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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事情发生前七十年,南方的棉花大王被废除,之后悄无声息。但是,三十年代以来,又出现了一点死灰复燃的现象。棉花种植园已经不存在了,可是我们州的南部地区又有了四五十家兴旺的棉花农场。克劳斯·狄特里克就是其中一家的农场主。按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标准,他的地位不过比赤贫高出一级,可在三十年代,他却被认为是小康,因为在大多数月底,他确实用现金付清店铺的账单;恰逢银行老板从街上经过时,他也敢抬眼正视。他的农场宅屋干净宽敞,除了棉花,他还有两样东西:一群小鸡和一些母牛。他和妻子养了三个孩子,霍华德十二岁上下,还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柯拉和凯丝。
那年六月一个暖和的夜晚,那对女儿想要在屋边一段围着屏风的侧廊上睡觉,大人应允了,两个女孩开心极了。刚过九点,最后一道光线刚离开天际,母亲向她们道了晚安,吻了吻她们。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两个孩子,除去她们躺在棺材里的那一次。那时,殡仪馆的人已经把她们身上最糟的破损修复过了。
那些日子里,农村家庭上床都挺早的,“饭桌底下变黑后不久,”我妈妈有时就是这样说的,而且还睡得很熟。当然,克劳斯、玛乔丽,还有霍伊[14]·狄特里克在双胞胎遇害的那个晚上也睡得很熟。的确,克劳斯本来差不多肯定会让鲍泽给叫醒的,就是家里的那条又大又老的杂交牧羊犬,如果它真叫了的话,不过鲍泽没叫,而且再也不会叫了。
第一缕曙光亮起,克劳斯起床去挤牛奶。走廊在房子的一侧,离牲畜棚有一点路。克劳斯从没想过去看看女儿。鲍泽没有跟着他,这也没引起他的警觉。母牛和小鸡们在那条狗眼里差不多,它都非常藐视,农场里干杂务时,它经常躲在牲畜棚后面自己的窝里,除非有人喊它……而且还得大声地喊。
克劳斯在储藏室穿上靴子,跺着脚向牲畜棚走去。大约十五分钟后,玛乔丽下楼了。她开始煮咖啡,接着把熏肉放到油锅里。咖啡和肉混合的香味把霍伊从顶楼的房间里勾了下来,不过睡在走廊上的女儿们没过来。母亲边让霍伊出去叫她们过来,边把鸡蛋打在熏肉的油脂上。早饭一吃完,克劳斯就会让女儿们出去拿新鲜的鸡蛋。只是,那天早上狄特里克家没有吃早饭。霍伊从走廊上回来,面色刷白,原本睡眼惺忪的眼睛,此刻瞪得大大的。
“她们不见了。”他说。
玛乔丽来到走廊上,最初她很恼火,倒不太警觉。她后来说,她本以为女儿们准是决定趁曙光去散步摘花了,或诸如此类女孩们会干的其他蠢事。可刚看了一眼,她就明白霍伊为什么脸色惨白了。
她尖声叫唤着克劳斯,是尖叫,克劳斯从崎岖不平的路上拼命跑着赶过来,靴子被装得半满的牛奶桶溅得发白。他在走廊里发现的东西会让最胆大的父母都双腿打战。女孩们本该用来在夜里避寒裹体的毯子被扔在一个角落里,屏风门上部的铰链被拉开了,门向外朝庭院方向悬着,晃晃荡荡的。走廊的木板和被毁坏的屏风门外的阶梯上,满是血迹。
玛乔丽求丈夫别独自一人去寻找女儿,如果非得去,也别带上儿子,可是她说什么都没用了。克劳斯从储藏室里拿出短猎枪(这枪本来搁在很高的地方,以免孩子们拿到),又把本来留着要在霍伊七月生日时给他的点二二口径手枪交给儿子,两人立刻出发,丝毫不理会尖叫哭喊着的女人。那女人担心的是,如果他们遇上一伙游荡的流浪汉,或是一群从拉杜克那边的农场上逃出来的凶恶黑鬼,该如何是好。对此,你也知道,我认为男人们是对的。地上的血不再流淌,但还有些黏,还是殷红的,并没有黑成血干透时的样子。诱拐发生在不久前,克劳斯肯定认为女儿们还有生机,而他就是要抓住这个机会。
他们俩并不擅长追踪,他们是采集人,不是猎手,他们在狩猎季节进入树林跟踪浣熊和鹿,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干,而不是出于爱好。房子四周的庭院杂乱不堪,满是尘土,遍布着横七竖八的脚印。他们绕着牲畜棚,立刻就明白为什么鲍泽这条不好咬人却好叫的狗没有报警了。狗窝是用造牲畜棚余下的木板做的(上面还有一块标示牌,清清楚楚地写着“鲍泽”,挂在正门弯曲的洞口上,我在其中一张报纸上看到了它的照片),鲍泽半个身子露在窝外,半个身子在里面,脖子上的脑袋被人最大限度地拧折了过来。只有力量巨大无比的男人才能对如此庞大的动物做出这样的举动,这是事后公诉人对约翰·柯菲的陪审团说的……然后,他久久地、意味深长地看着体形笨重的被告,那人正坐在辩护席后面,双眼低垂,穿着一条州里给买的全新的带兜工装裤,连人带裤子都是一副该诅咒的样子。在狗的身旁,克劳斯和霍伊发现了一小块香肠。他们的推论(很合理,对此我毫无疑问)是,柯菲先用吃的来笼络这条狗,当鲍泽开始吃最后一点东西时,他就伸出双手,凭巨大的腕力一拧,折断了狗的脖子。
牲畜棚远处是狄特里克家的北牧场,那天没有奶牛在那里吃草。沿牧场的对角线向西北方向延伸的,是一条被人踩出来的路,它清晰可见,被清晨的露水浸湿了。
即使在几乎要癫狂的状态下,克劳斯·狄特里克最初还是犹豫着,是否要沿这条路追踪下去。这倒不是怕那个或那伙带走女儿的人,而是担心会走上诱拐者的反路……生怕在这节骨眼上恰恰走错了方向。
霍伊从庭院外的灌木丛里拉出一条黄色棉布,了断了他们进退两难的困惑。后来,克劳斯坐在证人席上的时候也看到了这块布,当他一认出是从女儿凯丝短睡裤上扯下的一片时,就哭了起来。二十码开外,在杜松灌木突出的针叶上,他们看到挂着一块褪色的绿布,很像柯拉一直穿的睡衣面料,她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和父母亲吻道晚安的。
狄特里克父子把枪端在胸前,撒腿跑着离开了,就像士兵在枪林弹雨中穿越战场的样子。如果我对那天发生的事情感到任何惊讶的话,那就是那个男孩,他拼命跟在父亲身后,虽然常陷于完全落后的危险,却从来没有跌倒,也没有把子弹误射进克劳斯·狄特里克的后背。
他们农场宅屋的电话号码登记在总机房。在邻居们看来,这说明狄特里克的家境在艰难时期还是昌盛的,至少是处于小康。玛乔丽给尽可能多的同样是登记了号码的邻居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个晴天霹雳般的大祸。她知道每个电话都会激起层层涟漪,就像鹅卵石掷入平静水塘一般。于是,她最后一次拿起话筒,说了这番话(这些话在当时,至少在南部农村,就像早期电话系统的商标语):“你好,总机,听得到吗?”
是总机,但是有那么一会儿,没作出回答;那个可敬的女人十分焦急,终于,她回答:“是的,夫人,狄特里克太太,是我。亲爱的仁慈的耶稣啊,我要祈祷,愿你的小女孩们平平安安的——”
“是呀,谢谢您,”玛乔丽说,“可是请您告诉上帝再多等一会儿,先让您帮我接通在特夫顿的治安官办公室的电话,好吗?”
特拉平格县的治安官是个长着酒糟鼻子的老男人,一个洗衣盆似的肚子,满头白发,均匀得就像烟斗通条上的绒毛。我很了解他,他来过冷山好几趟,是来送被他称作“孩子们”的人去遥远的地方的。见证死刑的人坐在折叠椅上,那椅子和你在葬礼、教堂餐会,或是农庄的宾果游戏场坐过的椅子可能是一样的。事实上,那时候我们的椅子就是从“神秘平局四十四号”农庄俱乐部借来的。每当霍默·克里布斯治安官坐上其中的一把椅子,我就等着听椅子被坐塌时发出的干裂声。我很担心哪天这事真会发生,同时也期待它真能发生,但这一天不会到来了。不久,狄特里克家的女孩被诱拐后不出一个夏天的时间,他就因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办公室,显然,他当时正在和一个十七岁的名叫达芙妮·舍特莱夫的黑人姑娘乱搞。大家对此议论纷纷,说他在竞选时期总是带着老婆和六个儿子四处炫耀,一副张扬的样子。那时候,如果你想要竞选什么职位,通常有这么一句很时兴的话:“要么是浸信会教徒,要么就滚蛋”。不过,人们都爱伪君子,这你也知道。人们从自己身边找出一个,看到那人没穿裤子,鸡巴翘起,而且那人不是自己,这时,大家都会觉得很爽。
他除了是个伪君子,还很无能,是那种抚摸着女士的小猫让人拍照的家伙,而别人,比如说副治安官罗伯·麦吉,就得真的冒着摔断锁骨的危险爬到树上,把那只小猫给请下来。
麦吉听着玛乔丽·狄特里克喋喋不休地说了大概两分钟,就打断了她的话,问了她四五个问题,都很简短,就像训练有素的斗士往对手脸上的快速击打,出拳又准又狠,对手立刻会鲜血满面。当他得到回答后,就说:“我去叫波波·马钱特,他有狗,你待着别动,狄特里克太太,如果你男人和儿子回来,让他们也别动。不管怎样,照我的话做。”
这时,她的男人和儿子正在沿着诱拐者的足迹,朝西北方向跟踪了三英里路。不过,当足迹离开空旷地带、进入茂盛的树林后,他们就没法跟踪了。我说过,他们是农夫,不是猎人,而到那时候,他们明白了,自己跟的是一头野兽。一路上,他们发现了搭配凯丝短裤的黄色上衣,还有柯拉睡衣上的另一块布片。两块面料都被血浸湿了,这时,克劳斯和霍伊都不像最初那么匆忙;他们火热的希望里一定渗入了一股冰凉,它就像冷水一般,往下流着,越来越重,不断沉下去。
他们一头扎进树林里,想寻找一些标记,却什么也没发现,到另一处也是同样的结果,然后又到了第三处。这一次,他们发现了一只浑身是血的扇尾鸽从火炬松顶的针叶上掠过。他们顺着鸟儿似乎在指引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路,又开始了新一轮搜索。直到上午九点,他们开始听到身后传来了人的喊叫声和狗吠声。罗伯·麦吉只用了克里布斯治安官喝完第一杯加白兰地和糖的咖啡的这点时间,就临时组织了一群人,九点一刻,他们赶到了克劳斯和霍伊·狄特里克那里,两人还在拼命地绕着林边跌跌撞撞地搜寻着。很快,大伙行动起来,由波波的那几条狗引路。麦吉让克劳斯和霍伊也随大伙一起前进,不管他们对结局怀着怎样的恐惧,就算麦吉命令他们,他们也绝不会回去。麦吉准是明白了这一点,不过他让那两人卸下了子弹,他说,别人也是这么做的,这样会更安全些。他没有告诉狄特里克父子的是(他也没对其他任何人说),他们是唯一被要求交出子弹的人。两人心烦意乱,只想赶紧结束这场噩梦,快点了事,就服从了命令。罗伯·麦吉让这对父子卸了子弹并交给他,这也许就给约翰·柯菲留出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几条吠叫着、嘶咬着的狗带着大伙在矮松林里一直朝着西北方向走了两英里。然后,他们走出树林到达特拉平格河边,河流宽阔平缓,穿过低矮而丛林茂密的小山坡向东南方向流去。克雷、罗比奈特、还有杜普利塞家族依然在这些山里自己制作曼陀铃琴,还常常一边耕种,一边把烂牙齿吐出来。那是偏僻乡村,每到星期天,那里的男人们总是白天逗弄蛇,晚上会亲热地搂着自己的女儿睡下。我知道这些家族,他们中大多数不时地给“电伙计”送吃的。这群临时组织的人站在河对岸,远远地看见南部铁路支线的铁轨上闪耀着六月的阳光。在他们右侧往下游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高架桥通往威斯特格林煤田。
他们在那里发现,草地和矮灌木丛中有一片宽宽的、被踩踏过的地面,上面血迹斑斑。很多人不得不迅速退回到树林里,把早饭都呕了出来。他们还发现,柯拉睡衣的残余部分掉在这片满是血污的地上,而此前还令人佩服地支撑着的霍伊,这会儿也倒在父亲身上,几乎要昏过去了。
正是在这里,波波·马钱特的几条狗之间出现了它们那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分歧。当时一共有六条狗,两条是警犬,两条是蓝斑猎犬,还有一对像小猎犬似的杂交狗(州边境上的南方人管它们叫浣熊猎犬)。这两条浣熊猎犬要朝西北方向,沿着特拉平格河的上游走,余下的却要朝相反的西南方向去。它们陷入了一片混乱,尽管报纸没有报道这个部分,我也能想见波波对这群狗一顿痛骂,一边用手(这肯定也是他身上最有教养的部分)让它们再次秩序井然。我认识一些养猎犬的人,据我的经验,作为一类人,他们有着显著的典型特性。
波波猛地拽住拴在狗脖子上的皮带,把它们拉拢起来,接着把柯拉·狄特里克被撕破的睡衣放在它们鼻子下面,这是为了提醒它们这一天要干的活。在这种日子里,气温到中午就会升到九十五度左右,一群群的小蚊虫早已在大伙脑袋周围纷飞。浣熊猎犬又用力闻了闻,决定投同意票,于是所有的狗都高声吠着,沿着下游出发了。
十分钟过后,这群人停住了,意识到他们听到的不止是狗吠,还有不同于犬吠的号叫声,这种声音狗即使在临死前都是发不出来的。这声音,这些人从来没有听过有任何东西发出过,但是他们每个人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他们。我觉得我也能分辨出来。我觉得,我听到过有人这么尖叫,那是在他们走向电椅的时候。这么叫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一声不吭,要么安静地走着,要么讲笑话,好像这是一次班级野餐,不过有少数人会这么叫的。一般来说,都是那些真相信有地狱的人,并且知道地狱正在绿里的尽头等待他们。
波波再次猛地拉了拉拴狗颈的皮带,这些狗都很值钱,他不想让它们丧生在那个正在那里喋喋不休、叽里哇啦地号叫着的变态手里。其他人重新把子弹装上膛,把枪栓咔嗒合拢。那号叫声让大伙打起寒战,使他们腋下出汗,汗水从背后像冰水似的淌了下来。当人们如此打寒战时,他们就需要有人指引着前进,于是副治安官麦吉担起了这个责任。他走到前头,轻快地走到(不过,我敢打赌,他当时可没觉得很轻快)从树林右边探出在外的桤木丛旁,其他人紧张地跟在五步之后。他停了一次脚步,那是在向人群中块头最大的山姆·霍利斯打手势,让他看紧克劳斯·狄特里克。
在桤木丛的另一侧,是更开阔的地面,它从右边伸向树林。左侧是一个长长的、平缓的河岸边的山坡。大家都停在原地,惊得呆若木鸡。我想,为了避免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们多少钱财都愿意付出,而一旦看见过,就谁也无法忘怀。这是一场噩梦,它就发生在热辣辣的、几乎冒烟的烈日下,在这些衣饰整齐的健康生命旁边,在这些吃着教堂圣餐、行走在乡间小路、干着毫不汗颜的工作、在床上亲热接吻的人面前。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具骷髅,真的,每个人都有。那一天,那群人就见到它了。这些人,他们见到了有时候在笑容后面龇牙咧嘴的那个东西。
一个男人坐在河岸上,穿着褪色的、带着血污的套头衫,这是他们见过的块头最大的男人,他就是约翰·柯菲。他那巨大的、脚趾张开的脚裸露着,头上戴着一块褪色的红头巾,这是农村妇女扎着方巾去教堂的打扮。蚊群像乌云似的绕着他。蜷缩在他每一条胳膊里的,就是赤身裸体的女孩尸体。她们往日卷曲亮泽得像马利筋草的绒毛一般的金发,此时纠结在脑袋上,满是血痕。那个男人抱着她们,坐在那里,对着天空大声叫骂着,就像一头疯牛,他棕黑色的脸颊上淌着泪水。他猛力抽泣着,胸脯起伏,把套头衫的系带绷得紧紧的;猛然抽上来的一大口气,随之在号叫中泄了出去。因此,你经常在报纸上读到的“该杀人犯显得毫无悔恨之意”,对这个人并不合适。约翰·柯菲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撕心裂肺……可他还活着,女孩们就不能了。那两个女孩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被人撕心裂肺了。
似乎谁都不清楚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大家看着那个号叫的男人,而他的视线则越过了广阔宁静的大河,遥望着对岸的火车,火车沿着铁轨轰隆隆地向横跨河两岸的高架桥跑去。他们仿佛看了有一个钟头,甚至像是看了一生,但火车没有再往前开,它好像就停在一处轰鸣,如同小孩子在发脾气,太阳也不再藏身云朵,这景象从此定格在他们的眼里。它就在眼前,真真切切,就像狗咬的伤口那样。那个黑人来回摇摆着,柯拉和凯丝就像巨人臂弯里的布娃娃一般也随之摇摆。那人裸露而庞大的手臂肌肉上血迹斑斑,胳膊一会儿弯曲,一会儿放松,再弯曲、放松,弯曲、放松。
是克劳斯·狄特里克打破了僵局,他厉声高叫着,猛扑向那个强奸并杀害了女儿的魔鬼。山姆·霍利斯意识到自己的任务,竭力想制止他,可就是做不到。那人比克劳斯高六英寸,起码要重七十磅,但克劳斯好像差点就把那人抱着他女儿的胳膊甩开了。克劳斯跃过中间相隔的空地,飞腿向柯菲的脑袋扫去。克劳斯靴子上溅到的牛奶已结成硬块,在炎热的气温下早已发馊,他一脚踢中柯菲的左太阳穴,但柯菲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只是坐在那里,哀号着,摇摆着,遥望着河对岸。在我的想象中,他差不多成了在松树林里五旬节布道上的一个画面:基督教的虔诚信徒面朝歌珊地[15]而坐……要不是那两具尸体在,就真是了。
四个男人一起吼着,才把歇斯底里的克劳斯从约翰·柯菲身边拉开,我不知道他最终狠狠地揍了柯菲几次。不管怎么样,柯菲好像没什么感觉。他只是继续望着对岸,哀恸不已。当狄特里克被最终拖开时,他放弃了所有挣扎,仿佛黑巨人的身体里流着某种奇怪的电流(你们得谅解,我一直倾向于用和电有关的隐喻),当狄特里克和那电源的接触最终断开后,他就像猛地从电流上弹回来一般,浑身软绵绵的。他两腿叉得很开,跪在河岸边,双手捧着脸,哭泣着。霍伊走过来陪着他,他们相互拥抱,脑门对着脑门。
两个男人看着其他人围起一个圈子,站成一个环形步枪阵,围定那个摇晃着身体、哀号不已的黑人。那黑人似乎依然沉浸在自我之中,毫不在乎其他任何人的存在。麦吉走上前去,两只脚紧张地一前一后移动着,然后坐了下来。
“先生,”他平静地说道,柯菲顿时不出声了。麦吉注视着那双因为哭泣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它们还在流泪,仿佛有人在里面放了个水龙头。那双眼睛哭泣着,不知怎么的,似乎有些无动于衷……眼神遥远而宁静。我认为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奇怪的眼神,而麦吉也颇有同感。“就像动物的眼睛,而那双眼以前从没见过人是什么样子的。”在审判之前,他就是这么告诉一位名叫哈默史密斯的记者的。
“先生,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麦吉问。
柯菲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依然弯着胳膊,搂着那两个沉默的娃娃,她们的下巴抵在胸口,脸庞不大看得清楚。上帝见了都会同情感伤的。
“你叫什么名字?”麦吉问。
“约翰·柯菲,”他的声音浑厚,带着哽咽,“柯菲听起来像饮料,只是拼法不一样。”
麦吉点点头,然后用拇指点着柯菲套头衫胸口的口袋,那里鼓鼓的。麦吉觉得它有可能是一把枪,像柯菲这样块头的男人,如果想逃走的话,倒不需要用枪来制造点大麻烦。“那里是什么东西,约翰·柯菲?会不会是个加热器[16]?是手枪?”
“不是的,”柯菲用浑厚的声音回答道,而那双奇怪的眼睛则涌出了泪水,表面是极度的痛苦,眼神底下却有种怪异的宁静,仿佛真实的约翰·柯菲正在别处,看着别的景象,而在那里,被谋杀的女孩不会让人们如此兴师动众,也不会让副治安官麦吉亲自出动。“那只是我的一点午餐。”
“噢,只是一点午餐,是吧?”麦吉问道,柯菲点点头,边用流泪的眼睛回答“是的”,一边淌着清亮的鼻涕。“像你这样的人是在哪里弄到午餐的呢,约翰·柯菲?”麦吉强迫自己保持平静,尽管他那时能闻到女孩子的味道,还能看到苍蝇在那些还没干的部位上起起落落。据他后来说,最可怕的是她们的头发……关于这些,报纸上没有报道,因为太毛骨悚然了。我是从写报道的记者哈默史密斯先生那里听来的。我后来去找了他,因为后来约翰·柯菲成了我的梦魇。麦吉告诉这位哈默史密斯先生,她们的金发已经不再是金色的了,而是变成了红褐色。血从她们的脸颊淌下来,掉在头发上,就像是在进行拙劣的染发。即使你不是医生,也能看出,她们脆弱的脑袋已经被那巨大的胳膊撞在一起,破碎了。也许她们曾经哭过,也许他曾经想让她们停下来不哭,如果这两个女孩幸运的话,这事发生在她们被强奸之前。
看到这一切,人们很难再进行思考,即使他是像副治安官麦吉这样决心要负责这件事的人。糟糕的思考会导致错误,甚至会引发更多的流血事件。麦吉深深吸了口气,想静下心来,不管怎么说,他努力着。
“唉,我记不清楚了,我可没狗的好记性,”柯菲哽咽着说,“不过是一点点午饭,真是这样的,三明治,我想还有点甜泡菜。”
“我就想亲眼看看,没啥关系吧。”麦吉说,“你别动,约翰·柯菲,别这样,伙计,有好多枪对着你,你要是动一下手指,就让你腰部以上的身子全都消失。”
柯菲望着对岸,没有动,麦吉慢慢地把手伸进他胸部的口袋里,拽出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上面还系着一圈细绳。虽然麦吉很肯定这就是柯菲说的东西,是一点午饭,他还是拉断绳子,打开纸包。是一个火腿西红柿三明治,一块果酱煎饼,还有点泡菜,单独包裹在一页报纸的谐趣版里,上面的谜语什么的,约翰·柯菲自己可绝对想不出答案。没有香肠,准是鲍泽吃掉了约翰·柯菲午饭里的香肠。
麦吉一反手把午饭交给另外一个人,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柯菲。他这样坐着,离柯菲很近,没法让自己的注意力有瞬息的偏离。那顿午餐又重新被包了回去,系得好好的,最后落到波波·马钱特的手里,他把它放进背包里,那里是他放狗粮的地方(还有一些鱼饵,这我不会怀疑的)。这个细节在审判时没人说起(世上的公正是不断变化的,但不会像火腿西红柿一样被转移得如此迅速),不过它的照片被人出示过。
“发生了什么事情,约翰·柯菲?”麦吉用低沉急切的声音问道,“告诉我。”
于是柯菲对麦吉和其他人讲了与对我说过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这也是在审判柯菲的法庭上,公诉人说给陪审团听的最后一番话。“我没办法,”约翰·柯菲说道,他胳膊搂着那两个被杀害、强暴了的裸体女孩。泪水再次从柯菲的脸颊倾泻而下,“我想制止的,可来不及了。”
“伙计,你犯了谋杀罪,被逮捕了。”麦吉说,接着,他就朝着约翰·柯菲的脸啐了口唾沫。
陪审团离开了四十五分钟,时间正好够他们吃点简便的午餐。我怀疑他们是否还会有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