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真龙的讯息
“他把感觉都忽略掉了。”明面无表情地说。天哪,明肯定有不少话要唠叨他了。
凯苏安的话对罗亚尔来说就像是一个命令,他开始再次擦拭钢笔,盖好墨水瓶,但他每一个动作都很缓慢,耳朵也垂了下来,不时还能听到他发出一声低弱又悲哀的呻吟。“我的书!”
“站着的时候并不比坐着更疼。”他对奈妮薇说着,温和地将她的双手从自己的头上拿开。一个简单的事实,明就是这样说的,他不能让疼痛把他变成一个囚徒。
奈妮薇戴着她全部的珠宝特法器,还有奇怪的手镯和戒指法器,在另外一座壁炉前的椅子里动了动身子,然后又转头去看艾丽维娅。她不时会朝窗户瞥上一眼,拉一下她的粗辫子,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精神都集中在那名黄色头发的霄辰女子身上。艾丽维娅如同卫兵一般站在门旁边,唇边掠过一丝微笑,这名前罪奴知道奈妮薇在盯着她,而她鹰一般的蓝眼睛里始终保持着专注的神情。自从她的罪铐在凯姆林被打开之后,这种目光就很少从她的眼睛里消失过。两名枪姬众蹲在她身旁,玩着翻绳游戏,一个是塔戴得部族铁山氏族的哈瑞林,一个是查林部族加莱氏族的安奈拉,她们也在散发着自身的气势。束发巾围在她们的头上,黑面纱挂在胸前,每个人背上的弓匣皮带中都插着三四支短矛,身旁的地板上摆着牛皮圆盾。这座庄园中有五十名枪姬众,其中有几个来自沙度艾伊尔,她们全都随时准备跳起枪矛之舞,也许会以他为对象也说不定。她们似乎既因为能够保卫他而高兴,却又因为他一直在逃避她们而愤懑不平。
“他们全都没事。”兰德说着,平静地对凯苏安投过来的犀利目光视而不见。她并非无所不知,兰德也对她有所保留。表面上,他不疾不徐地吐着烟圈,但在内心中,他无法抑制自己的焦急。他们在哪里?他一边恼怒地想着,一边压下另一片盘旋的色彩,现在这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轻松。我需要他们,他们却跑去安萨林花园度假了。
“黑塔大部分成员都在阿拉多曼和伊利安活动,遵照你的命令,除了前来这里的人以外,我派出了所有约缚两仪师的人。”洛根一边说,一边走到桌旁,从碗碟中间拿起一瓶盛酒的蓝釉陶罐,向一瓶绿釉倒满了酒。这座庄园里没有几件银器。“你应该让我多带一些人过来,这里的两仪师太多了。”
“北方和东方必须结为一体,西方和南方必须结为一体,这两者必须结为一体。”兰德吹出一个烟圈,又让一个新的烟圈飞进正在变大的旧烟圈里。这并不是全部的答案,他问的是如何取胜并活下来,答案的后一部分是“要活下来,你就必须死”。他并不打算这么快就把这样的话在明面前说出来,现在他只会把这句话告诉艾丽维娅。不管怎样,他必须先搞清楚该如何通过死亡活下来。“一开始,我以为这意味着我必须征服所有地方,但这并不是他们的意思。这个答案会不会是让霄辰人控制西方和南方?就像你刚刚说的,他们已经攻占了那些土地。我们需要盟友来应对最后战争,霄辰人是否能和其他人一样,也成为我们的盟友?”
“这孩子终于知道问人了。”她喃喃地说着,把刺绣放在身边的缝纫篮里,“他的全部计划都在运转,至少其中还有一些计划没瞒着我,现在,他终于问我了。很好,你与霄辰人的和议是不会受到欢迎的。”
“哎!”凯苏安又拿起刺绣箍,以灵巧的动作让绣针在丝布上下穿梭,她绣的是古代两仪师徽记——龙牙和塔瓦隆之焰拼合成一个完整的圆形,黑与白被一道蜿蜒的界线分开。“去见你的母亲,罗亚尔,如果她真的是科芙芮,伊拉之子,菘格之孙,那么让她等你可绝对不是明智之举。我想,这一点你也知道。”
“够了,罗亚尔。”兰德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着,将羊皮小袋中的烟草捻进短柄烟斗里。这是提尔烟叶,在焙制之后有一点油腻的味道,但现在他只有这种烟叶了。雷声在头顶滚过,迟缓且沉闷。“回答你的问题让我的嗓子都哑了。”
洛根又有多少忠心?如果一个伪龙不愿意追随转生真龙,那么另一个伪龙又为什么愿意这样做?洛根有着比泰姆更充足的理由,作为伪龙,他比泰姆更有名,更成功。他召集了一支军队,横扫海丹,在向提尔进军的路途中几乎到达了卢加德,半数已知的世界都在洛根的名字下颤抖。而当马瑞姆·泰姆控制黑塔的时候,洛根只是一名殉道使。明还是能在他身上看到代表荣耀的光晕,只是她始终不曾看到洛根是如何赢得这份荣耀的。
“我想,来自安多的讯息应该是够了。”洛根说着,将黑色的骑马手套塞进剑带里,他向兰德微鞠一躬,几乎只是稍稍前倾了一下上半身。“伊兰仍然掌握着凯姆林,亚瑞米拉还围在城外,但因为她没办法阻止食物和援军输入城中,所以伊兰占据优势。不必沉着脸,我没有进城,不管怎样,黑色外衣在那里并不受欢迎,边境国人还滞留在原地。看样子,你选择不插手那里的事务是很明智的,有传闻说,那些边境国人带着十三个两仪师,还有传闻说他们在找你。巴歇尔还没有回来?”奈妮薇朝他一皱眉,紧握着辫子,从兰德身边走开了。她很赞成两仪师约缚殉道使,但绝不认同相对的约缚。
屋门再次被打开,埃希恩跑进来。“真龙大人,有三位巨森灵来访,得知罗亚尔先生在这里,他们非常高兴,其中一位正是他的母亲。”
将烟叶袋放进口袋里,兰德大步走到一座壁炉前,用黄铜的小火钳从壁炉中夹出一根燃烧的橡木,点燃了烟斗。他希望没有人觉得他这样做很奇怪,现在他总是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导引,尤其是有别人在的时候,他导引时产生的晕眩已经很难掩饰了,但至今还没有人向他提过这件事。一阵强风带来一连串尖锐的声响,仿佛树枝正在刮蹭窗玻璃。这只是想象,离这里最近的树都还在半里以外的田地那边。
明看着兰德的眼睛,缓缓地摇摇头。兰德叹了口气,约缚中传来气恼和警戒,兰德怀疑后面那种情绪是对他的警告,有时候,明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好吧,明说过他需要凯苏安,那么他就真的需要她。他只想知道,除了让他咬牙之外,这个两仪师还会教给他什么。
凯苏安抬起头,盯着那个矮胖的两仪师。“感谢你把昨天告诉过我们的事情再重复一遍,维林。”维林眨眨眼,然后又拿起她的刺绣箍,朝它皱着眉,仿佛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上面的图案到底是什么。
如果你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兰德想,但我也能看见他。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以某种形式……接触那个人,只是并非肉体上的接触,而是一种僵持的感觉,好像无论他朝哪个方向,只要有毫厘的移动,我就会再碰到他。我想,他也看见了我的脸。
绚丽的色彩开始在兰德脑海中盘旋,如同两道彩虹在水中盘旋,他知道该如何压制它们,但这一次,他没有这样做。一道彩虹变成麦特骑马穿过树林的样子,他的身后还跟着一支驮运人员和物资的马队,一个肤色黝黑的小女人正和他并辔而行,他们似乎在吵架。麦特摘下帽子,朝里面看了一眼,又将它扣回到头顶上。这幅景象只持续了片刻,又被佩林所取代。佩林坐在一个像是旅店大厅或酒馆的地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酒杯,和他同坐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穿着同样的红色外衣,衣襟边缘绣着样式繁复的蓝色和黄色镶边——奇怪的装束。佩林的面色像死人一样冰冷,那两个人则面露机警,是对他吗?
“最后战争?”兰德问,“还有多久?”奈妮薇有听风的能力,她能判断一小时之后会落下的雨水,但她的能力也只是局限在天气范畴。
“科芙芮夫人说,她急于见到您,罗亚尔先生。”埃希恩用那种尖利又沙哑的声音说道,“她非常着急,他们全都被雨水淋湿了,但科芙芮夫人坚持要在楼上的巨森灵起居室内等您。”
罗亚尔从巨森灵房间里拿下一把椅子,当他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时候,膝盖完全与桌面相平,所以他只能用力地弯下身,才好在他皮封的笔记本上书写。对他来说,这个本子并不大,刚好能放进他的外衣口袋里,不过在兰德看来,依然相当于人类的任何一本大部头典籍。罗亚尔的上唇和下巴尖上都有了些许细小的胡须,他正在留胡子,这些胡子只长了几个星期,不过看起来,他在这方面的努力并不算很成功。
兰德嗯了一声,“既然这样的结果有一部分也是你造成的,你就应该接受这种状况,其他人也同样要接受,继续。”
兰德坐回椅子里,伸长双腿,脚踝交叠在一起。“这与它是否受欢迎无关。我曾在提尔走进那里的特法器门,凯苏安,你知道那件特法器吗?”凯苏安不耐烦地点着头,让她的黄金饰品也随之跳动。“我向埃斐英提出的一个问题就是‘我该如何赢得最后战争?’”
兰德以最现实的口吻说陈述着,偶尔稍作停顿,吐出一个烟圈。房间里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罗亚尔飞快地写着,不放过每一个字。哈瑞林和安奈拉继续着她们的游戏,当然,她们随时都会跳起枪矛之舞。艾丽维娅用力点着头,无疑是希望彻底打垮那些给她戴了五百年罪铐的人。洛根已经找到另一只杯子,将酒罐中的最后一点残酒都倒了进去,但他只是拿着杯子,并没有喝,脸上是一副无法解读的表情。维林现在转而专注地审视兰德。但光明在上,为什么明会有深入骨髓的哀伤?还有凯苏安……
洛根的脸颊微微发热,不过他的声音依旧冷静镇定。“他们能夺走我的产业,却夺不走我的身份。”
“不会受欢迎,我说过了。”凯苏安提高声音,坚定地说。她朝明皱了一下眉,又将注意力转回兰德身上,她的面孔平静从容,正是两仪师应有的样子,但她的黑眼睛却异常刚硬,如同两块抛光的宝石。“特别是在塔拉朋、阿玛迪西亚和阿特拉,其他国家也不会希望这样。如果你同意让霄辰人占据他们已经攻陷的土地,那么下一步你又会割让哪些土地给他们?这将是大多数统治者的疑问。”
“只要敲击足够凶猛,石头也会碎裂。”凯苏安说道。她的脸上只有两仪师冷静的面具。“钢铁同样会碎。橡树与风对抗,难免折断;柳树则随风摇曳,从而生存下来。”
至于兰德自己,他只要看见她们,那些因他而死,或者被他杀死的女人们的名字就会逐一出现在脑海里。沐瑞·达欧崔,她的名字总是第一个出现,这个名字以火焰刻在他的颅骨上,查林部族柯赛达氏族的莉艾、塔戴得部族铁山氏族的森黛拉、米雅各布马部族烟水氏族的蕾梅勒、高辛部族红盐氏族的安蒂林、雷恩部族穆萨拉氏族的黛索拉……这么多名字。有时候,他会在午夜醒来,嘴里念诵着这个名单。明会抱着他,向他低声呢喃,就像安抚一个孩子。他总是会对她说,他没事,只想继续睡觉。但在他闭上眼睛之后,他不会睡去,而是会一直将这个名单念完。有时候,路斯·瑟林还会和他聊上几句。
“也许快了,我不知道。记住,风暴就要来了,一场恐怖的风暴。”头顶上方,滚滚沉雷正在接连不断地响起。
“伤势没有好转。”奈妮薇皱起了眉。她曾经尝试治疗那两道伤,却并不比弗林成功,而且她似乎总认为这是自己的一个人生污点。“你怎么还能站得起来?你一定疼坏了。”
“泰姆很可能要等到最后战争的时候再解决了,无论他打算干什么。”维林突然说。她的刺绣放在膝头,上面的图案是看不出形状的一团,可能是任何一样东西。“那场战争很快就要到了。根据我听到的一切讯息,迹象已经相当明显了。半数仆人都在走廊里遇到了死人,他们认识那些人,这种事已经发生得太频繁,现在他们都不再害怕了。有十几个人在赶着牛去春季牧场的时候,亲眼看见北边有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消融成烟雾。”
“给我建议,凯苏安,你对我的计划有什么看法?”
“但你几乎没有告诉我什么有价值的材料。”巨森灵失望地嘟囔着,声音仿佛沉闷的击鼓声,毛茸茸的耳朵也垂了下来。不过,他还是开始擦拭他光润的木杆钢笔笔尖,这支钢笔比兰德的拇指还要粗,形状却显得细瘦修长,和罗亚尔的手指很配。“你只说过别人的一些英雄事迹,从不曾说过自己的,而且你把这些事说得像每天的家务事一样索然无味。听你说攻陷伊利安,就好像看着一个织布匠织布。还有净化真源呢?你和奈妮薇连结在一起,然后你们开始导引,周围是其他人在和弃光魔使作战。就连奈妮薇告诉我的都比你多,而且她还说,她几乎不记得那时候发生过什么。”
房间大门被打开一扇,走进来一位白发老者,他瘦骨嶙峋的身上松垂着一件红蓝镶边的黄色外衣。他鞠了半个躬,不是因为无礼,实在是因为他酸痛的关节。“真龙大人,”他的声音就像生锈的铰链,“洛根大人回来了。”
哦,光明啊,为什么我的脑子里有这个声音?路斯·瑟林呻吟着,为什么我不能死?哦,伊琳娜,我亲爱的伊琳娜,我想要去你那里。他的声音愈来愈小,变成了一阵阵抽噎。提到他在疯狂中杀死的妻子时,他总是会这样。
“兰德,你还好吗?”罗亚尔忧心忡忡地问。他正在将雕有叶片花纹的银瓶盖拧到墨水瓶上,这只墨水瓶厚实的玻璃外壁大概无论怎样摔都不会碎裂,但罗亚尔还是小心翼翼地拿着它,仿佛它是薄如纸片的瓷器,当然,在他的大手里,那个墨水瓶看起来的确很脆弱。“我觉得那些奶酪味道已经变了,不过你还是吃了很多。”
他们正坐在奥加林领主庄园中一个大房间的长桌子旁,剩余的午餐已经被推到桌子一端。这里的仆人们年纪都很大,自从奥加林出发前往黑塔以后,他们的动作就变得更加迟缓。屋外如注的大雨似乎变小了,但强风依旧裹挟着硕大的雨滴,敲击在六扇黄色的窗玻璃上咚咚作响。这些窗玻璃中夹杂着不少气泡,有些地方甚至因为气泡太多,导致完全看不清窗外的景物,房间里的桌椅都只有简单的雕花,和许多农舍中的家具没什么两样。在露着房梁的高屋顶下面,黄色的墙楣同样简单朴素,房间两端的大壁炉也只是用简单的石块砌成。不管是不是领主,奥加林并不富有。
“我妈妈?”罗亚尔尖叫了一声,那声音就如同大风吹过深邃的洞穴,他跳起来,把沉重的木椅也撞倒在地。他的耳朵不停地抖动着,头转来转去,仿佛在找一条路,能够不经过门口就从这个房间里逃出去。“我该怎么办,兰德?另外两个一定是哈曼长老,我该怎么办?”
当我们的烈火在煞达罗苟斯相撞时,我们之间一定产生了某种联系,我想不到别的解释了,那是我们唯一一次碰面。他使用的是他们所谓的真力,一定是这样,那时我能看到,能感觉到的只有他的烈火。感觉到自己拥有一些来自路斯·瑟林的知识也不再是怪事了,就如同记得父亲的农场,他能记得在暗影之战中被摧毁的安萨林花园。他的知识也在流向路斯·瑟林那里,那个疯子有时候会谈起伊蒙村,就好像他是在那里长大的一样。这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这没关系。兰德将那个男人的哭声压下去,让他成为听觉边缘的一点噪音。他相信自己的推测,但这个人到底是谁?当然是暗黑之友,但不是弃光魔使,路斯·瑟林很清楚那些弃光魔使的相貌,就像了解他自己的脸。一个突然出现的想法让他变得面色铁青。那个男人对他又了解多少?时轴能够通过在因缘中引发的扭曲而被找到,但只有弃光魔使知道该如何去找,路斯·瑟林从不曾提过他知道这种办法。他们的“交谈”都很短暂,而且他从来都不愿主动透露任何讯息,与此相关的思维也不曾从他那里流过来。至少,兰飞尔和伊煞梅尔是知道该怎么寻找时轴的,不过自从他们死亡之后,就没有弃光魔使再找过他了。那个男人能不能通过和他的联系找到他?如果这样,这里的人就全都有危险,远远超出他预想的危险。
明从桌上的书册中抬起头,那是荷瑞得·菲的一本书,她总是如饥似渴地读着这些书,并用荷瑞得寄给兰德的那张纸条作为书签。荷瑞得在那封短笺上说,明实在太漂亮了,总是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她的蓝色短外衣在袖口和领子上绣着白色的花朵,衣服的剪裁合适地贴合她的胸部,在敞开的外衣领口处能看到奶油色丝绸衬衫和一点乳沟,她黑褐色的大眼睛和垂到肩头的黑色卷发都闪耀着一种快乐的光彩。透过约缚,兰德能感受到她的喜悦。她喜欢被他看到,毫无疑问,约缚也告诉了她,他是多么喜欢看到她。奇怪的是,约缚同时在告诉兰德,明同样喜爱看他。他很漂亮吗?他一边自忖,一边揉了揉耳垂。明很美,而且已经被牢牢地和他拴在一起。她,还有伊兰和艾玲达。现在他该怎样守护她们平安?兰德强迫自己叼着烟斗的嘴也向明露出笑容,却不知道自己的表演能有多成功。约缚从她的那一端传来了一点气恼。为什么每当他为她担忧的时候,她都要生气?光明啊,她只想保护他吗?
“你的预言,明。”兰德伤心地说。不是为了自己伤心,而是为她;他想保护她,她、伊兰和艾玲达,但他最终还是会伤害她们。
兰德愤怒地吐出一团蓝灰色的烟雾。“不要说了。”他的话既是针对洛根,也是针对路斯·瑟林。“泰姆营建起黑塔,让它的成员数量足可以匹敌白塔,而且每天都在壮大。如果依你所说,他是暗黑之友,他为什么又要这样做?”
“但我的书呢?我的笔记还没有完成,我还要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伊莉丝一定会带我回曹福聚落的。”
“哦,我会的,明,我会的。”巨森灵说,“但兰德是我的书的核心。”他的手边没有沙罐,所以他只能轻轻向书页上刚写好的字迹吹气,让墨水尽快变干。但罗亚尔毕竟是罗亚尔,他一边吹气,一边还在说着:“你从来都不告诉我细节,兰德,你让我不得不把事情一件件从你的嘴里掏出来。如果不是明告诉我,我甚至还不知道你在法麦丁被囚禁过。先不提这个,第一次能在它消失之前将它看清楚。或者说,第一次他能在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里看清它。那是一个有着四方下巴的蓝眼睛男人,也许要比他大几岁,是那个当他在煞达罗苟斯寻找沙马奥的时候,救过他一命的陌生人,但糟糕的是……
“这是个危险的问题。”凯苏安低声说,“它是与暗影相关的,你得到的结果很可能不会是什么好事。那个答案是什么?”
“你说过,你想和伊莉丝结婚。”兰德尽可能用和缓的语气说道。除了对明以外,他对任何人都很难让语气温柔下来。
“谢谢,这样就好,埃希恩。洛根大人?”兰德转头问道。这时那名老仆人带着不满的神情最后瞥了一眼洛根,才鞠躬退了出去。兰德相信,如果他下达命令,这位老人家一定会把洛根揪出去的。
“是停战协议。”兰德打断她,“一个和转生真龙签订的条约只会在转生真龙活着的时候有效。等我死了,所有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与霄辰人开战。”
明把书摔到桌上,双臂抱胸。“不许你这样说!”她的脸因为气愤而涨得通红,约缚中却传来了畏惧。
凯苏安的注意力似乎只是集中在绣花针上,她轻笑了一声。维林的绣花针停住了,她在审视洛根,如同一只圆胖的麻雀审视一只虫子。艾丽维娅也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个人的身上。哈瑞林和安奈拉似乎只是专心在她们的游戏上。明仿佛仍然在阅读。兰德也不知道能信任洛根到何种程度,他只是必须充分利用手中的工具。“就这些吗?”洛根一走进来,罗亚尔又打开了他的墨水瓶。
“这个头衔是他生来就拥有的。”凯苏安说话的时候,并没有从刺绣箍上抬起头。她清楚洛根的过去,当洛根自称转生真龙的时候,就是她帮助红宗捉住了他,还有泰姆也是一样。这时凯苏安自顾自地点点头,牵动头上的金饰一下下地跳动。“呸!一个只有一小块山地的小贵族,他的领地上到处都是直上直下的陡坡,但在他成为伪龙之后,乔韩宁王和至高王冠议会剥夺了他的领地和头衔。”
“柳树不会赢得末日战争。”兰德对她说。
我告诉过你,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杀死他。路斯·瑟林疯狂地笑着。我告诉过你。现在已经太迟了,太迟了。
“只是有可能的,”凯苏安表示了同意,“但如果你打算制订这份……条约……你为什么又要大规模派遣军队前往阿拉多曼,又扩充伊利安的驻军规模?”
“我说了,不许你这样说!预言没有说你必须去死!我不会让你去死,兰德·亚瑟!伊兰、艾玲达还有我不会让你死!”她瞪着艾丽维娅。在她看到的幻象中,正是这名前罪奴会加速兰德死亡。明的双手开始沿着手臂向下滑,朝袖口靠近。
“多布兰和鲁拉克只要找到管辖范围超过一个村子的人,就会立刻派遣一名士兵送信过来。商人集议会宣称阿拉多曼的统治者仍然是亚撒拉姆王,却无法让他出现,也说不出他在哪里,而且那些商人似乎恨不得把其他议员都杀光。班达艾班已经有一大半被摧毁了,其余的部分也都被控制在暴民手中。”洛根朝杯中的酒皱皱眉。“那里只有一些武装团伙能够维持一点最基本的秩序,他们向那些他们声称要保护的人勒索食物和金钱,以及他们想要的一切东西,包括女人。”约缚中突然传来一股白热的怒火,奈妮薇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吼声。“鲁拉克分派兵力镇压暴乱,我离开的时候,他的镇压行动已经变成了一场战争。”洛根说到这里,闭上了嘴。
洛根毛发倒竖,下巴上的肌肉隆起,兰德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他牙齿磨砺的声音。兰德竭力不让自己也流露出愤怒的样子。凯苏安和她该死的规矩,兰德想让她成为自己的资政就必须接受的条件,她总是装作这些都出于她的要求,而且不时还会加上新的规矩。这些规矩并非有多么繁复和不近人情,但它们总是像苍蝇一样围绕在他身边,还会被凯苏安一遍遍提起,就好像她在用尖利的棒子不断戳他。兰德张开嘴,想要告诉凯苏安,他不会再遵守她那些规矩了,他们之间的合作完了——如果他必须如此的话。
矮胖的维林正坐在奈妮薇旁边的椅子里做着女红,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她似乎是吃了一惊,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仿佛在寻思到底出了什么事。凯苏安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打开的缝纫篮就放在身边,她只是从手中的刺绣箍上抬起眼睛,瞥了一下罗亚尔,许多黄金坠饰从她铁灰色的发髻上垂下来,随着动作而微微晃动。只是这样简单的一瞥,她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罗亚尔的耳朵已经抽搐了起来,两仪师总是会对他造成很大压力,尤其是凯苏安。
“兰德并不是很健谈,罗亚尔。”明已经不再微笑了,她那像音乐一样动听的声音中听不到怒意,但约缚中所表达的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实际上,有时候他的嘴闭得就像贻贝一样紧。”她投向兰德的目光让兰德叹了口气,看样子,等到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们可有得聊了。“我自己没办法告诉你多少事情,不过我相信,凯苏安和维林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其他人也会向你提供不少素材的。如果你想听到的不仅是‘是’99lib?net或者‘不是’,那就去问问她们吧。”
洛根长饮了一口酒,又说道:“泰姆很不高兴,因为我从黑塔中带走那么多人,又不告诉他要去哪里,我本以为他不会服从你的命令。他竭尽全力想探听出你在哪里,哦,他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了。我可不会蠢到一个人去见他,让他有机会抓住并审问我。不过他对一件事还是感到满意的,我没有带走他的任何亲信——这一点很明白地写在他的脸上。”洛根露出一丝微笑,那是阴沉的微笑,没有任何喜悦可言。“顺便说一句,现在他已经有四十一名亲信了,过去几天内,他向十几个人颁发了龙徽,而且他的‘特训班’中还有超过五十人,大多是最近刚招募的。他在计划着什么,我怀疑你不会喜欢他的计划。”
他也察觉到了我,路斯·瑟林说,他的声音就像是个正常人。有时候,路斯·瑟林的确不那么疯,虽然他最终还是会变成一个疯子。我脑子里的一张脸怎么可能会察觉到我?
“因为末日战争就要到了,凯苏安,我不能同时与暗影和霄辰人作战。我会签订条约,或者不惜一切代价粉碎他们。预言说我必须将九月之女与我绑在一起,我在几天以前刚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只要巴歇尔回来,我就会知道能在何时何地与九月之女相遇。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该如何绑住她,那时她必须回答我的这个问题。”
“暴徒抵抗不了艾伊尔人,如果多布兰找不到能管理那个国家的人,那么他就要负起这个责任,至少暂时是这样。”以现在最大的可能性,如果亚撒拉姆已经死了,他就必须在阿拉多曼任命全权总管,但他能任命谁?必须是一个阿拉多曼人能接受的人。
“我告诉过你,我希望你和你穿黑衣的朋友对我、我的朋友和我的客人要保持言行礼貌。”凯苏安严肃地说,“而现在我决定,你们彼此之间也要举止得当。”她还在盯着刺绣箍,但她就好像正在他们的鼻子前面摇晃一根手指。“至少我在场的时候必须如此,也就是说,如果你们继续吵闹下去,我就必须打你们两个的屁股了。”哈瑞林和安奈伦同时大笑起来,甚至连手上的翻绳都缠成了一团。奈妮薇也笑了,不过她至少懂得用手把嘴遮住。光明啊,就连明都在微笑!
“你没有生病。”她仿佛松了一口气。腐坏的食物已经在仆人们中间引发了各种疾病,其中一些病症相当严重,如果不是有殉道使和两仪师进行治疗,这里肯定会出现死亡。这些仆人们都不愿意把食物扔掉,浪费领主有限的财产,虽然凯苏安、奈妮薇和其他两仪师不断地告诫他们,但他们还是总把应该扔进垃圾堆的食物塞进嘴里。这时,兰德左肋下的双重伤口又传来一阵短暂的剧痛。
“我该怎么办,兰德?”
“如果他徇私?”洛根猛地将杯子搥在桌面上,杯子立刻四分五裂,酒水洒了一桌,又从桌沿滴下来。他黑着脸在外衣上擦净手掌。“你以为这都是我的想象?”他的声音变得愈来愈暴烈,“还是说我在编故事?你认为我在嫉妒他,亚瑟?你是这样想的吗?”
洛根没有等待兰德邀请,就紧跟着那名老仆人走了进来。他是个高大的男人,黑色卷发一直垂到肩头,对于海丹人而言,他的肤色过于黝黑。女人们会觉得他很英俊,不过他身上总带着一丝黑暗的色彩。他的黑色外衣高翻领上别着银色的剑徽和金红色的龙徽,腰间挂着一把长柄佩剑,而他又在自己身上添了一样饰物——在他的肩头有一枚蓝色的圆形珐琅徽章,上面有三顶黄金王冠。这是他为自己设计的纹章吗?那名老仆人惊讶地挑起自己长长的眉毛,然后又用探询的眼神望着兰德,仿佛在问要不要让洛根先退出去。
兰德从嘴里拿下烟斗,烟锅将他带着苍鹭烙印的手掌烫得发痛,他一定是在无意中很用力地抽了几口烟。这件事麻烦的是,泰姆和洛根还不能算大问题,只能等到以后再解决,他们是他手中的工具。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泰姆让他们的名字从名单上被划去,这才是重要的。如果他真的徇私偏袒,我有时间的时候自然会处理这件事,但霄辰人必须首先解决,也许还有末日战争。”
十三个两仪师在找他?他一直没有理会边境国人,因为伊兰不欢迎他的帮助,她把他的帮助称作“无理干涉”。现在他已经明白,她有权这么做,狮子王座需要由她来争取,而不是由他给予,而远离安多对于他可能也是件好事。边境国的君王们全都被紧紧束缚在白塔周围,毫无疑问,爱莉达依旧渴望着能够将他握在手心里。她已经将她的声明广泛传发,宣布任何人都只能经由她来接触兰德,如果她以为这样就能迫使兰德去找她,那她就是个蠢货。
与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交谈似乎已经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实际上,这种感觉早已为他所熟悉。而现在?现在,他只要想到麦特和佩林,或者听到他们的名字,就能看到他们。还有另一个人的面孔会不受约束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显然并不止是一张面孔。和这些相比,在脑子里进行交谈真不算什么,而且,这个男人察觉到他,正如同他察觉到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