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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我想,爱情对男人来说,是由等分的“情欲”加“怦然心动”组成的吧。“怦然心动”这一部分,女人懂。“情欲”这部分,女人以为她们懂。只是,她们没多少人——可能二十个里面有一个吧——真的抓得到情欲这部分到底是怎么回事,或有多深。但也幸亏是这样,她们才睡得着,才心绪安稳。而且,我这里说的不是大色狼、强奸犯、性骚扰之类的情欲;我说的是鞋店店员、高中校长这类人的情欲。

  作家、律师这类人的就更不用啰嗦了。

  我们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开车到了玛蒂前门的院子。我正要把雪佛兰停在玛蒂锈得要烂了的吉普车旁边时,拖车的门开了,玛蒂从里面走出来,站在门阶的顶上。我深吸一口气,也听到身边的约翰一样在深呼吸。

  她站在那里,身上穿的是一套玫瑰红的短裤加细肩带上衣、露出一截小腹,那模样真是我毕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她的短裤虽然没短到“骚包”(这是我妈的话),但也短得够撩人了。她的细肩带上衣在肩膀上松松地绑了两个蝴蝶结,露出的微褐肤色也够让人遐想。长发披在肩上,脸上带着笑,朝我们挥手。我心里只想,她真的可以——就算现在带她到乡村俱乐部去,就穿成这样,她那样子也一定把每个人的嘴堵得牢牢的。

  “老天爷,”约翰说,口气透着难耐的爱慕,“真美啊。”

  “是啊,”我说,“脱窗的眼珠子放回眼睛里吧,喂!”

  他马上用手像捧什么一样往眼睛上面一盖,而乔治也在这时把他的阿蒂玛开到了我们旁边。

  “来吧,”我边说边打开车门,“开派对喽。”

  “我不能靠近她,迈克,”约翰说,“我会化掉。”

  “来吧,呆瓜。”

  玛蒂从门阶上走下来,走过压着备份钥匙的番茄盆栽。凯跟在她后面,身上穿着和她妈妈差不多的款式,只是暗绿色的。她那害羞的毛病又来了,依我看,因为她一只手一直搂着玛蒂的大腿,另一只手的拇指还含在嘴里。

  “客人都来了!客人都来了!”玛蒂笑着大喊,朝我扑了过来,紧紧搂住我,朝我嘴角亲一下。我也搂住她,亲在她的脸颊上面。之后,她转向约翰,看一眼他身上的T恤,再两手一拍,搂住了他。他也搂住她,我在心里想,这家伙刚才不还喊着说他会化掉么,这会儿倒把玛蒂搂得高高的,抱住她转一个圈,玛蒂抱着他的脖子跟着大笑。

  “有钱的大小姐!有钱的大小姐!有钱的大小姐!”约翰像唱歌一样叫道,之后才把玛蒂放下来,让她站定在她脚上白鞋的软木根上。

  “自由的大小姐!自由的大小姐!自由的大小姐!”玛蒂跟着他唱,“去它的钱啊!”约翰还没来得及回嘴,她就重重地吻了他的唇一下。他的手臂马上往上拉想环拥住她,但她在他得手之前先往后退了一步,马上转向罗米和乔治。他们两个正肩并肩站在一旁干等,像两个摩门教信徒准备要传教。

  我走向前,想替他们介绍,但约翰已经抢先一步,而且,另一只手还是把先前未竟全功的使命给补上一半——这只手搂在玛蒂的腰上,带着她朝那二人走去。

  这时,一只小手牵起了我的手。我朝下看,凯正抬眼盯着我。她的小脸严肃、苍白,但是尽得她母亲美丽的真传。金黄色的头发刚洗过,闪着光,用一条呢绒发圈绑在脑后。

  “批箱里的人不喜欢我了,”她说时,清亮的笑声和无忧的神情都不见了,甚至泫然欲泣,“我的字母都跟我拜拜了。”

  我抱起她,让她坐在我臂弯上面,跟那天我看到她穿着小泳衣沿着68号公路中线往前走时一样。我亲一下她的前额,再亲一下她的鼻尖。小脸上的肌肤细嫩光滑。“这我知道,”我说,“我再帮你买新的。”

  “真的?”深蓝的眼睛写着怀疑,定定看着我。

  “真的。我还要教你拼怪怪的字,像‘合子’还有‘吸水的’。我知道很多怪怪的字。”

  “多多?”

  “一百八十个。”

  西边传来隆隆的雷声,听起来没有特别大声,却似乎比较集中。凯的眼睛朝西边看过去,再转回我脸上:“我怕,迈克。”

  “怕?怕什么?”

  “不知道。穿玛蒂衣服的小姐,我们看到的人。”接着再朝我身后看过去,“妈妈来了。”我听过不少女星讲“别当着孩子的面”这句台词时的口气,跟凯现在一模一样。凯拉在我手臂里扭了扭:“我要下去。”

  我放她下去。玛蒂、约翰、罗米、乔治走到我们身边来。凯朝玛蒂跑过去,玛蒂抱起凯,像将军检阅部队一样看了看我们几个大男人。

  “带啤酒了吗?”她问我。

  “报告,带了。一箱百威,一打混合汽水,还有柠檬汁。”

  “很好。肯尼迪先生——”

  “乔治,夫人。”

  “那好,乔治。还有,你再叫我一次夫人,我就给你鼻子一拳。我叫玛蒂。你可不可以开车到下面的湖景杂货店”——她把68号公路上的那家店指给他看,离我们约半英里——“买一些冰块回来?”

  “遵命。”

  “比索内特先生——”

  “罗米。”

  “拖车北面有一块小小的菜圃,罗米。你可以过去摘一两颗好看的生菜回来吗?”

  “没问题。”

  “约翰,我们把肉放进冰箱里吧。至于你嘛,迈克……”她伸手指向烤肉架,“这烤肉架是自燃式的——扔一根火柴进去以后赶快往后退就好。干活吧。”

  “是!尊贵的夫人!”我说的时候,还在她面前双膝朝地上一跪。这一次终于逗得凯笑了出来。

  玛蒂也边笑边拉着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好了啦,嘎啦啦爵士,”她说,“快要下雨了。我要赶在下雨前让大家都回到屋里,吃得饱饱的,跳都跳不动。”

  城里人的派对开场,是在门口迎宾,收大衣,再咂!咂!咂!搞那一种隔空接吻(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古怪的社交礼仪的?)。至于乡下人开派对,开场则是做家务。拿东西、提东西、找东西,比如烤肉夹或是隔热手套之类的。女主人临时征召两个大汉去帮她搬野餐桌,但又觉得原来的位子更好,便要他们再摆回原位。不过,不知什么时候,你会发现你还真高兴。

  我把木炭堆得略有一点袋子上画的那种金字塔的样子后,就点了一根火柴扔过去。木炭马上依我的心意熊熊烧了起来,我朝后一站,伸手擦一下额头。天气是会变得清凉,但看来不是你叫它来它就来。太阳穿透云层,天光已经从阴沉变为灿烂,只是西边的黑丝绒雷雨云还在往上堆,好像夜色在那边的天际爆掉了一条血管。

  “迈克?”

  我看向凯拉:“什么事,小宝贝?”

  “你会保护我吗?”

  “会啊。”我回答她的问题,没有一丝犹豫。

  一时间,她对我的回答好像有一点困惑——可能只是因为我答得太快了吧。过了一下,她才又微微一笑。“好,”她说,“你看,卖冰人来了。”

  乔治从杂货店回来,停好车,从车里钻出来。我带着凯拉朝他走过去。凯拉牵着我的手一前一后摇来摇去,像在宣示所有权。罗米也朝我们走来,扔着手上的三颗生菜玩。依我看,他这身手还威胁不了礼拜六傍晚在广场上迷得凯目不转睛的那位杂耍艺人。

  乔治打开他阿蒂玛的后车门,拿出两袋冰块。“杂货店没开,”他说,“牌子上说‘下午五点开门’。要等的话也太久了,所以我就自己拿冰块,钱塞进信箱里面。”

  当然是因为罗伊斯·梅里尔的葬礼才没开。为了送那老家伙入土,在观光人潮最旺的时候放弃一整天的生意,是有一点令人感动,但也觉得有一点发毛。

  “冰块可以分我一点拿吗?”凯拉问。

  “可以,但你不要结成冰哟。”乔治说完,把一袋冰放进凯朝他伸过去的手里,那袋冰约有五磅重。

  “结成冰。”凯拉跟着说一句,咯咯笑着朝拖车走去。玛蒂正从拖车里出来,约翰跟在她身后,眼睛盯着她,活像中枪的小猎犬。“妈妈!你看!我在结成冰!”

  我拿过另一袋冰:“我知道他们的冰柜摆在外面,但没上锁么?”

  “我跟大部分的锁都交过朋友。”乔治说。

  “哦,这样啊。”

  “迈克,接住!”约翰扔过来一个飞盘,直朝我飞过来,但太高。我跳起来接,一把抓住。忽然间德沃尔回到了我脑中:你是哪根筋不对,罗杰特?你什么时候投球跟小姑娘一样?你要对准他扔啊!

  我朝下看,看见凯正抬着头看我。“别想不好的事。”她说。

  我对她笑笑,一反掌把飞盘交给她。“好,不想不好的事。你来吧,小甜心,扔给你妈妈。看你的喽。”

  她也冲我甜甜一笑,转个身,手一挥,飞盘就咻一声准准地朝她妈妈飞了过去——她扔得很重,玛蒂差点接不住。看来不管小凯拉·德沃尔将来要做什么,她天生就是飞盘高手。

  玛蒂再把飞盘扔给乔治,乔治转身,那身滑稽的褐色外套的衣角跟着往上掀。他轻巧地一反手,在背后接住了飞盘。玛蒂开心大笑,用力鼓掌,短上衣的下摆在肚脐上轻晃。

  “好爱现哦!”约翰在门阶上大喊。

  “嫉妒是最丑陋的感情。”乔治对着罗米·比索内特一喊,就把飞盘朝他扔过去。罗米接了后把飞盘扔给约翰,但扔得太歪,砰一声撞上拖车。约翰从门阶上跑下来捡飞盘,玛蒂转向我说:“我的手提音响放在起居室的茶几上,旁边有一叠CD。大部分都很老,但总还是音乐。你去拿出来好吗?”

  “没问题。”

  我走进拖车,虽然有三台电扇在加班猛吹,放的位置也很有技巧,但里面还是很热。我扫一眼那些难看的量产家具,顺便欣赏一下玛蒂奋力要为这些摆设注入一丝气质的心血:不像会出现在拖车小厨房里的梵高海报,沙发上面爱德华·霍普的《夜鹰》,乔看了会笑出来的扎染窗帘。那股勇气,看得我不禁替她难过,也又生起了麦克斯韦尔·德沃尔的气。管他死还没死,我都想踢他一脚。

  我走进起居室,看到玛蒂新买的玛丽·希金斯·克拉克放在沙发的茶几上面,有张书签露出一角。书旁放着两条小女孩的发带,有一点眼熟,但想不起来是否见凯戴过。我在那里皱着眉又站了一会儿,才拿起手提音响和CD朝外走去。“嘿!大伙儿来啊,”我说,“来摇滚啊!”

  我一直都还好,直到她开始跳起舞来。我不知道你们觉得怎样,但这对我很重要。我在她起舞之前,一直都很好。在那之后,我的魂就不见了。

  我们把飞盘拿到拖车后面去玩,一来是不想因为又吵又闹触怒了要去参加葬礼的乡民,但主要还是因为玛蒂的后院很适合玩飞盘——地很平,草也不高。玛蒂在漏接了两次后,就踢掉她的派对鞋,光着脚冲进拖车里面,再出来时,脚上已经换上了运动鞋。换鞋后,她的身手就好多了。

  我们扔飞盘,喝啤酒,笑笑骂骂,乐疯了。凯接的功夫不行,但以三岁的小孩子来看,她的臂力还真不错,玩得也很尽兴。罗米把手提音响放在后门的门阶上,隆隆唱着八十年代晚期到九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歌曲:U2、惊惧之泪、舞韵、拥挤的房子、一群海鸥、啊哈、手镯、玛丽莎·伊瑟莉姬、休·路易斯与新闻。每一首歌,每一个即兴重复乐段,我好像都很熟。

  我们在正午的艳阳下跳上跳下、汗流浃背。眼睛里是玛蒂修长、微褐的美腿在飞跃,耳朵里是凯拉一阵阵嘹亮的笑声。罗米·比索内特有一次还跌得翻了一个大筋斗,口袋里的零钱全洒了,害约翰笑得站不住,跌坐在地上,连眼泪也流了下来。凯跑过去,猛地向他一无防备的大腿扑上去。约翰马上止住笑,“唉哟!”喊了一声,朝我看的眼睛晶亮但写着很痛,看来准是他乌青的蛋蛋想钻回他的肚子里面。

  “凯拉·德沃尔!”玛蒂大喊一声,朝约翰看过去,很担心。

  “我紧抱自瞎的四分会!”凯说得好得意。

  约翰勉强朝她挤出笑,踉踉跄跄地想站起来。“是啊,”他说,“但他被你压扁了,裁判罚退十五码。”

  “你还好吗?老弟?”乔治问他,虽然是关心的口气,但嘴角忍不住笑。

  “没事,”约翰说,伸手把飞盘扔了出来,飞盘软软地晃过院子,“来吧,丢!看家本领要拿出来啊。”

  远方的雷声变大了,但层叠的乌云依旧遥遥堆在西边。我们头顶上的天空仍是潮潮的蓝,澄净无邪。鸟儿依然高唱,蟋蟀也在草地里低鸣。烤肉架已经热气蒸腾,氤氲缥缈,没多久,就可以把约翰从纽约带来的牛排放上去。飞盘依然在空中回旋,一抹鲜红映着碧草、绿树的青翠和苍穹的蔚蓝。我还是情欲高涨,但一切静止如常——全世界的男人都会情欲高涨,而且绝大多数男人也都正情欲高涨,但就算是这样,冰帽也没化掉。只是,她一舞动起来,一切就随之改变。

  音响放的是唐·亨利[283]的老歌,吉他的即兴重复段把人撩拨得受不了。

  “唉呀呀,我喜欢的歌!”玛蒂大喊一声。飞盘朝她飞去,她伸手接住,往下一扔,人就踩在飞盘上面,当它是打在夜店舞台上的一个火热红点。她的身躯开始扭动,两手先是搭在颈背,后来下移到臀部,最后垂在后背。舞动时脚尖踩在飞盘上面始终没移动过,跳得跟歌词里说的一样——像海里的浪。

  “官方在地方的迪斯科舞厅男厕里装了窃听器,

  但她一心一意只要跳舞,跳舞……

  不让男生去卖他们偷来的武器,

  她一心一意只要跳舞,她一心一意只要跳舞。”

  女人跳起舞来无不性感撩人——撩人得不得了——但我的反应不是针对这。我要应付的情欲,其实又不仅止于情欲,是我没办法应付的。像有一股力量在把我的气整个吸光,弄得我只能任她摆布。在那一刻,她是我生平仅见的绝美。她不是一个身穿短裤和中空短衫、踩在飞盘上面跳舞的漂亮少妇,而是维纳斯再世。她是我过去四年丢掉的一切的化身,这四年来我一直浑浑噩噩得连自己丢掉了一切还不自知。就算我现在还紧抓着一丝防备不放,也在这瞬息之间被她瓦解。年龄的差距不再重要。就算我那样子活像嘴巴闭起来舌头都还缩不回去,又有何妨;就算我会因此失去尊严、自负、自我,又有何妨。四年孤魂野鬼的日子,让我知道还有比这更难堪的。

  她站在那里有多久呢?我是说跳舞,我不知道。可能没多久吧,可能连一分钟也没有,她就发觉我们都在盯着她看,一个个看得神魂颠倒——因为,我看到的,其他人也多少都看到了;我感觉到的,其他人也多少都感觉到了。在那一分钟里,不管它有多长吧,我想我们几个大男人应该没吸进多少氧气。

  她从飞盘上下来,带着笑,脸颊冒起一片绯红,有些困惑但并不难堪。“不好意思,”她说,“我只是……我好喜欢这首歌。”

  “她一心一意只想跳舞。”罗米说。

  “是啊,有的时候她只要这一样。”玛蒂说时脸颊的红晕更深了,“不好意思,我去用一下化妆间。”她把飞盘扔给我,朝拖车冲去。

  我深吸一口气,想定下心神,回到现实,却看到约翰也有同样的动作。乔治·肯尼迪脸上的表情有点呆,好像有人偷偷在他吃的东西里面加了镇定剂,刚发挥作用。

  雷声隆隆,这一次听起来真的比较近了。

  我把飞盘扫向罗米:“你发什么呆?”

  “我觉得我要陷入爱河了。”他说,接着好像在心里摇自己一下——从他的眼睛看得出来,“我也觉得若还想在外面吃的话,最好现在就朝牛排进攻。帮个忙吧?”

  “没问题。”

  “我也来。”约翰说。

  我朝拖车走回去,留下乔治和凯拉继续玩。凯拉缠着乔治问他有没有抓到过坏人。玛蒂站在打开的冰箱门边,正在把牛排往大盘子上堆:“谢天谢地你们几个进来了。我才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这么把牛排吃下肚呢。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你也是我从没见过的漂亮东西。”约翰说。他说得满腹真诚,但玛蒂回他的笑有一点恍惚,像在发呆。我在心里提醒自己记得:绝不要在女人手里捧着生牛排的时候称赞人家有多美,这是敲不中心弦的。

  “你烤肉的功夫如何?”她问我,“讲实话,因为这些牛排太棒了,不准你搞砸。”

  “还可以。”

  “那好,你可以上工了。约翰,你当助手。罗米,你帮我弄沙拉。”

  “荣幸之至。”

  乔治和凯回到了拖车前院,现在正坐在休闲椅上,像伦敦俱乐部里的老夫老妻。乔治正在跟凯说他一九九三年在里斯本街跟劳夫·奈达还有坏人帮枪战的事。

  “乔治,你的鼻子怪怪的,”约翰笑他,“它变得好长、好长喔。”

  “拜托,”乔治回嘴,“我正在谈要事。”

  “肯尼迪先生抓过很多‘患’罪的坏人。”凯说,“他抓到坏蛋帮,把他们都关到苏柏麦[284]去了。”

  “是啊,”我说,“肯尼迪先生也拿过奥斯卡,片名叫做《铁窗喋血》[285]。”

  “一点也不错,”乔治说时抬起右手,两只手指头交叉,“我和保罗·纽曼。正是。”

  “我们有他的‘大利利’面酱。”凯说得一本正经,惹得约翰又笑了起来。我不觉得有多好笑,但笑是会传染的,光是看约翰那样子几秒钟也就够我笑翻了。我们两个一边拍烤肉架上的牛排,一边笑得像两个疯子,没把手烤焦还真是老天保佑。

  “他们笑什么啊?”凯问乔治。

  “他们两个是疯子,大脑只有这么一滴滴。”乔治跟她说,“再回来听故事,凯——他们全都被我抓走了,只剩下‘人来疯’。‘人来疯’跳进他的车子,我跳进我的车子。我追他的过程你小孩子不要听——”

  乔治不管我们,继续哄凯,任由约翰和我站在玛蒂的烤肉架边听得挤眉弄眼。“这样真棒,对不对?”约翰问我,我点点头。

  玛蒂从拖车里出来,手中拿着裹在铝箔里的玉米。罗米跟在她身后,手上端着一个很大的沙拉碗,走得胆战心惊,下台阶时还得探头从大碗下面看清楚脚步。

  我们围坐在野餐桌边,乔治和罗米坐一边,约翰和我中间夹着玛蒂坐另一边,凯坐在主位的休闲椅上,屁股下面垫着一大沓杂志。玛蒂在她脖子上围了一条洗碗巾,凯勉强屈就只因为:第一,她穿的是新衣服;第二,洗碗巾不是围兜,至少名称不是。

  我们吃得很凶——沙拉、牛排(约翰说得没错,那真是我吃过最棒的牛排)、连梗烤玉米,甜点则是“早莓租”。等快进攻到“早莓租”时,西边的雷雨云已经推近了不少,院子里也卷起一阵很热的怪风。

  “玛蒂,我以后若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一餐,我也不奇怪,”罗米说,“谢谢你请我来。”

  “要谢你才对。”她说时眼睛浮起了泪光。她伸出手,一边握住我的手,另一边握住约翰的手,同时用力捏了一下:“谢谢你们每一个人。你们若知道这个礼拜前我和凯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摇摇头,再捏一下约翰和我的手,然后放掉,“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嗨,你们看凯。”乔治忍不住笑。

  凯已经睡眼蒙眬地歪在她坐的休闲椅上,头发大部分从发圈里散出来,堆在两颊。鼻尖沾了一小球奶油花,下巴颏中间也沾了一小颗黄黄的玉米粒。

  “我丢飞盘有六天(千)次哟,”凯拉说得像在对大批观众宣读声明,“我累。”

  玛蒂赶忙要站起来,我伸手按住她的手臂:“我来,好吗?”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你来就你来吧。”

  我抱起凯拉绕着餐桌朝门阶走去。又一记雷声打了下来,很长、很低,隆隆滚来,像一条很大、很大的狗在低嗥。我抬眼看向愈来愈逼近的云层,却瞥见地表上好像有动静。一辆很旧的蓝色车子在黄蜂路上朝西往湖边开去。我会去注意那辆车,是因为车的挡泥板上有一张村里小店才看得到的那种傻气贴纸:喇叭故障——小心手指。

  我抱着凯走上门阶,穿过门口时特地帮她转个身,免得她撞到头。“保护我,”她边睡边说,口气里透着忧伤,听得我背脊发凉。好像她知道她这要求别人是做不到的:“保护我,我很小,妈咪说我是小东西。”

  “我会保护你,”我跟她说,再在她柔嫩的眉间亲了一下,“别担心,凯,你安心睡吧。”

  我把她抱进她的房间,放进小床。那时,她已经睡沉了。我替她把鼻尖的奶油抹掉,再把下巴颏上的玉米粒拿掉。我看一眼表,时间是一点五十。这时,他们应该已经都聚集在怀恩堂了。比尔·迪安系的是灰领带。巴迪·杰利森戴了一顶帽子,他和几个人一起站在教堂后面,那几个人是在外面先抽完烟才进去的。

  我转过身来,看见玛蒂就站在门口。“迈克,”她说,“到这里来,麻烦你。”

  我朝她走过去。这一次,她的腰和我的手没再隔着一层衣服。她的肌肤温润、柔嫩得跟她女儿一样。她抬眼看我,双唇微张,朝我凑近,等她发觉到下面有异,马上就再靠得更近。

  “迈克。”她再唤我一次。

  我闭上眼睛,觉得像是刚走到一扇门边,门内灯火通明,洋溢着笑语和人声。也都在跳舞。因为,有的时候我们想做的就正是这样。

  我要进去,我心里想,我要的正是这样,我要的就是这样。就随我要怎样就怎样吧。就随我——

  这时,我发觉我心里想的正在脱口而出,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地、快速地传入玛蒂的耳里。玛蒂偎在我怀里,我的两只手在她后背上上下下地来回摩挲,指尖轻抚她每一节的脊柱,摸到她的肩胛骨,然后回到她胸前,盖在她小小的乳房上面。

  “没错,”她说,“我们两个都要。没错,就是这样。”

  她缓缓举起手,用两只手的大拇指抹去我眼下的泪。我略朝后退:“那把钥匙——”

  她嘴角一扬:“你知道在哪里。”

  “我今天晚上就来。”

  “好。”

  “我一直……”我想清一下喉咙,但我看看凯拉,她睡得正沉,“我一直很寂寞。我想是我自己一直没发觉吧,但我一直都很寂寞。”

  “我也是,而且我一直知道我们两个都是。吻一下,拜托。”

  我吻她一下。我想我们的舌头应该碰了一下吧,但不确定。我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身上的生命力。她像一颗犹太陀螺[286],在我的臂弯里不停轻轻旋转。

  “嘿!”约翰在外面喊了一声,吓得我们两个马上分开,“你们要不要帮一下忙啊?快要下雨了。”

  “谢谢你终于下定决心。”她用低低的声音跟我说完,便转身急忙退到拖车窄窄的走廊。而下一次她再跟我说话时,我想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话,或她在哪里。下一次她再跟我说话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别吵醒孩子,”我听到她跟约翰说。约翰的回答是:“哦,对不起,对不起。”

  我又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缓和呼吸,然后钻进浴室,用冷水泼脸。我记得转身要拿浴巾时,看见浴缸里有一个蓝色的塑料鲸鱼。我记得我那时心想,这只鲸鱼的气孔搞不好喷的是泡泡呢。我甚至记得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写一本童书,讲会喷泡泡的鲸鱼。叫它威利?不好,太俗了。韦尔翰?嗯,这听起来感觉就不错,既尊贵,又悦耳。泡泡鲸鱼韦尔翰。

  我也记得头上传来雷打下来的轰隆巨响。我记得那时我好开心,因为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十分期待晚上快一点到来。我记得外头有几个男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也记得玛蒂压低声音跟他们说什么要放到哪里去。接着他们又都出去了。

  我朝下看,下面鼓起的一大块已经快要消了。我记得那时我心里想,天下最滑稽的就属性欲被撩拨起来的男人的样子了,马上就又想起,我前一阵子好像才想过这句话,好像是在梦里。我从浴室里出来,再去看一下凯——她已经侧翻过来,还是睡得很沉——之后才向走廊走去。我才刚到起居室,屋外就爆发了枪声。我绝对没把枪声和雷声搞混。有那么一下,我以为大概是回火之类的——不知哪个小鬼的改装车——但马上就知道了。我原本就隐隐觉得会出事……但我想的是鬼,不是枪声。要命的错误。

  那飞快连发“啪!啪!啪!”的自动武器是格拉克[287]九厘米,这是我后来知道的。玛蒂发出尖叫——很高,能刺破人的耳膜,听得我全身发僵。我也听到约翰在痛苦地大喊,乔治·肯尼迪跟着吆喝:“趴下!趴下!天哪你快把她压下去!”

  有东西打中拖车,噼里啪啦像一阵冰雹重重撒下。又有一阵咔啦咔啦的声音,凿破东西的声音,从西往东走。有东西在我眼前爆裂开来——我听到的。很像乐器颤动的“琤——”,吉他的琴弦猛弹一下。厨房桌上,他们刚从外面拿进来的沙拉碗已经粉碎。

  我跑向门口,差一点就从门口的空心砖台阶倒栽下去。我看到烤肉架翻倒在地上,还没熄火的木炭在前院稀落的草丛里面燃起星星点点的火苗。我看到罗米·比索内特坐在地上,两腿张开,呆呆地看着自己染满了血的脚踝。玛蒂跪在烤肉架旁边,两手扶地,长发披在脸上,好像要把火热的木炭扫成一堆,免得真烧出麻烦。约翰踉跄着朝我走过来,一只手伸在前面。他那条手臂上面都是血。

  这时我看到了先前见过的那辆车——没什么特别、贴着滑稽贴纸的那辆房车。它是从路上开过去没错,但里面的人是故意开过去好查看我们的动静的,之后又转头开了回来。开枪的人上半身靠在前面的乘客座窗口外面。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柄短粗的枪,还在冒烟。枪托是铁条枪托。他脸上一片蓝,平平的,只有两个大洞有眼睛——滑雪面罩。

  我头上又传来一声暴雷,长长的咆哮惊醒一切。

  乔治·肯尼迪正朝车子走去,看上去并不慌忙,一路上还不时用脚去踢挡路的滚烫木炭,不会理会他长裤右大腿的暗红色污渍一直在扩大。他不慌不忙地伸手到背后,就算那个枪手从车窗钻回去朝驾驶大喊:“快走!快走!快走!”他仍旧镇定自持。那个驾驶同样戴着蓝色的面罩。乔治一直不紧不慢,没慌乱过分毫。而他还没把手枪掏出来,我就已经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肯脱掉那身好笑的凯托老爹[288]西装外套,连玩飞盘时都不肯脱。

  那辆蓝色的车子(后来知道是一辆一九八七年代的福特,登记在奥本的索尼娅·贝利沃太太名下,前一天报案失窃),一直停在路肩上面,也一直没有熄火。现在车子加速,从后轮掀起一阵棕色的、干干的尘土,一摆尾,撞得玛蒂的RFD信箱[289]从柱子上掉下来,飞到路中间。

  乔治还是不慌不忙。他把两只手合起来,右手握枪,左手托枪,仔细瞄准,一连射出五发。前两发射中车尾——我看到了射出的那两个洞。第三发射中急着开走的福特后车窗,我听到有人大声喊痛。第四发射中哪里我不知道。第五发射穿了车子的左后轮,福特马上歪向那一边。开车的人刚要把方向拉回来,车子就马上失控,冲向下面三十码的洼地,撞上停在那里的玛蒂的拖车,翻倒在拖车旁边。接着一声轰!福特的尾巴烧起熊熊的大火。乔治有一发子弹一定打中了福特的油箱。开枪的那人急着要从乘客座的窗口爬出来。

  “凯……带凯……走……”声音沙哑、微弱。

  玛蒂正朝我爬过来。她的头有一半——右边那一半——看起来没事,但左半边就全毁,只剩一只呆滞的蓝色大眼,从披落在脸上的金黄乱发中露了出来。破掉的脑壳碎片撒在她微褐的肩上,像一块块瓷器残片。我多么希望跟各位说这些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多么希望我说的这一切,是改由另一个人来跟各位回顾迈克·努南死后的事,但我做不到。呜呼哀哉!要排纵横字谜,准就是这四个字,表示哀痛至极。

  “凯……迈克,去带凯……”

  我跪下去,伸出双手抱住她,但她在我怀里挣扎。她还年轻力壮,所以,即使脑壳破裂,灰色的脑浆汩汩流出,她在我怀里还是一意挣扎,喊着要女儿,只想找到女儿,保护女儿,带女儿到安全的地方。

  “玛蒂,没事。”我安抚她。就在路底的浸信会怀恩堂里,就在我神游地带的边陲,他们正在唱《有福的确据》[290]……但他们的眼睛却多半呆滞,一如我眼前透过血污乱发看着我的这一只眼睛。“玛蒂,不要,你休息,没事。”

  “凯……带凯……别让他们……”

  “他们伤不到她的,玛蒂,我保证。”

  她身子一软,滑进我怀里,像鱼一样滑溜,尖声喊着女儿的名字,两只沾满血的手伸得长长的,伸向拖车。玫瑰色的短裤和上衣已经染成鲜红。草地上溅得都是鲜血,是她扑倒、爬行时留下来的。下面的山洼那边传来嘎嘎啦啦的爆炸声。那辆福特的油箱爆炸了,黑烟冲上暗沉的天空。一记暴雷轰隆隆打得又长又响,好像天老爷也在说,不够吵是吧,啊?那我就给你吵个够。

  “玛蒂没事吧,迈克?”约翰喊我,声音在发抖,“上帝保佑她没——”

  他双膝一软跪在我身边,两眼开始往上翻,到最后只剩眼白。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虽然极力想保持清醒,但气力用尽,撑不下去,一个侧翻倒在玛蒂旁边,把我身上的衬衫扯掉了一半。接着,他的嘴角咕嘟嘟冒出白色的泡泡。在我们十二英尺开外的地方,翻倒的烤肉架附近,罗米正使劲要站起来,紧抿着嘴,表情很痛苦。乔治则是站在黄蜂路中间,一边从一个小袋子里装子弹,看来是他外套口袋里本来就有的,一边紧盯着枪手,那枪手正急着要从翻覆的车里出来免得身陷火海。乔治的右腿长裤现在已经全是血红色的了。他不会有性命危险,只是再也不会穿那身西装了,我心里想。

  我抱住玛蒂,低下头将脸凑在她的脸上,嘴巴靠近她仅剩的一边耳朵,对她说:“凯拉不会有事,她在睡觉。她没事,我保证。”

  玛蒂好像听懂了,在我怀里不再挣扎,颓然倒向草地,全身不停颤抖。“凯……凯……”这是她在人世说的最后几个字。她伸出一只手胡乱摸索,在草地上揪住一团乱草,用力拔了起来。

  “过来!”我听到乔治在喊,“过来这里!操你妈的王八羔子!想逃门儿都没有!”

  “很糟吗?”罗米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脸色惨白如纸。还没等我回话,他就开始:“天哪!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圣洁玛利亚,今祈天主,我等求助于尔。糟糕!迈克!糟糕了!”嘴里又开始乱念一通,但这次念的是刘易斯顿的街头法语,老一辈的人叫做“拉帕勒”。

  “好了,”我说,他乖乖听话,好像就等着别人来叫他住嘴,“进去看凯拉一下,好不好?”

  “好。”他开始朝拖车走过去,一只手扶着腿,拖着脚走。每往前拖上一步,就高声喊痛,却还是硬往前走。我闻到草地烧焦的味道,闻到愈来愈强的风势里面夹杂着带电的雷雨。而我怀里,那个轻轻旋转的陀螺,感觉也转得愈来愈慢了。

  我把玛蒂翻过来,紧抱在怀里轻轻摇晃。怀恩堂里,牧师正在为罗伊斯朗诵《圣经·诗篇》第一百三十九章:“我若说,黑暗必定遮蔽我,我周围的亮光必定成为黑夜。”牧师在朗诵,火星人在听。我抱着玛蒂轻轻摇晃,头顶的天空满布乌黑的雷雨云。那天晚上说好要来找她的,用她放在盆栽下面的钥匙来找她。她踮着脚尖站在红色的飞盘上跳舞,舞动的身躯像海里的波浪。如今,她倒在我怀里快要死去,周围一小块、一小块的草地冒着火苗。和我一样爱慕她的那个男子躺在她身边,昏迷不醒,右手臂的T恤袖子染满了殷红的血,一直渗到他印着“我们是冠军”的T恤衫腰际。

  “玛蒂,”我喊她,“玛蒂,玛蒂,玛蒂。”我抱着她轻轻摇晃,伸手轻抚她的额头。她浑身是血,半侧的额头却居然一滴血也没溅到。她的头发盖在全毁的左半边脸上。“玛蒂,”我轻念道,“玛蒂,玛蒂,我的玛蒂!”

  闪电划过天际,是看到的第一记。一道鲜亮的蓝色弧线照亮西边的天空。玛蒂在我怀里颤抖得更加厉害——从脖子到脚不住颤抖。她双唇紧闭,眉心纠结,好像在集中意识。她伸出一只手想抓我的颈背,像坠崖的人慌乱得想随便抓住什么多撑一下,但马上就垂了下来,瘫在草地上面,手掌朝上松开。她又再颤抖一下,接着在我怀中全身虚软,就不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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