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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本很厚,好吧?这一本是重量级的。

  我不敢换房间,更不敢拎起打字机和薄薄一沓刚开始写的稿子跑回德里去。这跟带着小婴儿在刮暴风的时候硬要出门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我待着没动,虽然始终保留随时逃走的权力(老烟枪不老是说等咳得厉害时再戒不迟吗?)。一个礼拜就这样过去了。那个礼拜并非全然无事,但直到我在下一个礼拜五在大街上遇到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前——七月十七日吧,那天的日期——最重要的事,便是我一直在写这本小说。小说写完后,书名要叫做《我的童年伙伴》。我们可能都觉得失去的才是最美好的……或应该才是最美好的。我自己倒不确定。我只知道那个礼拜,我在现实世界里面多半都和安迪·德雷克、约翰·沙克尔福德一干人等厮混,外加一个藏在背景暗处的鬼影。雷蒙德·加拉蒂,约翰·沙克尔福德小时候的玩伴,这人有时会戴棒球帽。

  那个礼拜,屋子里还是不时会有异状,但强度比较低,没有吓得人魂飞魄散的尖叫。有时本特的铃铛会响起来,有时冰箱门上的蔬果小磁铁又会排成圆圈……但圆圈中央没再出现过字,至少那个礼拜没有。有一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糖罐翻倒了,让我想起玛蒂面粉罐翻倒的事。但撒出来的糖上面没写字,只有乱画的一条线。

  ——像是想写但没写成。若是如此,我感同身受。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我到那位让人望而生畏的埃尔默·德金那边出席采证庭,是十号礼拜五的事。下一个礼拜二,我沿着大街朝沃林顿的垒球场走去,希望自己也能瞧上麦克斯韦尔·德沃尔一眼。等听到球场上的吆喝、欢呼和球打出去的声音时,已经约莫是下午六点了。一条小路旁有个粗犷的路标(花体的W,烙在一支栎木做的箭头上),顺着这条小路再走过一栋废弃的船屋、两栋棚屋、一栋半埋在乱爬的黑莓藤里的凉亭,最后终于走到了中外野后面的那一带。从地上散落的薯条纸袋、糖果纸和啤酒罐看来,应该有人也站在这个地点看过球。我不禁想起了乔和她那位神秘的男性友人,穿旧旧的褐色休闲外套的那一位,身材魁梧,伸手揽着乔的腰,把她从球场上带走,朝大街走去。那个礼拜,有两次,我差一点就要打电话给邦妮·艾蒙森,看是不是能查出那家伙是谁,找出他的名字,但两次我都临阵退却。你就别自寻烦恼了吧,两次我都跟自己说这一句,你就别自寻烦恼了吧,迈克。

  那天傍晚,中外野后面的那块地成了我的专属看台。离本垒的距离也刚好,因为那个坐轮椅的老家伙通常就在本垒后面。他前几天居然骂我撒谎,我则反唇相讥,要他把我的电话号码收到不见天日的地方。

  我还真是瞎操心了。德沃尔根本没来,可爱的罗杰特也没来。

  我倒是看到了玛蒂坐在一垒后面随便乱搭的铁丝网后面。约翰·斯托罗坐在她身边,穿的是牛仔裤加马球衫,红色乱发关在一顶“大都会”的球帽里面。他们站着看球,不时闲聊,像老朋友似的,打过了两局才看到我——时间之长,我都羡慕起约翰来了,兼有一点吃醋。

  后来有人打了一记高飞球朝中外野飞来;这里是由树林当围墙的。中外野手朝后退,但球飞得很高,一路飞向我,朝我的右手边过去。我想也没想,就朝那方向跑过去,抬高脚踩进矮树丛,生怕会碰到毒葛;这堆矮树丛就挡在中外野的草地和树林当中。我用伸出去的左手捞到那颗球,对着欢呼的观众露出微笑。中外野手用右手拍一拍他左手戴的手套掌心,为我鼓掌。打击手这时也已经优哉地跑过了四块垒包,知道自己打出了一记界外全垒打。

  我把球扔回给中外野手,刚要转身回到原先站的糖果纸和啤酒罐的垃圾堆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就发现玛蒂和约翰看到了我。

  我们人类说起来还真的只是“动物”大家族里的一支,若真有什么不同,也只是脑容量大一点,对我们自己在万事万物里有何重要地位,看得比别的动物要大很多就是了。证据呢?莫过于我们在别无他法的时候,一样可以用肢体来表达意思。玛蒂先把两只手叠在胸口,再把头往左一歪,眉毛上扬——偶像!偶像!我把两只手抬到肩膀的高度,掌心朝上一翻——呸!小姐啊,这不算什么!约翰低下他的头,伸出手指头搭在眉毛上面,好像那里痛——你这小子只是运气好罢了。

  等这些意见交流完毕,我再朝挡球网指一下,耸耸肩发出问题。玛蒂和约翰两人同时响应。再过了一局,来了一个小不点,活像一个超大号雀斑朝我的方向倏地蹦了过来。他身上套的乔丹运动衫太大了,在他的小腿肚上晃来晃去,像穿了条裙子。

  “那边的人给我五毛钱,要我跟你说,等一下打电话到他城堡岩的旅馆去找他。”他指着约翰跟我说,“他说你若说好,就给我五毛钱。”

  “那就跟他说我会在九点半的时候打电话给他。”我回答他,“我身上没有硬币,一块钱可以吗?”

  “可以啊,阔佬。”他一把把钱拿走,转身要走,马上就又转了回来,咧着嘴朝我笑,露出一嘴夹在第一幕和第二幕中间的牙。衬着背景里的垒球选手,他那样子活像是诺曼·洛克威尔[197]画笔下的经典人物。“那人还要我跟你说那个球接得很烂。”

  “你跟他说大家也都这么说威利·梅斯[198]。”

  “威利什么?”

  唉,小鬼头。唉,古风不再。“你跟他说就是啦,小子,他知道的。”

  我又待在那里看了一局球赛,但那时球赛已经打昏了头,德沃尔又一直没来,我便循原路折返要回别墅。回程看到一个渔夫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也看到两个年轻人沿着大街闲逛,朝沃林顿走去,两人双手紧握。他们跟我说了一声“嗨”,我也“嗨”回去。我一路上只觉得孤单,但又没有什么不满。我相信这种感觉是很罕见的幸福。

  有的人进家门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答录机。那年夏天,我进门的第一件事却是去看厨房冰箱的门。伊呢米呢奇哩哔呢[199],跟波波鹿爱说的一样,有精灵要跟我们讲话。那天晚上没精灵来跟我说话,不过,那些蔬果小磁铁还是排出了一条曲线,像蛇,也有可能是S躺平了睡午觉。

  再过一会儿,我打电话给约翰,问他德沃尔死到哪里去了。他的回答跟他先前给过的答案一样;先前答得还更经济,用的是手势。“这是打从他回这里来第一次没来看球,”他说,“玛蒂想找几个人问他是不是怎么了,大伙儿的答案很一致,好像没问题……至少大家没听说有问题。”

  “你说她想找几个人问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有的人连话也不肯跟她说。依我父母那代人的说法,就是‘当她是个死人’。”小心啊,老弟,我没说出来,他们的时代离我也只有半步距离。“她以前的一个老朋友后来还是跟她聊了一下,但看一般人对她的那样子,他们像是联合起来排挤玛蒂·德沃尔。那个叫奥斯古德的,虽然是个狗屁推销员,但他当德沃尔的白手套倒是干得不错,还真让镇上其他人都对玛蒂避之唯恐不及。这里算是镇吗,迈克?我到现在还抓不准。”

  “这里还只叫做TR,”我说得漫不经心,“一时也没办法说清楚。你真的觉得德沃尔已经花钱把每个人都收买了吗?这和华兹华斯歌颂的田园的真、善、美兜不起来,对不对?”

  “他的确是在撒钱,而且还用那个奥斯古德——说不定富特曼也有份——在散布谣言。这镇上的人啊,清廉的程度是政客那一级的。”

  “那些被收买的人?”

  “是啊。哦,我看到了那个可能会帮德沃尔小娃娃逃家案当明星证人的人了。罗伊斯·梅里尔。他在储藏室那边,和他的几个同伙在一起。你有没有看到他?”

  我说没看到。

  “那老家伙铁定有一百三十岁,”约翰说,“手上拿的那根拐杖还有镶金的头,有大象屁眼那么大。”

  “那是《波士顿邮报》的拐杖。这一带年纪最大的人才可以拿。”

  “我想他是用正当手法拿到的。德沃尔的律师若要让他上证人席,我一定做了他。”约翰说的口气很兴奋,很笃定,听得我脊梁有一点发凉。

  “我想也是。”我说,“玛蒂对于连老朋友也跟着排挤她有什么反应吗?”我想起她说过她最讨厌礼拜二晚上,不敢去想那天晚上球场上一定在打垒球,而她就是在礼拜二晚上的垒球比赛上遇见她丈夫的。

  “她还好,”约翰说,“我想反正她对他们已经死了心,无能为力了。”我自己对这倒没那么有把握——我大致没忘记人在二十一岁的时候,死心是很稀罕的事——但我什么也没说。“她硬就是挺了下去。很孤单,很害怕。我想她在心底先前搞不好已经做好准备了,想她总有一天会失去凯拉。但她现在应该已经重拾信心,这大部分要归功于你。我们谈了一番你那运气好得不得了的一手球。”

  嗯,大概算好运气吧。我脑中闪过乔的哥哥弗兰克有一次跟我说过,他从不觉得有好运气这种事,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和灵机一动的选择。接着我脑子里又出现了一个画面:TR缠着纵横交错的无数条看不见的缆线,一条条隐形的纽带,强韧如钢索。

  “约翰,我那天,就是采证庭那天,一直忘了问你最重要的问题。我们都这么关心的这桩监护权官司……安排好开庭日期了吗?”

  “是该问了。我已经到处打听过了,还有比索内特也是。除非德沃尔和他的人耍了很滑头的一招,比如到另一区去提起诉讼,我想日期应该还没定。”

  “他们可以这样吗?我是说到别的地区去提请诉讼?”

  “可能。但我们应该不会不知道。”

  “这表示什么?”

  “表示德沃尔正在放弃的边缘,”约翰马上接口,“目前我找不到别的解释。我明天一早就要回纽约去了,但会跟你保持联络。你这边有什么事,也要马上跟我说。”

  我说一定,就上床去睡了。这次,没一个女人入我梦来,我反而觉得轻松。

  礼拜三早上蛮晚的时候,我下楼要再倒一杯冰红茶喝,看到布伦达·梅泽夫已经在后门台阶那边竖起了晒衣架,正在晾我的衣服。她的做法一定是她的母亲大人教的:长裤和衬衫晾在外面那一层,内衣晾在里面那一层。这样晾衣服,任哪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也看不出来你的贴身衣物是什么样。

  “到了下午四点左右,你就可以拿进屋里去了。”梅泽夫太太要走的时候跟我交代一句。她的眼神,晶亮里闪着打趣的光芒,一辈子在有钱人家“帮忙”的妇人都会有这么一种眼神。“可别忘了,别晾在外面一整夜——沾了露水的衣服要等下水重洗过才会觉得干爽。”

  我用恭顺的口气跟她说,我一定会记得把衣服拿进屋里来,接着再问她觉得这屋子有没有问题。我觉得自己好像间谍在大使馆酒会里刺探消息。

  “什么叫有没有问题?”她反问我,扬起一道蓬乱的浓眉。

  “嗯,我会听到怪声音,有一两次了。晚上的时候。”

  她哼了一声:“这屋子是长条形的嘛,对不对?分好几次盖起来的,所以会靠在一起,一边的厢房朝另一边厢房挤。你听到的就是这声音,八九不离十。”

  “不是闹鬼啊?”我说得好像很失望。

  “我自己是没见过的,”她的口气不痛不痒,好像会计师在报数字,“但我妈说过这里的鬼很多,她说这一整片湖都有鬼。像住在这里的米马克印第安人啊,他们在被温恩将军赶走前一直都住在这里;像那些打内战、死在战场的人啊——光是我们这地方出去的人就超过六百个,努南先生,但回来的不到一百五十个……尸体回来的也算。我妈说过,旧怨湖一带也有死在这里的黑人小孩的鬼魂,可怜的小鬼头。他是红顶小子他们的人,你知道吧?”

  “哦,我不知道——我知道莎拉·蒂德韦尔和红顶小子的事,但不知道有这孩子。”我顿了一下,再问,“他是淹死的吗?”

  “不是,他踩到捕兽夹,一直喊救命,卡在那里快一天才被人找到。他们救下了他的脚,但说起来还不如不救,弄得他染上败血症,最后还是死了。一九〇一年夏天的事吧,我记得。他们就是这样才走的,我猜——没办法留在这块伤心地了。但我妈以前老说那小家伙并没跟着走,她老是说他还在TR这里。”

  我心里想,我若跟梅泽夫太太说那小家伙在我从德里回TR的第一天,很可能就已经等在这里欢迎我了,后来又来过几次,不知她会说什么。

  “后来还有肯尼·奥斯特的爸爸,诺尔摩,”她说,“你知道那件事,对不对?哦,那件事真惨。”但她看起来挺兴奋的,不知是因为这件惨事她知之甚详,还是因为她有机会细说从前。

  “我不知道,”我说,“但肯尼我认识。他有一条狼犬,小蓝莓。”

  “对。他帮人做木工,也帮人看房子,跟他爹一样。这里有许多房子以前都是他爹在照看的,你知道吧。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完的时候,诺尔摩·奥斯特把肯尼的小弟淹死在后院里啦。那时他们还住在黄蜂路那一头,就在路的岔口那边,一条往船栈去、一条往码头去的那个岔口。但他不是把小家伙扔进水里,他是把孩子放在地上的水泵下面一直冲水,一直冲到孩子喝了满肚子水死掉。”

  我站在那里瞪着她看,晾在我们身后的衣物在晒衣架上劈啪作响。我想起嘴里、鼻子、喉咙里灌满铁锈味的冷水的感觉,真的可以是湖水,也可以是井水,从这里地底的含水层里抽出来的地下水。我想起冰箱门上排出来的字:helpimdrown(救命啊,我要淹死了)。

  “他让孩子躺在泵下面。那时他新买了一辆雪佛兰,他就开着新车到42巷去,还带了一把猎枪。”

  “你是说肯尼·奥斯特他爹是在我屋子里自杀的,梅泽夫太太?”

  她一摇头:“不是。他是在布里克家的湖边露台上自杀的。这个杀婴的浑蛋坐在他们家门廊的长吊椅上,拿枪轰掉了自己的脑袋。”

  “布里克家?我没——”

  “你不可能听说过。从六十年代起,布里克家就没再来过这里了。他们是特拉华那边的人,很高尚的人家。你把那里想成跟沃什伯恩家一样也差不多。但沃什伯恩他们现在也走了,屋子空着没人管。那个天字第一号大笨蛋奥斯古德隔三差五会带人来看一下,但依他订的那价钱,是绝对卖不出去的。你就看我说得对不对。”

  沃什伯恩家我认得,以前还跟他们打过一两次桥牌。是挺好的人没错,但也不太像梅泽夫太太用她乡下人的奇怪势利眼看得那么“高尚”。他们的屋子可能从我的别墅沿大街往北走个八分之一英里就到了。过了他们的房子再往北,就没什么好看的了——那些往湖面去的山坡还要更陡,树林子也乱蓬蓬长的都是次生林和黑莓灌木丛,一大堆、一大堆地纠结在一起。大街到了北端,就连到了旧怨湖最北边的光环湾,但过了42巷朝高速公路弯过去的那地方,大街除了夏天让人散步采野莓、秋天让人沿路打猎之外,就别无大用了。

  诺尔摩,我心里想,亏他取了这样的名字,居然把自己出生没多久的儿子给淹死在后院的水泵下面[200]。

  “他留下字条什么的吗?有解释吗?”

  “没!但你一定会听到别人都说他的鬼魂也留在湖边没走。小镇最容易闹鬼了,但我自己没办法说对、错,还是可能。我不是容易见鬼的那种人。至于你住的这地方,努南先生,我只知道屋子里真的很潮,不管我怎么通风都没用。我想是木头的关系吧。木头房子盖在湖边不太好,水汽会渗到木头里去。”

  她讲话时,手提袋一直放在脚上那双锐步运动鞋中间。讲到这里,她弯下腰,拿起了手提袋。乡下妇人的手提袋,黑色的,谈不上款式(提带上的金色扣眼除外),讲的是实用。里面要装一堆厨房器具其实是可以的,就看她要不要了。

  “哎呀,我不是不想跟你聊,但我不能老站在这里跟你瞎扯一整天。我还要再去一户人家,今天才能收工。夏天的收获季在我们这地方就是这样,你也知道。好啦,千万别忘了天黑前把衣服收进去啊,努南先生,沾上露水弄潮了就不好了。”

  “我会记得的。”我是真的记得。只是,等我出去收衣服时——身上只穿了一条泳裤,在我写作的蒸笼里烤得满身大汗(我一定要把空调修好,一定要修好)——却发现梅泽夫太太晾的衣服排序换了位。牛仔裤和衬衫现在挂在晒衣架里面的那一层,而内衣和袜子,在梅泽夫太太开着她的老福特从车道离开的时候,原是好好地藏在里面的,现在却跑到外面来了。好像我那看不见的不速之客——我那看不见的不速之客里的一个——在跟我说:哈——哈——哈!

  第二天,我到图书馆去了一趟;替我的借书证办续约是待办事项里的第一件。林迪·布里格斯亲自收下四块钱,把我的名字输入计算机。她先是跟我说她听到乔的死讯有多难过,然后,同比尔跟我说时一样,口气变得好像带着一点责备,好像害她失礼,害她拖了这么久才有办法跟我致哀,全应该怪我。我想也是吧。

  “林迪,你们有没有地方志这类的书?”等我们把有关我太太该尽的礼数都尽完了后,我问她。

  “我们有两部呢。”她说完,就隔着办公桌朝我靠过来。这是一位个头很小的妇人,穿了一件大花的无袖连身裙,一头蓬松的灰发顶在头上像个绒毛球,晶亮的眼睛在老花近视两用眼镜后面飘来飘去。她靠过来用神秘兮兮的口气跟我说:“两部都不怎么好。”

  “哪一本稍微好一点?”我反问她时也学她用神秘兮兮的口气。

  “可能还是爱德华·奥斯廷写的吧。他在五十年代中期以前,每年夏天都到我们这里来避暑,退休后就定居下来了。一九六五还是一九六六年的时候,他写了《旧怨湖纪事》。自己出钱出版,因为找不到商业出版社愿意帮他出书,连这一区的小出版社也不肯。”她叹了一口气,“镇上的人是会买,但加起来也没多少本,对不对?”

  “我想也是。”我说。

  “他那人写作的功夫不怎么样,拍照的功夫也不怎么样——他拍的那些小小的黑白快照,看得我眼睛都痛。不过,他倒是记下了一些挺好的故事。像米马克印第安人被赶跑的事、温恩将军的表演马、一八八〇年代的龙卷风、一九三〇年代的几场大火……”

  “他写过莎拉和红顶小子的事吗?”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终于想知道你住的地方的历史了,是吧?听你问,真高兴。他是找到了一张他们的老照片,就收在书里。他认为那张照片是一九〇〇年在弗赖堡展览会上拍的。爱德华以前还常说若听得到他们那群人录的唱片,要他花大钱也愿意。”

  “我也是,但他们没录过唱片。”这时,希腊诗人乔治·塞弗里斯[201]写过的一首俳句忽然掠过我的心头:这是我们故友的声音/还是留声机?“奥斯廷先生后来怎样了?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他在你和乔买下你们湖边别墅的前一两年就死了,”她说,“癌症。”

  “你说地方志有两本是吧?”

  “另一本你可能已经知道了——《城堡郡暨城堡岩的历史》。替城堡郡开埠百年纪念写的,味如嚼蜡。爱德华·奥斯廷的书虽然写得也不好,但不至于太枯燥,这是该给他的肯定。这两本你在那边都找得到。”她手一指,指向一个书架,上面挂着标示牌,写着“缅因州史料”,“这些是不可以外借的。”但她的眼睛马上一亮,“你若看了喜欢,也可以喂硬币给我们的复印机,我们会很感谢的。”

  玛蒂那时正坐在远处的角落里,身边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头上反戴着一顶棒球帽;她正在教他怎么用微缩资料阅读机。她抬头看我一眼,笑了一下,张嘴用唇语跟我说接得好。我想是指那天我在沃林顿接的那一球吧。我微微耸了个肩作为回应,就朝“缅因州史料”的架子走过去。她说得没错——管它是不是运气好,那一球还真的是接得好。

  “你在找什么?”

  我正在专心地读那两本地方志,玛蒂的声音吓得我差点跳了起来。我转头看她,不由露出了微笑。我有两个发现:一是她那一天身上有怡人的淡香;二是林迪·布里格斯在大柜台那边正看着我们,先前挂在脸上的那抹热忱欢迎的笑已经不见。

  “在查我住的那地方以前的资料,”我说,“过去的事。我被女管家说得很有兴趣。”接着我再压低声音,“老师在看我们,别回头。”

  玛蒂的表情变得有一点惊慌——嗯,我想是有一点担心吧。后来,我也知道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她马上压低一点声音,但至少还传得到大柜台那边,问我是不是要帮我把书归架。我把两本书都交给了她,她拿起那两本书时,再用低得像坏人传密语的声音说:“上礼拜五陪你出庭的律师替约翰找了一个私家侦探。他说他好像找到了很有用的东西,跟那个诉讼监护人有关的东西。”

  我跟她一起走向“缅因州史料”的架子,一边希望不会给她惹麻烦,一边问她知不知道那很有用的东西是什么。她摇摇头,回我一抹图书馆员的职业化微笑,我就顺势离开了。

  我开车回别墅时,试着回想刚才读过的东西,但想起来的不多。奥斯廷那人写作手法很烂,拍照技术很烂,虽然讲的事都挺有趣的,但感觉很单薄。他是提过莎拉和红顶小子没错,但把他们说成是“迪克西兰八人爵士乐队”,这连我都知道讲错了。红顶小子是有可能演奏过迪克西兰爵士乐,但他们还是以蓝调(礼拜五和礼拜六)和福音(礼拜天早上)音乐为主。在TR的活动史略中,奥斯廷写了两页的红顶小子,但是光这两页,就看得出来他根本没看过其他有关莎拉歌曲的报道。

  他倒是证实了确实有一个小孩因为误踏捕兽夹而死于败血症,跟布伦达·梅泽夫说的差不多……但怎么不会差不多?说不定奥斯廷就是从梅泽夫太太的父亲或祖父那里听来的呢。他也说那孩子是桑尼·蒂德韦尔唯一的孩子;这个弹吉他的桑尼,真名叫雷金纳德。蒂德韦尔那帮人可能是从新奥尔良的红灯区——就是新奥尔良传说娼寮、夜总会林立的那几条街,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叫做“轶闻村”——朝北流浪到这一带来的。

  莎拉和红顶小子的事,在城堡郡的正式郡史里面就没看到了。至于肯尼·奥斯特淹死的小弟弟,则是两本书里都没看到。玛蒂跑来跟我讲话时,我突然有了个奇怪的念头:桑尼·蒂德韦尔和莎拉·蒂德韦尔两人说不定是夫妻,那个小男孩(奥斯廷没说他的名字)则是他们的儿子。我找到了林迪说的那张照片,仔细看了一下。照片里至少有十二个黑人,站得直直的,像是在牛展里。背景里有一具老派的重力式摩天轮。很可能就是在弗赖堡展览会里拍的,虽然照片很老,褪色褪得很严重,但还是有一股简单、纯粹的动人力量,奥斯廷所有的照片加起来都比不上的力量。你在西部或经济大萧条时代的黑帮人物照片里,才看得到这种怪诞的真实感——严肃的脸孔架在紧紧的领带和领口上面,眼睛虽然压在老古董的帽檐下面,但精神未失。

  莎拉站在前排的正中央,身上穿的是一条黑色连身裙,还挂着她的吉他。在这张照片里面,她脸上并没有笑,眼睛里却有一丝笑意。我觉得她那双眼睛很像有些画作里的人像,不管你走到哪里,他们的眼神始终都紧跟着你转。我端详着这张照片,想起了她在我梦里像是带着怨气的声音:你要知道什么呢,甜心?我想知道她的事,知道他们那帮人的事——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他们不唱歌、跳舞的时候,彼此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他们为什么离开?又去了哪里?

  她的两只手在照片里都拍得相当清楚,一只搭在吉他的弦上,一只搭在指板上面。她在一九〇〇年十月的一场礼拜五市集上,就在这指板上面按出了G和弦。她的手指修长,艺术家的手,没有戴戒指。当然,这不一定代表她和桑尼·蒂德韦尔没有婚姻关系,就算他们两个真的没有婚约,那个卡在捕兽夹里的小男孩也可能是他们畸恋所生的孩子。那一抹魅影幽魂般的笑意也出现在桑尼·蒂德韦尔的眼睛里,他们两人长得也真的很像。这时,我心头又闪过一个念头:他们两个搞不好是兄妹,而不是夫妻。

  我在回程的路上,脑子里一直转着这类问题,也想起缠着这地方的那些看不到但感觉得到的缆线……但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林迪·布里格斯——她对我笑的样子,还有,后来她看着手下那位只有高中文凭的养眼年轻馆员,脸上没一丝笑。这表情让我很担心。

  等我回到了别墅,满腹的心思就只放在我正在写的故事和里面的角色上了——那里的一袋袋白骨正逐步添上血肉。

  迈克·努南,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和罗杰特·惠特莫尔,三人在礼拜五晚上演出了一场惨不忍睹的小小闹剧。但在那之前,还有两件事值得我写上一笔。

  第一件事是礼拜四晚上,约翰·斯托罗打电话来。我正坐在电视机前面,眼前是棒球赛的无声转播(大部分电视遥控器都会有“静音”键,算得上是二十世纪最好的发明),但心里想的是莎拉·蒂德韦尔、桑尼·蒂德韦尔,还有桑尼·蒂德韦尔的小男孩。我想到了轶闻村,这名字只要是爬格子的人就没有不喜欢的。但在我心里深处,我想的是我的妻子,我带着身孕死去的亡妻。

  “喂?”我对着话筒说。

  “迈克,有消息跟你说。”约翰说。他听起来兴奋得像要掀开屋顶了,“罗密欧·比索内特这名字怪是怪,但他替我找的私家侦探可一点也不怪。私家侦探名叫乔治·肯尼迪,跟那个演员一样。他很行,手脚又快,他真该到纽约来工作。”

  “若这是你想得出来的最大的恭维,那你还真是该少待在纽约一点。”

  他继续往下说,好像没听到我这一句:“肯尼迪的正职是在保安公司里当差,其他的事全都算兼职。真可惜,我说真的。他可以说是光靠电话就弄到了这些呢,不可思议。”

  “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不可思议?”

  “钱啊,兄弟。”又是那种让我有一点讨厌但又放心的口气,“埃尔默·德金从五月起办成了下述事项:付清车贷,付清房贷,兰奇利湖区的度假小屋,还清先前拖欠孩子的赡养费,他要扛九十年的赡养费——”

  “哪有人要扛九十年的孩子赡养费!”我回他一句,但只是脱口而出、随便说说罢了……事实上,我自己也愈来愈兴奋,“不可能,得了吧你。”

  “那就看你是不是连生了七个啊。”约翰说完,爆出一连串笑声,轰天价响。

  刹时,我心里浮现出那张志得意满、圆滚滚的脸,像丘比特之弓的嘴,还有看起来像涂了指甲油、有一点娘的手指甲。“不会吧。”我说。

  “会啊。”约翰说的时候,还止不住笑,听起来根本就像有神经病——躁郁症的躁那一边,郁不见了,“真的啊!年龄从十……四岁到三……岁!他那一根还真是好……好……忙啊!好有……威……力啊!”依旧笑得停不下来,搞得我跟他一起爆笑如雷,像被他传染一样。“肯尼迪会把他的全……家福……传……真给我!”我们两个完全失控,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一起大笑。我心里浮现约翰·斯托罗一个人坐在他纽约公园大道的办公室里面,高声狂笑,跟疯子一样,吓死帮他打扫的保洁员!

  “这还不是重点。”等他终于可以再把句子讲完整的时候,他跟我说,“你应该知道重点在哪里,对吧?”

  “我知道,”我说,“他怎么会笨到这个地步?”我指的是德金,不是德沃尔。但我想约翰当然清楚,我们指的其实是他们两个。

  “埃尔默·德金不过是缅因州西部森林区里小镇上的小律师,他哪想得到守护天使送给他的大礼也可能害他原形毕露!还有,他也买了船呢。两个星期以前,舱外双引擎的,很大。好啦,迈克,主队在九局下半连轰进九分,锦标现在是我们的啦。”

  “你说是就是啦。”我的手这时却另有所图,松松握拳,打在茶几平滑、坚硬的木头台面上。

  “喂,还有,那天的垒球比赛也不是一无所获。”约翰这时讲话还是忍不住会咯咯笑上几声,像不时有气球破掉。

  “嗯?”

  “我迷上她了。”

  “她?”

  “玛蒂,”他慢慢地说,“玛蒂·德沃尔。”顿一下,再说,“迈克,你在听吗?”

  “在听。”我回答他,“话筒没抓稳,不好意思。”其实话筒往下溜还不到一英寸,但听声音很像。就算不像,那又怎样?讲到玛蒂,我这个人——至少在约翰的心里——应该是最不可能的人选,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最没有嫌疑的庄园员工。他才二十八岁,要不就三十吧。他可能想都没想过,会有另一个年纪比他大十二岁的男人也迷上了玛蒂……就算想到了,也顶多想个一两秒,就会自己用荒唐、可笑打发掉了,跟玛蒂看到乔和那个穿褐色休闲外套的男人时的反应一样。

  “我还在当她的委任律师的时候,是不可以展开追求攻势的,”他说,“违反伦理,也不保险。但之后呢……世事难料。”

  “是这样没错。”我的回答听在自己耳里,跟有时你遇上偷袭的反应一样,像是从别人嘴里出来的。像收音机或录音机吧。这是我们故友的声音,还是留声机?我想起了他的手,修长的手指头,没戴戒指。跟莎拉在那张老照片里的手一样。“是啊,世事难料。”

  我们说了再见,我便枯坐在椅子里,呆呆看着没声音的棒球赛转播。我想过站起来去拿一罐啤酒,但要走到冰箱那边好像太远了——远得像是场游猎。我一片浑噩,心里隐隐作痛,之后却又觉得这样反而好。伤心却又放心,大概可以这么说吧。他配她会不会大了一点?不会,我想不会。他们配起来年龄正好。白马王子二号,这一次还是穿三件套西装的。玛蒂的异性缘这一次可能终于转运了。若真是这样,我也应该替她庆幸。我应该替她庆幸,也觉得放心。我可是有书要写的,所以就别再把白色运动鞋在薄暮里衬着红色细肩带连身裙的莹白光彩放在心上了,她手上那根烟在夜色里面舞动的星火也是。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觉得孤单。从我那天在68号公路上看到凯拉穿着小泳衣和夹脚拖鞋沿着白色的中线大踏步往前走到现在,第一次有孤单的暗影袭上心头。

  “‘你这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我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说。这句话一脱口而出,电视上的频道马上就跟着换,从棒球转播换到《全家福》再换到重播的《莱恩和史丁比》[202]。我低头看一眼遥控器,遥控器还放在我先前搁着的茶几上面没动。这时,电视频道又换了,它要我看的是亨弗莱·鲍嘉和英格丽·褒曼。背景里有一架飞机,我不用拿遥控器去掉静音就知道,亨弗莱在跟英格丽说那架飞机在等着她上去。这是我妻子生平最爱的电影,每一次看到结尾必哭无疑。

  “乔,”我说,“你在这里吗?”

  本特的铃铛响了一声。很轻、很轻。屋里的鬼有好几个,我敢说……但今天晚上,我头一次敢确定现在和我在一起的是乔。

  “他是谁啊,甜心?”我问道,“我是说垒球场上的那个男人,他是谁?”

  本特脖子上的铃铛挂着没动,一声不响。但是,她是真的在这房间里面。我感觉得到,像屏住的一口气。

  我想起那天我和玛蒂、凯共进晚餐回来后,在冰箱门上看到的那句讨厌的嘲笑短句:blue rose liar ha ha(蓝玫瑰骗子哈哈)。

  “他是谁?”我的声音已经在发抖,听起来泫然欲泣,“你和那个男人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们是不是……”但我没办法问她是不是真有事情瞒着我?是不是背着我有外遇?虽然她在这里可能只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但我还是问不出口。

  电视频道从《北非谍影》换到所有人都爱的大律师,佩里·梅森,“夜间时光”。梅森的死对头汉密尔顿·伯格[203]正在盘问一个模样慌乱的女子,这时电视的声音忽然大声响起,吓得我跳了起来。

  “我没说谎!”那位很早以前的电视女星大喊一声,还转过头来朝我看了那么一下子,看得我目瞪口呆,因为我在她五十年代黑白片的脸上,看到了乔的一双眼睛。“我从不说谎。伯格先生,我从不说谎!”

  “我就是觉得你在说谎!”伯格回她,朝她走近一步,恶狠狠盯着她看,像吸血鬼,“我就是觉得你在——”

  这时,电视忽然关了。本特的铃铛跟着发出一声清脆的叮铃,然后一切回到原状。我心里却好过了一点。我没说谎……我从不说谎,我从不说谎!

  就看我要不要相信。

  就看我的决定。

  我上床入睡,一夜无梦。

  那时,我已经习惯一大清早就开始工作,赶在书房热得像蒸笼前先写一会儿东西。我会先喝一点果汁,随便吞几片面包,再坐到IBM打字机前面,一直写到中午。“信使”版球在我眼前舞动、旋转,一页页稿纸从打字机里浮上来,上面印满了字。老戏法,这么怪异,这么奇妙!我从来就不觉得这是工作,虽然我说这是“工作”。我只觉得像是在跳一种很怪的脑力弹簧床,那些弹簧把人世的重量全都暂时从我身上拿开。

  写到中午时,我会休息一下,开车到巴迪·杰利森的“油脂大会堂”,好好吃一顿不健康的大餐,回来再写个一小时左右。之后,我去游泳,再在北厢的卧室里好好睡个长长、无梦的午觉。至于别墅南端的主卧室,我连头都不太伸进去;就算梅泽夫太太觉得这很奇怪,她也从没表示过什么。

  礼拜五,十七号的时候,我吃过午餐回别墅的途中,在杂货店停了一下,想替我的雪佛兰加油。全能修车厂也有加油泵,汽油还便宜个一两分,但我不喜欢那里的感觉。就在我站在杂货店门口的自助加油机前远眺着群山发愣的时候,比尔·迪安的道奇公羊也开到了安全岛的另一边停住。他从车上下来,朝我一笑:“近来好吗,迈克?”

  “不错啊。”

  “布伦达说你写得很带劲啊。”

  “是啊。”我说。我刚想问二楼坏掉的空调修得怎么样了,话到舌尖又刹住了车。我对自己刚重拾的写作能力还相当担心,不敢贸然改变写作的环境。笨吧?或许。但有的时候,你相信怎样事情就会怎样,这跟信仰里说心诚则灵是一样的意思。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真的。”我觉得他说的是真心话,但听起来就是不太像比尔。反正不像先前那个欢迎我回来的比尔。

  “我在找一些我那边湖区的老资料。”我跟他说。

  “你是说莎拉和红顶小子?我记得你一直对他们的事很有兴趣。”

  “没错,是他们,但也不只是他们,其他很多历史也在内。我跟梅泽夫太太聊过,她跟我说起诺尔摩·奥斯特的事,就是肯尼的父亲。”

  比尔脸上的笑刹时僵住,正在转开油箱盖口的手虽然只顿了一下,但我还是有一种感觉,很清楚的感觉,他心里其实整个纠成一团。“你不至于去写这样的事吧,迈克?这里有很多人忌讳这件事,不喜欢有人提起。我也跟乔说过。”

  “乔?”我很想一脚从两台油泵中间跨过去,站到安全岛的那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乔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他盯着我看,带着戒心,看了好一会儿,问:“她没跟你说过吗?”

  “你指什么?”

  “她想写莎拉和红顶小子的事,替地方上的报纸写。”比尔说得很慢,字斟句酌。这我记得很清楚,连那时太阳有多毒地打在我的颈背上,我们两个的影子映在柏油路面上的轮廓有多鲜明,也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开始替他的车子加油,加油泵的马达声音也很响亮。“我记得她好像还提过《扬基》杂志。我也可能会记错,但我觉得没错。”

  我说不出话来。她为什么一直没提过她想写一点地方掌故的事?是不是因为她觉得可能会踩到我的地盘?但这很荒谬啊,她还不懂我这个人吗……难道她真的不懂?

  “你们是什么时候讲到这件事的,比尔?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他说,“就是她过来拿她订的两只猫头鹰的那天。只是,是我先提起这件事的,因为地方上有人跟我说她在四处打听这件事。”

  “私下打探吗?”

  “我没这么说,”他回得很生硬,“是你说的。”

  没错,但我想他就是这意思:“你接着说。”

  “没什么好接着说了。我跟她说在TR这边,随便在这里、那里都可能找得到伤疤;任何地方都是这样的。我请她尽量不要去揭别人的伤疤。她说她了解。可能她真的了解吧,也可能不了解。我只知道她还是到处问人问题。净听一些有时间、没大脑的老古董讲过去的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九九三年秋冬到一九九四年春。她在镇上到处跑——甚至还跑到莫顿、哈洛去问——拿着笔记本和录音机。反正,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这时,我却惊觉比尔在撒谎。那天以前你若问我,我一定会笑着跟你说比尔·迪安绝对不会撒谎,而且这人准没说过几次谎,因为他撒谎的功力实在不好。

  我想讲破,但何必呢?我需要想一想,可在这当口没办法思考——脑子里闹哄哄乱成一团。给点时间,等这闹哄哄静下来后,可能就看得出来其实也没什么,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时我就是需要这点时间。你若在挚爱的人死后几年才开始发现以前想都想不到的事,那震撼是很大的。这话由我来说,绝对假不了。

  刚才比尔讲话时飘到别处的眼神,现在又飘回来了。从他那眼神看得出来他是很认真的,而且——我可以对天发誓——他有一点怕。

  “她在打听小克里·奥斯特那孩子的事,由这就可以证明我为什么说她在揭别人的伤疤。这不是你可以拿来写文章给报纸或杂志的。诺尔摩就是疯了嘛,没人知道怎么会这样。很惨的事啊,讲不出来道理,到现在都还是镇上一些人心里的痛。在这样的小镇里,不管什么事情在表面下都是有关联的——”

  对,像你看不见的一条条缆线。

  “——而且,过去的事过去得也比较慢。莎拉和那帮人有一点不一样。他们只是从外地来的……四处走唱的人。乔只要紧盯着他们那帮人,就绝对天下太平。话说回来——至少以我知道的来看吧,她也真的是这样。因为,我一直没看到她写过这件事一个字——若她真写了的话。”

  我觉得,关于这点他讲的倒是实话,但我也知道这里面另有文章。很确定,确定得跟我知道玛蒂那天放假打电话给我时是穿着白色的短裤一样。莎拉和那帮人只是从外地来的四处走唱的人,比尔说这句话时顿了一下,看来是拿四处走唱的人换掉他心里最先自然浮现的字。黑鬼应该就是他压下来没说的那几个字,莎拉和那帮人只是从外地来的黑鬼。

  忽然间我想起了雷·布莱伯利[204]写过的老故事,《火星天堂》。第一批登上火星的地球人发现那里就是伊利诺伊州的绿镇,而且自己钟爱的亲朋好友全在那里。只不过,他们这些亲朋好友其实都是外星的妖怪假扮的,趁着半夜地球人一个个以为自己躺在死去亲友家中的床上安睡,以为这地方一定是天堂的时候,把地球人全都杀光。

  “比尔,你确定她在度假季节过后还来过这里几次?”

  “对。而且不是几次,可能超过十次还不止。当天来回,你知道吧。”

  “你看过有人跟着她来吗?一个很魁梧的男人,黑发。”

  他想了想。我尽量装作平静。他终于摇了摇头:“我看见她的那几次,她都是一个人。但也不是她来我就会遇见她。有的时候我是在她走后才听说她来过TR一趟。我在一九九四年的六月见过她一次,当时她开着她的小车要到光环湾。她跟我挥手打招呼,我也跟她挥手打招呼。后来我到别墅去看她有没有什么需要,但她已经走了。后来就没再见过她了。那年夏天她去世时,我和伊薇特都很震惊。”

  不管她在打听什么,她绝对一个字也没写。若有的话,我怎么会没看到稿子。

  只是,真的是这样的吗?她一个人到这里来过这么多次,而且看来并没有遮遮掩掩的,其中一次甚至还有人看到有个陌生男子陪着她,可我居然是机缘凑巧才知道她一个人来过这里的事。

  “这不是个轻松的话题,”比尔说,“不过,既然那么难我们都已经起了头,那就还是把话讲清楚好了。住在TR这地方,很像我们以前一月份大冷天时四五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只要每个人都睡得很安稳,那就没事;但若有一个人睡不安稳,一直翻身,那就没一个人睡得着了。现在,你就像那个睡不安稳的人。大家都这么觉得。”

  他暂停,等着我接腔。过了近二十秒,我仍一声不吭(哈罗德·奥布洛夫斯基一定会以我为荣),他只好挪了挪脚,再接着说。

  “镇上有些人对你喜欢玛蒂·德沃尔不太高兴。我不是说你和她之间有什么——虽然有的人说有——但你若想在TR长住下来,这样只会自找麻烦。”

  “为什么?”

  “还是回到一个半礼拜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她是个麻烦。”

  “我记得你不是这样说的,比尔;你是说她有麻烦。而且,她是真有麻烦。我只是想帮她的忙。我们两个除了这件事,没别的。”

  “我也好像跟你说过,麦克斯韦尔·德沃尔是个疯子,”他说,“你把他逼急了,可是会害我们全镇的人都遭殃。”加油泵传来咔嗒一声,加满了。他把加油嘴放回去,叹了一口气,抬起两只手再放下:“你以为我跟你说这些很轻松啊?”

  “你以为我听你说这些很轻松啊?”

  “好啦,唉,我们还不是同在一条船上的吗?但TR不是只有玛蒂·德沃尔一个人的日子存不下余粮,你知道吗?别人也都有他们的苦处。这你会不懂吗?”

  可能他也知道我不是不懂,而是懂得太多也太深,因为他说时肩膀整个垮了下来。

  “你若要我袖手旁观,随便德沃尔把玛蒂的孩子抢走,这不可能。”我说,“而且,我也希望你不会这么去想,因为我没办法要这样的人再帮我工作了。”

  “我现在并没要你袖手旁观啊。”他说时口音加重,感觉有一点鄙夷,“已经晚了,对不对?”紧接着,让我有一点意外,他的口气马上又软了下来,“天哪,老弟,我这是在担心你啊。其他的你就别管了吧,好不好?随它挂着,乌鸦自会收拾。”他又撒谎了,但我不在乎,因为,我想这一次他要骗的人是他自己。“但你真的要多小心一点。我说德沃尔那人是疯子,不是在打比方。你想,法院若没办法替他弄到他要的东西,他会管你法院不法院的吗?一九三三年夏天的那几场大火烧死了不少人,都是好人哪,有一个还是我亲戚。那几场火烧掉了半个郡啊!麦克斯韦尔·德沃尔放的火。他离开TR时送大家的大礼。永远没办法证明,但一定就是他做的。那时,他很年轻,一穷二白,没满二十,没把法律放在眼里。所以,你想现在他会再做出什么事来?”

  他仔细端详着我。我什么也没说。

  比尔点一下头,就当我说了:“你再想想看吧。还有,你要记着,迈克,若不是关心你,才不会有人这么直接跟你挑明了说。”

  “有多直接,比尔?”我感觉得到有一个观光客从他的沃尔沃上下来,朝杂货店走去,正在打量我们。后来,我回想起那一幕,才意识到我们两个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像快要打起来了。我想起那时我很想大喊,把伤心、困惑,还有解释不清的一种被人背弃的感觉,全都喊出来。我也记得那时我很气这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儿——一身莹白的干净汗衫,满嘴假牙的老头儿。是的,我们两个怒目相视的样子是像快要打起来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

  “我能多直接就多直接。”他说完就转身走进店里,准备掏钱付账。

  “我那屋子闹鬼。”我说。

  他刹时停住了脚,没转过来,肩头却整个耸起,好像挨了一拳。接着,他才慢慢转过身来:“‘莎拉笑’一直有鬼,迈克,但现在是你在惹它们。说不定你该考虑搬回德里去住,让它们可以再安静下来。依我看这样最好。”他顿了一下,好像在心里把最后这句重播一遍,看看自己是不是同意。然后,他很慢地点一下头,又转过身去:“是啊,从各方面看可能都是这样最好。”

***

  我回到“莎拉笑”之后,就打电话给沃德·汉金斯。后来我还打了电话给邦妮·艾蒙森,虽然我在心里拜托她最好不在她跟人合开的、位于奥古斯塔的旅行社里面,但是她在。才跟她讲到一半,我的传真机就已经传来了乔日程表的影印本。沃德在第一页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希望有用。”

  我事前没在心里预习该怎么跟邦妮说,生怕这样只会愈搞愈糟。我跟她说乔生前在写东西——可能是一篇文章,可能是一系列文章——写我们避暑别墅所在的小镇上的事,而镇上好像有人对她的好奇有所不满,到现在都还没消气。那么,她有没有跟邦妮提过这件事呢?是不是拿过稿子给她看呢?

  “没有,呵呵。”邦妮讲话的口气是真的很意外,“她以前是会拿她拍的照片给我看,也爱拿花花草草给我看,我不想看还不行,但她从没拿过她写的东西给我看。事实上,我记得她有次还说写作的事留给你,她自己——”

  “——什么都玩玩就好,对吧?”

  “对。”

  我想这次通话在这里打住最好,只是,地下室的那些家伙好像另有主张:“她在外面有人吗,邦妮?”

  电话的另一头没有声音。我用手臂下面似乎远在至少四英里外的手,从传真机的收件匣拿起那沓纸。十页——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到一九九四年八月。到处都是乔整齐的笔迹。她死前我们就有传真机吗?我想不起来。有好多事我都想不起来了。

  “邦妮?你若知道什么,请你一定告诉我。乔已经死了,但我没有。该原谅的我会原谅,但我不知道的我没办法——”

  “不好意思,”邦妮紧张得轻笑一声,“我只是一下子没搞懂你的意思。‘在外面有人’实在……实在不像乔……我认识的乔……搞不清楚你的意思,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在说逊客之类的,但不是,对不对?你说在外面有人指的是男人,男朋友什么的。”

  “我就是这意思。”我已经在翻传真过来的那一张张日程表。我的手还没倒回到正常的距离,但是愈来愈近了。邦妮听起来像是真的很困惑,我觉得放心不少,但不像我原先巴望的那么放心。因为,我事先就知道了。我甚至不需要《梅森探案》里的那女子来贡献她的代言,真的未必需要。我们讲的到底是乔啊。乔。

  “迈克,”邦妮跟我说,口气很轻柔,好像怕我得了失心疯,“她爱你,她爱你啊。”

  “是吧,我想是吧。”由那几页日程表看得出来我的妻子生前有多忙,多有成效。缅因州爱厨……爱心厨房。妇援站,缅因州各郡受虐妇女的庇护站网络。护幼站。缅图之友。她一个月至少有两次或三次的会要开——有的时候一个礼拜就要开两三次会——而我居然都没注意。我也未免太关心我笔下那些身陷危难的女子了。“我也爱她,邦妮,但她死前十个月不知道在做什么。你和她开车一起去开爱心厨房的会,或是缅因州图书馆之友的会的时候,她难道都没跟你提过什么吗?”

  另一头又没声音了。

  “邦妮?”

  我把话筒从耳边拿下来,看看电池不足的红灯有没有在闪,电话里却传来我的名字。我马上把话筒放回耳边。

  “邦妮,什么事?”

  “她死前九到十个月我们都没再一起开车出去过了,只是在电话里面聊一聊。我记得还有一次一起在沃特维尔吃午餐,但仅此而已,没再一起开车跑过长途。她辞了。”

  我再去翻那沓传真纸。乔工整的字迹到处写着开会的事,缅因州爱心厨房也在里面。

  “我不懂。她辞掉了爱心厨房理事的工作?”

  又一阵子沉默。然后,邦妮小心地一字一句说道:“不止,迈克,她全都辞了。一九九三年的年底,她就把妇女庇护站和少年庇护站的工作都辞了——那时,她的任期也到了。另两个地方,爱心厨房和缅因州图书馆之友……她是在一九九三年的十月还是十一月的时候辞掉的。”

  沃德给我的传真纸上,写的都是开会的事。几十次。一九九三年开的会,一九九四年开的会。她不再当理事的理事会的会。她是到这里来的。她在那些说是出门开会的时候,跑到TR来了。要是说错了,我把头给你。

  但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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