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瓦伦丁·凯特利
2012年11月15日发生的事情
11月中旬我去拜访了他。下午4点已经是一片灰蓝的暮色了。下午风雨很大,车灯在雨中看起来好像马赛克;地面遍布潮湿的黑色落叶,好像一幅拼贴图画。
我到达他的住处时,听见一阵音乐声。是安魂曲。于是我一边听着柏辽兹,一边等着他来开门。
门开了。
“凯特利博士?”我问道。
他大约在五十到六十岁之间,身材瘦高,面容英俊。他有一张苦行僧似的脸,颧骨和额头都很高。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深色的,皮肤呈现出橄榄色。他有些谢顶了,但不严重,胡子整整齐齐地修出个尖,颜色比头发更灰一些。
“正是。”他说,“你就是马修·罗斯·索伦森吧?”
我说我是。
“请进。”他说。
我记得雨水的味道弥漫在街道上,进屋之后那味道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浓了;屋子里也有雨水、云层和冷空气的味道,是空旷的空间才有的味道。海的味道。
这是巴特西的一座维多利亚式排屋,不可能有这样的气味。
他带我去了客厅。柏辽兹的音乐还在播放着。他调低了音量,音乐成了我们对话的背景音,成了灾祸的伴奏。
我把我的邮差包放在地上。他倒了咖啡。
“据我所知,你是一位学者。”我说。
“我曾经是一名学者,”他有些厌烦地解释道,“十五年前还是。现在我以心理学家的身份从事个人研究。学术界一直不欢迎我。我的理念不对,交往的友人也不对。”
“和阿恩-塞尔斯的关系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是啊。人们都认为我肯定了解他的罪行。但是我不知道。”
“你还和他见面吗?”我问。
“天哪,没有了!二十年没见了。”他怀疑地看了看我,“你和劳伦斯交谈过了?”
“没有。当然,我给他写过信。但是他一直拒绝见我。”
“这也是正常的。”
“我觉得他不愿意见我的原因可能是对过去的事情感到羞愧。”我说。
凯特利发出尖锐短促的冷笑。“不见得。劳伦斯恬不知耻。他只是一味和人作对。要是有人说白,他就偏要说黑。如果你说要见他,他就偏不见你。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把邮差包放在膝盖上,拿出我的日记。我不光带着现在正在写的那本日记,之前的日记我也随身携带(因为我几乎每天都需要翻看),还有日记的索引,此外还要带一本空白笔记本作为下一本日记的备用(目前这一本已经快写完了)。
我打开目前这本日记开始记录。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你还在用纸笔?”
“我有一套笔记系统。我觉得这样查阅信息更方便。”
“也就是说,你很擅长保存记录?”他问道。
“总的来说,我确实很擅长保存记录。”
“有意思。”他说。
“怎么?你想给我提供一份工作?”我问。
他笑了。“我也不知道。可能吧。”他停了一下,“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
我解释说我主要的兴趣在于违禁思想、提出这些理念的人,以及这些理念为何会被那么多学科接受——宗教、艺术、文学、科学、数学等等。“劳伦斯·阿恩-塞尔斯是个杰出的违禁思想家。他突破各种边界。他把魔法当作科学来写。他说服了很多高级知识分子,让他们相信有别的世界存在,还说他能带他们去那些世界。他是同性恋,当时同性恋还是违法的。他绑架了一个男人,至今也没人知道原因。”
凯特利没说话。他一脸的漠然冷淡。他似乎极其无聊。
“我发现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了。”我试图引起他的共鸣。
“我记得很清楚。”他冷漠地说。
“哦,那就好。目前我想重现一下80年代前期的曼彻斯特大学是什么样的;和阿恩-塞尔斯一起工作的情况;氛围如何;他和你们说了些什么;他展示了哪些可能性;以及类似的事情。”
“是啊,”凯特利沉思的语气俨然是在自言自语,“人们提到劳伦斯的时候总是用这个词:‘展示’。”
“你反对使用这个词吗?”
“我当然反对使用这个恶心的词。”他不耐烦地说,“你以为劳伦斯是上台表演的魔术师,我们都是被他骗了的睁眼瞎吗?根本不是那样的。他喜欢你跟他争论。他喜欢你提出理性的观点。”
“然后……?”
“然后他会彻底击溃你。他的理论并不只是障眼法。绝对不是。他把每一件事情都想得很清楚。事情的发展都非常连贯。他完全不怕把理智与想象力结合起来。他对前现代人的思想描述极富说服力,迄今为止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一个能和他相比。”他停了一下,“我并不是说他会操纵人心。当然那方面他也很擅长。”
“但我以为你是说……”
“从个人角度来说,是的。在和他的个人交往中,他确实很会操纵人心。从理性的角度来说他很诚实,但是从个人的角度来说,他非常善于控制别人,比如说西尔维亚。”
“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
“那是个奇怪的女孩。对劳伦斯很着迷。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和自己的父母很亲密,尤其是她父亲。她和她父亲都是很有天赋的诗人。劳伦斯挑拨她跟自己的父母争吵,不再和他们联系。她确实跟家里断绝了关系。这么做全然是劳伦斯的指使,劳伦斯确实是个魔法师,是个伟大的预言家,他是那个引导我们进入新纪元的人。西尔维亚跟自己的家庭断绝关系对劳伦斯显然没有任何好处,半点好处也没有。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有这个能力而已。他只是为了让西尔维亚和她父母苦恼。他只是生性残忍才这么做。”
“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是失踪的人之一。”我说。
“关于这点我什么都不知道。”凯特利说。
“我认为他这样显然不算是个理性诚实的人。他说他去过其他世界。他说其他人也去过。这可不能算是诚实,对吧?”我这话可能有一丝丝傲慢的语气,我应该控制一下语气才对,不过我总是喜欢在辩论中占上风。
凯特利很不高兴。他内心似乎有所挣扎,想说些什么,但是又改变了主意,最后说:“我不太喜欢你。”
我笑了。“没关系。”我说。
随后是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认为有一座迷宫?”我问。
“什么意思?”
“他说过有一个世界他最常去,你为什么认为那个世界是一座迷宫?”
凯特利耸耸肩。“估计是对宏伟宇宙的想象吧。辉煌与恐怖交织的一个符号。谁都不可能活着出来。”
“好吧。”我说,“但是我还是不太懂,他为什么能说服你相信那个世界存在呢?我是指那个迷宫世界。”
“他让我们举行一个仪式,然后带我们去那里。仪式有些方面是……唤起记忆的,充满暗示性的。”
“仪式?真的吗?我以为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说的仪式是瞎编的。他是不是说过什么‘若隐若现的门’之类的?”
“对。他说他本人只需简单调整一下思想状态就可以进入那个迷宫的世界,大体就是回到童年一样天真好奇的状态,智力发展前的思想状态。他说他只要愿意就能做到。我们大部分人——他的学生——其实没能去到任何地方,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发明那个仪式主要是为了让我们进入迷宫。但是他说得很清楚,举行这个仪式只是因为我们能力不足。”
“我懂了。你们中的大部分人?”
“什么?”
“你说你们中大部分人不举行仪式就无法进入迷宫。感觉你是在暗示你可以?”
短暂的停顿。
“是西尔维亚。西尔维亚认为她可以像劳伦斯一样。只需回到天真好奇的状态就可以。我也说了,她是个奇怪的女孩。一个诗人。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谁知道她究竟在幻想什么呢。”
“那个迷宫,你见过吗?”
他想了一下。“我大体上还是受到了你所谓的那种暗示,感觉像是站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不只是宽阔,而是无限大。而且,虽然很难说清楚,但是我确实见过一次。我是说,我见过迷宫一次。”
“它看起来是什么样的?”
“和劳伦斯的描述一致。好像一连串无穷无尽的古典建筑交织在一起。”
“你认为那是什么意义呢?”我问。
“没有意义,我认为那情景没有任何意义。”
又一阵沉默。他突然说:“有人知道你到这里来了吗?”
“什么?”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
“你说是劳伦斯让我断送了学术生涯。不过你来了,你是一名学者,你问了各种问题,把那些事情又翻出来。但你为什么不再谨慎一些呢?你不怕这么做毁掉你的大好前途吗?”
“我觉得其他人不会像我一样看待这件事。”我说,“我写关于阿恩-塞尔斯的书,其实是想作为讨论违禁思想这个大项目的一部分。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哦,我明白了。”他说,“这么说很多人都知道你今天来见我了?你所有的朋友都知道。”
我皱起眉头。“不。大家都不知道。我一般不跟别人说我在做什么。但这不是因为……”
“有趣。”他说。
我们有些厌烦地看着彼此。我想起身离开,但他忽然说:“你真的想了解劳伦斯,想知道他跟我们说了什么?”
“是的,”我说,“当然想。”
“那么我们应该举行那个仪式。”
“那个仪式?”我说。
“对。”
“那个打……”
“那个打开通往迷宫之路的仪式。是的。”
“什么?现在吗?”我对这个提议感到惊讶。(但我并不害怕。有什么可怕的呢?)“你还记得?”我问。
“是的。我说了,我记忆力很好。”
“哦,好,我……仪式要花很长时间吗?”我问,“我要……”
“只需要十二分钟。”他说。
“啊!好的。当然好。为什么不试试呢?”我说着站起来,“我要不要服用什么药物?”我问,“因为不是真的……”
他又发出那种十分轻蔑的笑声。“你喝了一杯咖啡。这就够了。”
他放下窗户遮光板,从壁炉架上拿了一支插在烛台上的蜡烛。那个烛台是个老式方形底座的黄铜烛台,与房间里的其他家具不太相称——房间的整体装潢是颇为现代的,是极简的欧洲风格。
他让我站在起居室里,面朝通往大厅的门。这块地方没有家具。
他拿起我的邮差包——包里装着我的日记、索引和笔——帮我挂在肩头。
“这是干什么?”我皱着眉头问。
“你会需要笔记本的,”他说,“去了迷宫之后用得上。”
他有种奇怪的幽默感。
(写到这里,我有了某种恐怖的感觉。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的手在发抖,我只能暂停一会儿,平静一下。但是当时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不觉得危险,没有任何感觉。)
他点燃蜡烛,放在门外面一点,就在大厅地板上。大厅的地板和起居室的地板一样:都是橡木地板。我注意到他放烛台的地方有块污渍,仿佛这里被滴过很多蜡烛油似的;污渍中心是一块颜色较浅的方形,大小恰好和烛台底座相当。
“请集中精神看着蜡烛。”他说。
我照办了。
但与此同时我还在想黑色污渍中间的那块浅色方形,大小恰好和烛台一致。这时候我意识到他在撒谎。那个地方一定多次摆放过蜡烛,他肯定无数次地举行过仪式。他依然坚信不疑。他依然认定自己能进入另一个世界。
我不害怕,只觉得怀疑并且有趣。我开始思考仪式结束后应该问他什么问题来揭穿他的谎言。
他关掉屋里的灯。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地上的蜡烛在燃烧,路灯昏暗的橙色光芒透过遮光板照进来。
他站在我身后一点的位置,要求我一直看着蜡烛。然后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开始念诵。我觉得有点像威尔士语和康沃尔语,也许是布立吞语。我觉得虽然到现在我还没发现他的秘密,但也能猜个大半了。他充满信心地念着,语气热忱,仿佛完全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没有错误。
我听见他说了好几次“阿德多玛鲁斯”这个词。
“现在闭上你的眼睛。”他说。
我照办了。
他继续念诵。想发掘他的秘密这个动机让我坚持下去,但是我真的觉得很无聊了。他的声音已经不是语言了,而是某种动物一样的嚎叫从他腹部深处发出来,那声音极其低沉,然后越来越高,越来越疯狂,而且响亮,变得非常奇怪。
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世界似乎突然停滞了。他沉默了。柏辽兹的音乐在合唱部分戛然而止。我还闭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周围的黑暗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更加灰冷。空气更冷更湿,我们仿佛进入雾中。我猜想是不是什么地方的门打开了,但这样没道理,因为伦敦城的噪音都没了。有一种极为空旷的声音,海浪在我四周沉闷地拍打着墙壁。我睁开眼。
我周围出现了巨大房间的墙壁。几座牛头怪的雕像隐约出现,它们巨大的身影让周围的空间更黑了,巨大的角伸向空中,呈现出动物特有的严肃而神秘的表情。
我怀疑地转过身。
凯特利抱着胳膊站着。他非常放松,微笑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进展异常顺利的实验。
“请原谅我之前什么都没说,”他面带微笑,“但我真的很高兴见到你。我一直想找一个健康的年轻人。”
“让我回去!”我朝他喊道。
他大笑起来。
他大笑,笑个不停,大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