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剂 1
人口消失了七成的地球上,社会机能一如往常地运转着。不过,一上街就能发现,冷清的商业街上八成店铺都关紧了卷帘门。这些门窗紧闭的店铺,店主基本都选择了“跳跃”;也有些店主是为了在地球有限的寿命里有效利用最后的时间而选择了关店;还有些店铺销售的是有人口基础才能盈利的奢侈品,因此也关店了。幸好,日常生活用品靠剩下的两成店铺营业就能满足供应。
在七成的人类逃离地球后,虽然太阳耀斑膨胀倾向更明显了,但时至今日,地球依然安然无恙。只不过,如今社会机能一周只运转四天。剩余三天,整个社会都会停止运转。
森田妙背着双肩运动包奔跑在商店街上。她怕是要迟到了。
穿过商业街就是县道了,那里停着一辆微型巴士。巴士前聚集着七八个年龄各异的男女。他们有的在舒展身体,有的热衷于闲聊,显得非常悠闲。其中一人便是长岭谦治。
阿妙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心想,早知道就不要这么急着跑过来了。
谦治看到了飞奔过来的阿妙,开心地挥了挥手。
这些人中,谦治是最年轻的。听说谦治全家甚至他的双亲都不相信会发生太阳耀斑膨胀,所以,谦治也一起留在了地球上。
“因地球燃烧而死掉与遇到交通事故死掉也没什么区别。留在地球上的人全逃不过的话,那也没办法呀。”谦治和阿妙相识之初,曾对阿妙说过这番话。
选择留在地球上的人当中,有半数以上都是老年人。像阿妙和谦治这种年纪轻轻却选择留在地球上的人,就和珍稀动物一样。阿妙没有其他亲人,所以怎么也不想离开地球去那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同时,出于对职业的责任心,她也做不到离开岗位。
传送计划开始后,同事都接二连三地离开了,连医生也是如此——阿妙是市民医院的护士。
传送计划进行的时候,社会一度陷入了恐慌。小镇医院院长们的离开导致转院申请暴增,但能收容病人的设施数量有限,没法儿满足所有申请,只能尽可能地接收病人。而这些病人,只由有限的医护人员进行看护。
说实话,阿妙根本没有那么多闲暇去考虑要不要逃离地球;同时,她也做不出那种抛弃病人的毫无责任心的事。
这些病人中,还有家人全部选择“跳跃”而被独自留下的孤寡老人。阿妙完全无法理解那些家人的行径,只觉得他们肯定哪里出了问题。
有段时间,阿妙一直忙得要死。值班强度非常大。就在如此忙碌的时候,阿妙努力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根本无暇考虑那些有的没的。
不过,即便如此,阿妙有时候也会忽然想到那些没有被市民医院接收,还在外面等待救治的病人。一想到他们渺茫的未来,阿妙胸口就不由得一阵疼痛。
如今,留在地球上的人都获得了一种药剂,每个人三片。
虽然不知道这种药片的成分,但它可以使人在一瞬间毫无痛苦地死去。这种药的名字叫“赫尔基辛”,人们称之为“安乐剂”。
人们不知地球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状况迎来末日。或许是从气温逐渐上升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开始,也可能是骤然间被红莲般的烈火啃食净尽。无论是哪种情况,是否服用安乐剂均出于个人的判断。据说一粒安乐剂就能发挥作用,但不知为何,政府给每个人都发放了三粒。
不过,也确实听说只要吃了这个药,就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快感。虽然不知道这个传言的真假,但自从政府发放了这种红色药片,阿妙的工作竟神奇地恢复了稳定。因为那些目送了家人离开地球,几乎没什么希望恢复的老人们,偷偷服用起了安乐剂。这个安乐剂有一种非常流行的使用方式——大家如同集体发了癔症一般在医院里服用。服用安乐剂死去的人们,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传言在医院里不胫而走后,甚至一晚上出现了五十多名安乐剂服用者。不过那些虽然活着但行动不便的老人们都被留了下来,因为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大脑老化,患阿尔茨海默病的高风险人群。他们无法自行做出判断,服用安乐剂。
与传送计划开始前相比,阿妙在医院的工作可谓轻松了不少——住院病患一下子减少了。因此,虽说上班时间有些不规律,但一周工作三十五个小时就够了。
整个社会状况变成这样以后,阿妙身上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她开始和长岭谦治交往了。谦治是阿妙读高二时的学长,但她当时并没有和谦治说过话。
谦治不光是聪明帅气,运动也样样精通。不仅如此,据说性格也很好。阿妙的朋友们个个都痴迷于他。谦治简直就是学校的明星。所以阿妙一直觉得谦治是处在另一个世界、无法靠近的存在,要和他说话简直都是白日做梦。阿妙也曾想过,如果自己日后踏上社会要和男性交往的话,就要找一个像谦治那样的男朋友。
奇迹发生了,还是那种没有发生巨大社会变动就绝对不会发生的奇迹。
某天晚班结束后,阿妙拖着昏昏沉沉的脑子正准备回自己的公寓。马路对面突然飞驰过一辆摩托车。这时刚好是原来上下班的时间,若是在以前,这条有市内电车的道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车,但如今行驶在这条路上的车寥寥无几,也几乎不存在堵车的情况。所以,就算阿妙脑子有些昏沉,她仍然注意到了马路对面飞驰的摩托。
那辆车拐过“U”形弯后横穿过马路朝阿妙开了过来。阿妙根本没想过这辆车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因此,当摩托在她面前停下的时候,她还以为对方要问路。
“我记得你以前是西北高中的学生吧?没去传送吗?”
阿妙有些惊讶,对方好像是高中校友,“呃……是的。”
听到阿妙的回答,骑摩托的青年脱下头盔,“我也是西北高中毕业的。我对你有印象。”
阿妙看到头盔下男子的脸,惊得目瞪口呆——这人是高中时代根本没机会说话、只能暗自崇拜的长岭谦治。
“你是……长岭学长吧?”
阿妙如此回答之后,反倒是谦治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知道我的名字?”
阿妙的睡意一瞬间烟消云散,她甚至感觉到手掌心里出了些许汗。
阿妙拼命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回答道:“我知道。读高中那会儿学长很有名。大家都说你聪明帅气。”
阿妙这么一说,谦治就害羞地笑了。他耸了耸肩,说:“我就是刚才开过来的一瞬间想起来我们好像是同一所高中的。”
谦治居然还记得自己的样子,自己明明没和他说过话。对阿妙而言,这是第一个奇迹。
阿妙激动得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谦治紧接着问道:“你这是要去工作吗?”
“没有,我刚上完夜班,正要回家。”
“哦,这样啊。我刚去给住在健军的姑妈家送了蔬菜回来。我姑妈身体不太好,所以我偶尔会给她送点儿自家种的蔬菜过去。”谦治爽朗地说,“你现在应该有时间?我们找个地方聊会儿天吧。身边的朋友们都离开了,搞得我有点儿忧伤。能够遇到同一个高中的人,我现在超级开心。”
阿妙并没有异议,“但是……学长,你方便吗?”
谦治用力点了点头。
之后,谦治让阿妙坐到后座上,将摩托车开到了江津湖畔。两个人坐在朝雾弥漫的江津湖畔的长椅上聊起天来。这对阿妙来说是做梦都没想到的。她一边和谦治聊着天,一边后悔起自己没穿一件更好看的衣服也没化妆。她甚至还穿着牛仔裤和长袖运动衫,跟个男人似的。
但谦治似乎毫不介意这些,一直满脸笑容地和阿妙说话,似乎非常渴望和同龄人多聊聊天。虽然阿妙也努力想多说上两句,但内心的激动和紧张使她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这令她非常懊恼。
“那我和你只在同一所高中一起待了一年时间喽?不过我记得你。因为你长得很可爱,所以我印象还蛮深的。”谦治天真地说着。阿妙光是听到这话就心脏怦怦跳,她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满脸通红了。
“学长,你去读大学了吗?”阿妙终于问出了一句话。
谦治点点头,说:“大学毕业工作第二年的时候就因传送计划出现了社会恐慌。当时我在东京的音乐工作室实习,好不容易负责了几个音乐人,当时刚开始准备他们的演唱会。结果我负责的那几个音乐人也‘跳跃’了。后来这个行业没落,公司最后也开不下去破产了。家里人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我家里人都不想去那种不明不白的星球。我现在在帮我爸干农活。其实这样的日子也不错。每天都可以吃到好吃的菜,也不需要为人际关系犯愁。其实去东京工作之前,我根本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回来干农活。我那时候还觉得家里的农业也就传到我父亲这一辈了,没想到回来帮忙之后,才发现其实农活还挺深奥、挺有意思的。”
谦治畅快地笑着,露出了他洁白的牙齿。这么说来,阿妙倒是发现他比高中那会儿更黑了,也显得更有男子气概了。
“我爸其实根本就不相信地球会毁灭。他说:‘地球存在了上千上万年,时至今日,怎么可能燃烧毁灭呢?大家肯定是被人给骗了。这事儿多想想就会明白了。’”谦治故意学着父亲的口吻说道。
“你爸爸看了新闻和报纸之后也这么说吗?”阿妙如此问道。
谦治耸了耸肩苦笑着回答:“我爸是个很简单的人,不看新闻、不读报纸。”
谦治说着就高声笑了起来。阿妙也被带笑了。
“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偶尔见见面,聊聊闲天吧。”两人分别之际,谦治对阿妙提议道。阿妙自然是欣然同意。
之后阿妙每周都会和谦治见一两次面。这对阿妙来说,是最美妙的时光,因为她能和高中时代就非常崇拜的人定期见面,享受着没有任何人打扰的二人世界。
谦治从事着可谓是家业的农业,还当着地方上的志愿者。
传送计划开始后,有不少住宅变成无主的空房,仍然留在地球的人住宅便分散开来。其中年轻力壮的人情况倒还好,但独居老人和因为疾病等原因无法“跳跃”的人,就需要志愿者将其集中到一个地方进行照顾。虽说有不少独居老人服用了安乐剂,但还是有些人即使行动不便也想活下去。志愿者要说服他们住到同一片区域。
成为志愿者后,谦治干得非常卖力。他是从招贴单上得知志愿者团队的存在的,招贴单上留了邮箱。
“之后我在网上报了名。领头的是个叫苇原的人,他曾在草千里传送设施工作过,还算年轻……现在差不多四十岁吧,人挺好的。”
能让人活下去的基础物流系统还运转着。曾经有段时间因为传送计划的影响发生过严重的通货膨胀,但很快就平息了,物价维持在能让留下来的人活下去的水平。人们使用以前的技术将人口维持在较少的数量,因此发生了通货紧缩。当然,也是因为大家都有着不想给从事生产,留在地球上的同伴添麻烦的这种骄傲和坚持。
留下来的这些人们,其劳动的意义也发生了变化。组织追求的不再是利益,而是自己的行为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别人带来多大的帮助。以往有很多企业都标榜自己是为了地区的人民,其真实性有待商榷。而至少现在,在这时代,劳动的目的确实就是为了地区人民了。
因此,不管盈利与否,最基础的物流功能也还在运转,以维持物价。人们也不再有那些将资源存下来留给后代的意识了。那些空房里留下了不少能使用的必需消耗品。在传送初期,选择“跳跃”的人都依法将自己的不动产和动产等所有物办理了所有权转移手续,才踏上旅途。而到了传送计划的尾声,人们都抱头鼠窜一般急急忙忙地从将沉之船上离去,因此不少消耗品都成了无主的状态。也不知道是谁,在那些无人居住的空屋门口,用黄色油漆画了一个圆圈,倒是显眼。
当然,把家具从空房子里搬走,在这个时代是种犯罪,不过目前也没有人去追究这些了,因为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留在地球上的人可以自由使用留在地球上的物资。
在阿妙的休息日,有时谦治会说带阿妙去参加志愿者活动,然后来接她。这时候谦治总是会开奔驰车来。第一次看到阿妙惊讶的模样,谦治若无其事地说:“这辆奔驰已经是辆无主车了。车子要是停着不开的话会坏掉的。涂漆会老化,电池也会损耗。时不时拿出来开开也是为了车好。”接着,谦治将阿妙带到了志愿者活动的地方,把她介绍给了苇原。苇原他们改造了一处市中心大楼,将其改建为专门供老年人和行动不便的人共同生活的设施。之前的民营养老院大都分散在各地,将人们集中到一起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他们。
谦治要做的事,就是根据苇原提供的地图,将愿意住到共同生活设施的老人们接过去。为此,谦治才来寻求阿妙的帮助。阿妙这才知道,谦治每次来接自己的时候要开奔驰,并非是因为想开豪车,而是看中了奔驰车的舒适性。谦治是想让老人们坐得舒服一点儿。而谦治选择向阿妙寻求帮助,也是看中了她作为护士的看护技术。
“说实话,要照顾那些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我还是有些怕怕的。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着力去扶他们。虽然他们看着都不重,但我怕一不小心就把他们弄伤了。”谦治诉说着自己真实的想法。
即便如此,阿妙也很满足。看着谦治微笑着对待老人们,阿妙觉得很开心。
他们大约在城市各处往返了七次。其间也有精神比较好的老人家问谦治,为什么他们这些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不去所谓的新世界,而要留在地球上。不是应该去新世界繁衍后代吗?然后他还指着阿妙说:“你不是还有这么漂亮的对象吗?”
阿妙被说得脸都红了,还低下头去。谦治则是大声笑着反驳说:“爷爷就别说我了,您这么精神,为什么不去新世界呀?”
老人家目瞪口呆,撇着嘴愤然回答道:“我呢,不管发生什么,都要用自己这双眼睛见证地球的毁灭。我要看看这颗星球会怎样走到尽头。所以我绝不会吃安乐剂的。在此之前,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在之后的对话中,阿妙了解到老人家其实长了恶性肿瘤。但他无论如何都要亲眼见证地球燃烧毁灭的样子,阿妙为他这种坚定的意志所折服。她相信,这位老人家即便在地球上被烧成一堆灰烬,也要亲眼看到地球最后的样子才会瞑目。
傍晚,结束了志愿者工作后,谦治感谢了阿妙,并问:“要是你还有空的话,要不要去兜个风?”阿妙自然是同意了。
就这样,阿妙和谦治持续着这种模式的交往。
某次,谦治问阿妙:“你总是一个人吃饭吗?”
阿妙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后,谦治便邀请阿妙去自己家里吃饭:“偶尔和一群人一起吃个饭也挺开心的哟。”
长岭谦治家在金峰山脚下的一个小岛上。他们家代代务农。某个休息天,阿妙和谦治一家度过了悠然的一天。
阿妙看着谦治父亲在田里播种的样子,感觉十分神奇。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种子,但谦治父亲却能笔直地将种子按照相等间距播下去。
地球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太阳的火焰吞噬,可能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天。然而,谦治的父亲却依然若无其事地继续播种。
谦治说过,他的父亲根本不相信地球有一天会燃烧毁灭。不过,即便不相信,内心的某个角落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吧。
“你怎么了?”谦治站在阿妙边上问道。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你父亲种下去的种子,等到它开花结果的那一刻,地球是否还存在。”
谦治用力点了点头,“我爸可能根本不相信地球会毁灭,或者说存在着侥幸心理,可是这又有什么大碍呢?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你看那儿。”谦治指着农田那头。那里种着的都是些细枝嫩叶的小树苗。“那些是我爸上周种的梨树。梨树结果要花上至少十五年时间。而按照一般的预测,在梨树结果之前,地球就会毁灭。即便如此,我爸还是种下了它们。这就是我爸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我不会深究,我爸也不会多说。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阿妙在谦治家,和谦治、谦治的父母、奶奶以及小谦治七岁的妹妹一起共进了晚餐,席间非常热闹。这样的时光对无依无靠的阿妙来说,简直就像做梦一样。谦治的妹妹正值念高中的年纪,她和谦治一样,拥有一张姣好的面容。看到阿妙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子来家里大概是特别开心吧,她叫着阿妙“姐姐”,不停地和阿妙聊着各种话题。
谦治的妹妹说,高中已经关闭了,因为学生都没了,自然也就办不了学校,也没有教职工了。所以自己现在是跟着谦治学习。
“种番茄和苦瓜可是我教你的。”父亲愉快地说道。席间又是一阵欢笑声。菜都是谦治妈妈亲手做的。为了招待阿妙,谦治妈妈用荷兰烤箱做了烤鸡当主菜,还用自己家种的新鲜蔬菜做了沙拉。谦治奶奶则是细细地问了阿妙的成长经历以及之后的打算,结果被谦治责怪道:“奶奶您可不能这么打听别人的隐私啊。”
阿妙觉得,这时候能像谦治奶奶一样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简直就是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
阿妙也很开心自己能度过如此愉快的时光。到回家时,她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大家庭。即便地球危在旦夕,还能有这样的大家庭过着这般日子,阿妙无比开心。
盛夏已过,随之而来的是暑意丝毫不减的秋日。虽说已是秋日,可气温每一天都超过了三十摄氏度。直到最近,天气才突然凉了下来。这种不规律的气象现象究竟是温室效应的影响还是太阳耀斑膨胀的缘故,人们都避而不谈。
阿妙和谦治的交往也平淡地继续着。阿妙认为,谦治和自己交往,并不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异性来看待,而是把自己当成了可以谈天说地的同学、朋友。当然,阿妙也没有期待更多。只要能和谦治共同度过一段亲密的时光,她就满足了。又何必期待更进一步的关系呢?在这地球即将燃烧毁灭的时刻,阿妙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即便某天突然迎来了太阳耀斑膨胀,自己也不会后悔。阿妙是真的如此认为。
这天的活动也是谦治提出的邀请:“森田,我们志愿者团队最近要组织大家去采蘑菇,你要不要也一起去呀?”谦治和阿妙已经交往一段时间了,但谦治还是称呼阿妙为“森田”,就像在称呼同年级的同性朋友似的。阿妙倒是没有介意,而且此前阿妙已经两次应允了谦治的邀请,谦治是知道她哪几天休息的。
站在微型巴士前朝阿妙挥手的谦治此前都在与志愿者团队的苇原幸一聊天。苇原也和阿妙说起了话:“森田小姐,你是第一次去采蘑菇吧?”苇原看起来很高兴。阿妙听谦治说过,苇原的一大爱好就是采蘑菇。这天的这次活动也是苇原提议的。
阿妙还曾听谦治说,苇原以前是草千里传送设施的员工。这让阿妙有些不解,为什么苇原做着那样的工作,却还选择留在地球上,是因为自顾不暇吗?还是说在传送设施工作后知道了不少设施的缺陷,才不愿意去冒这个险?
“对,还是头一回。”
听到阿妙的回答,苇原开心地笑道:“采蘑菇很好玩的,要是玩得起劲了估计就会沉迷于此!而且山里面也很舒服。”
苇原是张娃娃脸,虽说已有四十岁,但外表看起来却要小个五岁左右。谦治似乎是打从心底尊敬着这个苇原。
“这世上有苇原先生这样的人真是个奇迹。他根本就没有私心这种东西。他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自己能为大家做些什么。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况,但从他的话语中能感觉出来,他在悼念什么重要的人。我猜这大概就是他现在做这些事的原因吧。”谦治曾告诉过阿妙这些。阿妙也猜想过这重要的人究竟是谁,是深爱的女人吗?
“苇原先生还说过,现在留在地球上的人,都像是突然被宣布得了绝症的病人一样。这么一来,大家都开始认真考虑起接下去要怎么活了。而答案自然是要做一些符合人类价值的事。既然生而为人,就要选择有人样的活法。要是外表是人内在却是畜生,就只能做出些兽行。所以苇原先生决定要成为自己理想中的人。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有很多缺点的弱小的人。但他也可以努力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即便地球有一天要毁灭,即便自己不会被任何人铭记,他也能安于自己最终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在阿妙眼里,苇原一点儿都不弱小,更没有缺点,他总是保持着稳重的形象,虽然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苇原刻意展现出来的样子。
不一会儿,一对看似是夫妻的老人也小跑着过来和所有人打了招呼。
“人都到齐了吧?那我们出发吧?”
苇原坐上了微型巴士的驾驶座——这次是由他来开车。谦治和阿妙坐在最后排的位子上。闲谈间,阿妙才知道谦治也是头一回来采蘑菇。
“漫画里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情节吗?某些毒蘑菇人吃了之后就会开始傻笑,所以自然不会想去摘蘑菇吃了。”
车子穿过几条道路后驶入了国道。他们的目的地位于熊本县和大分县交界处,他们要前往那里一处名为男池、会涌出泉水的池子,然后沿黑岳登山小道一路采摘蘑菇。
虽然时值秋日,可照射在大地上的阳光如同夏日一般,只有到了夜晚有丝丝寒意。
“听说山里的秋叶已经开始变红了,可天气还像是九月初,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问题。”坐在谦治和阿妙前面一个快六十岁的男子担心地说,“要是不下降到一定温度,蘑菇是不会繁殖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今天我们可能要空手而归了。”
这名男子是苇原的志愿者朋友。光看他的穿着就能发现,他对采蘑菇也很感兴趣。他脚踩一双日式分趾鞋,脖子上缠着一块毛巾,脚边还放着一个竹篓,似乎是为了好好地安放蘑菇。
“您知道毒蘑菇吗?”阿妙问道。
“不,我只采好吃的蘑菇。不能吃的蘑菇和毒蘑菇我可没兴趣。”男子一边回答,一边指了指架子上那个很大的手提袋,得意地补充道,“我今天还带了锅和喷火枪,采完蘑菇我们来做蘑菇锅吧。要是没采到的话,就搞个普通的杂烩锅。”
坐在他对面的是那对晚来的老夫妻。妻子不怎么有精神地望着窗外。喜欢蘑菇的男子向丈夫搭话道:“您也是第一回来采蘑菇吗?”
老人一开始没发现男子在向自己搭话,之后才匆忙回答道:“是、是的……听苇原先生说这次是要去九重的男池,就想着一定要去。”
“哦哦,您是第一次去男池呀?”
“倒也不是。不过距离第一次去那儿,已经快五十年了。那时候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红叶时节。新婚旅行时,我和她一起去了一趟。”老人用右手示意了下自己的妻子。但他的妻子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望着窗外的风景。
“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公司里不怎么请得了假,新婚旅行只有三天两夜,匆匆去了别府温泉和由布院。那时候印象最深刻的,要数男池周边的天然林。当时我们漫步于红叶之中,景色美丽极了。”
妻子突然回头问道:“我们现在要去男池吗?”
丈夫点点头,“是的。你不是经常说,等我们都空下来了,就想趁着红叶时节,再去男池边上的天然林走走吗?今天我们去的就是那儿。”
“是嘛,太好了。”刚才一直面无表情的妻子,露出了短暂的笑容,随即又将视线移向了窗外。
老人肩膀微颤,“她最近忘事忘得厉害,但结婚那时候的事,还有很久以前的事却记得非常清楚。和她说话她通常没什么反应,有时候又会像刚才那样突然抛出一个话题来。”
怪不得这对年迈的夫妻俨然一副要去山里走走的打扮。虽然两人都为了防寒似的准备了好几件衣服,但阿妙依然担心这位老人陪着年迈的妻子,还跟不跟得上大队伍。
“你不觉得最近绿色植被越变越多了吗?”谦治看着窗外不经意地询问道。
“不知道啊。”阿妙照直回答。她倒是发现道路两边逐渐被杂草覆盖了,不过这些都是夏草,应该还算不上绿色植被在恢复的佐证。
“不,绿色植被确实在变多。地球上曾经因为温室效应有过一阵骚乱,但二氧化碳排放量增多的元凶果然还是人口剧增。现在,七成的人口消失了,二氧化碳排放量剧减,肆意开发也停止了,地球环境正在以飞快的速度恢复。”谦治非常有把握地说道,“不过这还真够讽刺的。人类搞了那么多改善世界环境的活动也无法阻止全球变暖,而七成人类逃离地球之后,地球却开始自我修复了。我觉得这异常的天气不仅是因为太阳,还有可能是地球温室效应的后遗症。”
国道上基本没有什么车。微型巴士只在途中超过了一辆在山路上缓缓爬坡的油罐车。目前,全国各地还留着几处加油站。这辆油罐车应该就是为了对加油站进行补给才往大分县方向驶去的吧。燃料是让整个社会正常运转下去的必需品。阿妙一想到那些为了维持社会运转而胸怀斗志的人正在运送这些燃料,心里就不由得一阵欣喜。
油罐车因为装着满厢的燃料,爬坡的时候有些吃力。油罐车司机为了不挡住后方来车,特意紧靠着道路左边(1)行驶。微型巴士超过这辆油罐车时,所有乘客都打开车窗向油罐车挥手致谢。油罐车驾驶座的车窗里伸出来一只细瘦的手腕,朝微型巴士挥舞着。虽然坐在微型巴士里看不清油罐车驾驶员的脸,但阿妙觉得这驾驶员应该非常年长,因为那只手的皮肤上长着老人斑。对方可能是已经退休的驾驶员。或许是因为整个社会现在从事运输行业的劳动力严重不足,就紧急请来了这位退休的驾驶员吧。阿妙心想。
微型巴士驶上阿苏外环后,停了好几回车。道路中央坐着几头被人弃置的牛,事不关己地占据了道路。周围已然变成了草原,被放养在铁栅栏内的牛跑到道路上来这件事,在以前是根本不会发生的。现在这些牛大概是没了饲主,就钻出围栏,在外流浪。
“我来想办法。”谦治站起来走下了巴士。阿妙没有把握能将牛群赶走,却也跟在谦治后面下了车。右手边能看到标示着兜岩地区的路牌。阿妙下车的时候,脸颊上拂过一阵风。好冷!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海拔高了不少,之前一直待在车里,并没有什么感觉。这时便能明显感觉到一股秋意。这阵风并不那么强烈。但望向道路那头,麦穗顶端正摇曳着微微泛红的麦芒。通过那麦芒摇曳的景象,似乎能看到风儿的飘动。
谦治的声音将阿妙拉回了现实。他做出在家赶鸡的姿势对着牛群喊了起来:“咯、咯、咯!”牛群对靠近的谦治没有任何兴趣,丝毫不予理会。阿妙看到这情景,忍不住笑了出来。谦治一脸无奈地回过头。一直以来都完美无缺的谦治居然也会露出这般表情,令阿妙忍俊不禁。
“到底要怎样它们才会让开呀?”谦治一脸困惑地问阿妙。阿妙自然也不太清楚。这群牛体型很大,一接近它们阿妙就会感到些许恐惧。
阿妙突然想到了一点。她说完“等我一下”,就跑到了道路旁边,摘了满满两手的草,慢慢靠近边上一头体型最大的牛的鼻子。
“你在做什么?”谦治发声问道。
这头牛伸出鼻子去闻阿妙手里的草,在发现够不到之后竟站了起来。
阿妙一边双手举起草,一边缓慢退向道路旁边。这头牛也跟着阿妙慢慢走了过去。不知怎么地,刚才还毫无动静的其他几头牛也缓缓跟着被阿妙引走的牛动了起来。其中一头牛还突然“哞——”地大叫了起来。
驾驶座上的苇原高呼了一声:“好了,路通啦!”便立刻启动微型巴士。
“森田你真厉害,简直就是个天才!”谦治夸奖阿妙。阿妙抖着肩笑了起来,谦治见状也笑了起来,两人一起小跑着上了巴士。
上了巴士后,乘客们都拍手叫好。还有人这么评价道:“真是对聪明的伉俪!”
阿妙没能明白“伉俪”的意思。喜欢采蘑菇的男子笑着解释道:“这个词已经没什么人用了,只有年纪大的人才知道。他应该是想说情侣吧!”听到这话,阿妙的脸上一阵发烫。
之后,他们穿过大观峰,驶过弥漫着硫黄气味的长者原。长者原附近的道路两旁逐渐出现了美丽的红叶景象。
众人在长者原游客中心前的停车场下车休息,舒展了一下身体。停车场里有几辆车,但车身都积了厚厚的灰,应该已经被弃置在这儿好长时间了。
“咣当、咣当——”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断续的金属声。阿妙朝声音的源头望去,看到了一家卖土特产的汽车餐厅。原本应该关闭的卷帘门似乎坏了,被风吹得直发出异响。
停车场有几处积风的地方,枯叶自然也就集中在这一块,愈发让人觉得这一带已经很久没有人烟气息了。
“原本这个季节应该是登山客最多的时候。”苇原说,“以前这个季节来这儿,到处都是车。要花半天时间才能在距离这里一千米远的地方找到一个车位。现在这儿就跟幽灵镇似的。”
“这个停车场的车子看起来被弃置很久了。”
“嗯。”苇原点点头,“总不至于在传送前特地把车开来这儿停着吧。”接着,他指了指长者原湿地前方高耸入云的群山,“大概都是些选择在此了结此生的人们吧。大家应该都是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地方,在雨池或者坊蔓附近服下了安乐剂吧。”
阿妙看着红叶秋景,对苇原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实感。但既然苇原这么说了,事实应该就是如此。
距离这里三十分钟路程的地方,就是男池。男池附近背风,但却让人感到丝丝凉意。
“冷不冷,森田?”谦治问阿妙。
“没事!”阿妙有些逞强地回答道。她心想,在四处逛逛应该就感觉不到这凉意了。
苇原和那个带着竹篓喜爱蘑菇的男子把众人集合到一起,开始进行说明。登山的路就在一个有泉水涌出、名叫隐泉的地方。大家到时候会一起在那个地方吃午饭。他俩还警告众人,不能独自走得太远,要是走散了就找不到了;也不能走到比隐泉更远的地方,只能沿着登山路采蘑菇。在告诫完注意事项后,苇原发出号令,引导大家一起做体操,并进行简单的伸展运动。
结束之后,大家聚在一起,向男池出发。入口处有个温度计,温度计上显示附近只有六摄氏度。这是阿妙第一次来这儿。她和谦治并排走着,内心有些激动。大家走在常绿林的小道上,前方有一座木桥,木桥下流淌着清澈的泉水。
“这泉水是从上游二十米的地方涌出来的。以前有很多人为了打泉水,还特地跑来这儿。”那对年迈的夫妇中的丈夫告诉驻足观看流水的阿妙,“据说这眼泉水就被称为男池。这世上让人喝了觉得特别甘甜的泉水并不多,这眼泉水就是其中之一。”老先生信誓旦旦地说道。而他身边的老妻,则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流动的泉水。
“您太太不要紧吧?听说到吃午饭的隐泉那儿还有一千多米的距离……”阿妙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没关系的。我陪着她,她总还能走两步。我们可能会慢一点儿,你们可别介意啊。我们不会到处乱逛的,就是会稍微慢一点儿,但肯定会走到终点。”
看来这对年迈的夫妇此行目的并非采蘑菇,而是再来一览男池的风景,回忆回忆当年那些美好的记忆。
阿妙和谦治点点头,加快了脚步向目的地进发。
穿过流水,爬过岩场之间的小道后,两人都不禁睁大了双眼。只见阳光照耀下的自然林被红叶和黄叶点缀得分外鲜艳。逆着阳光的地方,闪耀着无数艳丽的色彩,简直就是梦中的世界。两人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这定是那对年迈的夫妻年轻时看到的让人毕生难忘的光景了。确实,眼前这风景只要见过一眼,必然会深深烙印在脑海之中,再也无法忘却。
两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儿。良久,阿妙惊叹了一声:“太美了。这儿美得简直不像真实世界!”
“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谦治点头认同道。
这片自然林有榉树、枫树、野漆树、板栗树等各种各样的树木。正因为是杂树林,才能有如此绚烂的颜色相互调和的景象。接着,这些树木之间出现了一起前来的伙伴的身影,大家正三五成群地寻找蘑菇。
“这边这边!”苇原挥着手说道。阿妙和谦治这才回过神来,朝苇原跑去。
“你们看,蘑菇就是这样成圈成圈地生长的。”阿妙发现他们面前有一些形同香菇的褐色蘑菇。要不是苇原指给她看,她都察觉不到。这些蘑菇一个个从泥土里探出脑袋,被枯叶遮住了大半,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个可好吃了,是豹头菇!”
“这个能吃吗?”
“那是自然啦!”
“和香菇好像啊。”
“完全不一样的!它比香菇颜色要淡哦,你看看,而且它菌盖上长了这么多小凸点。”苇原兴奋地说道。
“哎哟。”谦治用手指着边上一棵树的根部——那里也长了许多蘑菇——问道,“这也是豹头菇吗?”
苇原眯起了眼睛,“不,这是砖红韧黑伞。”
“可看着长得一模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