顿利说。他看到了被死神扶着下了马的弗莉沃斯小姐。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了,那是因为他正在试图分析眼前的情势。
“今晚你看起来非常……光芒四射,弗莉沃斯小姐。”他终于说出了一句献殷勤的话。
空气中带着一种潮湿又温暖的青草气味。一支业余管弦乐队仍然在一顶雨篷下面进行着排练。
场地上有一些长餐桌,上面摆放着通常会与“筵席”这个词联系在一起的菜肴——模样像是上了漆的军用防御工事的猪肉馅饼,散发着魔鬼气息的大桶装腌洋葱,包裹在熔化黄油的胆固醇海洋里的土豆。一些当地的长者已经在长凳上占好了位置,尽管可能已经没有了牙齿但仍坚韧不拔地咀嚼着食物。空气中充满了一种如有必要的话可以坐上一整夜的决心。
“很高兴看到老人家们都这么开心。”弗莉沃斯小姐说。
死神看着那些食客。其中大多数都比弗莉沃斯小姐年轻。
从篝火后面充满香气的黑暗中的某处传来咯咯的笑声。
“还有年轻人,”弗莉沃斯小姐平静地补充道,“过去我们用一句老话儿来形容一年中的这个季节。我想想……像是‘玉米成熟了,坚果变成褐色了,裙角飞起来了……’这样的。”她叹了口气,“时光飞逝啊,不是吗?”
对。
“你知道,比尔·门,也许你关于积极想法带来力量的评价是对的。我今晚感觉比平时好多了。”
是吗?
弗莉沃斯小姐充满期待地望向舞池。“我年轻的时候舞跳得可好了。我可以把任何人累到脚断;我可以跳到月亮落山;我可以跳到太阳升起。”
她伸出手,解开将她的头发束成发髻的绑带,略微摇摇头,让她的头发像银色的瀑布一样倾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