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八月九日,星期五
「埃拉。」我读完《艾丽斯梦游仙境》的另一章节,发现自己无法再等待下去。我累坏了,只想爬回床上睡觉。自从收到第二张字条后,我一刻都无法放松,也无法把事情理顺清楚。
包括杀人凶手、字条、我的梦游。
这对埃拉不公平,尤其上次咨商结束前发生了那件事。我需要处在当下并回到常轨。
「上礼拜二时,妳说想坦承一件事,但刚好咨商时间结束了。今天我想从那个地方继续往下聊,妳觉得可以吗?妳今天准备好要告诉我了吗?」
埃拉双唇颤抖,眼睫毛在陶瓷般的肌肤上眨动。我不确定她是否做得到。
「都是我的错。」她说。
「妳说什么?」
「他们会死都是我的错。」
「妳是说妳的父母?」
「不是。」
我手中的笔差点掉落到大腿上。
「那是谁?」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谁死了,埃拉?」
她的这番话让我脑中闪过上百万种情节。谁死了?她的错?这是什么意思?这话从何说起?我了解埃拉,虽然她的过去十分不堪,但她不会杀人,她再也不会杀人了。
但她说的话却让我心生疑窦。
「是谁死了,埃拉?」我又问了一次。
「我……」她清了清喉咙,在沙发上坐立不安。「那对父母。」
「哪对父母?妳在说什么,埃拉?」我口气中带着一丝惊慌,极力想了解她话中的意思。
「我认识他们,认识那对父母,认识那个母亲,所以他们才会死。」
这句话彷佛将咨商室里的空气在一瞬间全部抽走。
埃拉认识那对父母?
疑问像黏在舌头上,让我问不出那个问题。我垂下眼帘,以免她看出我的诧异。
「图书馆,我是在图书馆认识他们的……」她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十分不稳定。「最近上新闻的……那个母亲……她……她带女儿来参加我们的晨间活动。」她靠上椅背,手指在膝盖上不停敲打。
埃拉只要一紧张,手指就会在手臂、大腿、膝盖,以及身上各部位敲打。
在咨商过程中,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对埃拉感到无比困惑。
「她女儿就像一只小蝴蝶,一踏进图书馆就非常兴奋,张开双臂,彷佛想拿取书架上所有的书。每当她发现一本新书,脸上都会露出灿烂笑容,那笑容极具传染力,让我很想把她抱起来带回家。」
这一瞬间,埃拉突然变得很有生命力,整个人散发活力光彩,我从没见过她的这一面。
我把她说的每句话都记下来。
「至于那小女孩的母亲,对图书馆可能就不太有兴趣。她会把女儿丢在图书馆里,随即转身离开,甚至连假装喜欢女儿发现的书都不愿意。」她收起笑容,沉下了脸。「她通常会在三十分钟之后回来,手里拿着一杯咖啡,而且马上就想离开。」
埃拉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口气中充满鄙视和厌恶。
「于是我开始让那小女孩靠近身边。我会把小女孩叫过来,对她母亲视而不见,让她等待的时间一次比一次久,最后她只好过来跟我说话。起初,我以为她是那种把孩子当成麻烦事的母亲,但跟她聊得越多,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埃拉的口气中带有一丝好奇,彷佛她真的想了解那位母亲。
「妳发现了什么?」
「她只是不知道如何教养小孩而已。」她用就事论事的口气说:「大概在上星期,她跑来坐在旁边听我们说故事,还踏进走道,挑了几本书回家看。我越认识她,就越发现她人还不错。」
「妳听起来很讶异。」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口气怎能如此平静。
埃拉耸了耸肩。「应该是吧,当时我的确很讶异。」她的额头出现W形的皱纹。「但我不应该感到讶异的。上星期,我们一整周都在发礼物袋给小朋友,那天我的职责,是让每个离开图书馆的小朋友手里都有一个礼物袋。」她摇了摇头。
「当我发礼物袋给那个小女孩时,她的表情像是收到了一个大宝藏,但她母亲立刻把礼物袋还了给我,没有解释,也没有说明,甚至连一声『不用了,谢谢』也没说,就只是拉着女儿离开图书馆。」
埃拉缩起嘴唇,用力咬住,在嘴唇上留下凹痕。她的目光投向远方,额头形成一道道皱纹,眉间起伏不定。我不确定她是愤怒或悲伤。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我觉得那是很不好的教养方式。」
我回想那天在图书馆外曾看过类似的情节上演。我明白那种愤怒和忿忿不平,发生那种事是不对的,但埃拉的反应几乎像是……有着切身之痛。
「妳会不会觉得自己有点太快下结论了?说不定她们碰上了其他事情,才导致了这种行为结果。」我提出别的看法。「妳刚才也说她似乎有在努力。」
埃拉的表情没有改变。
「礼物就是礼物。」她脸颊上的一条肌肉鼓了起来。
「妳为什么如此生气,埃拉?」
她曾零星地对我说过她的童年,这时我试着回想,并未想到任何被剥夺礼物的情节。
她别过头去,无法或不愿正视我的双眼,我不确定是哪一种。
我没有给予压力刺激或逼迫她,尽管我很想。我保持静默,静静等待,等她愿意打开心房,分享其他想法,告诉我为什么她只是个旁观者,却会如此生气。
「我……我小时候家境不是很好。」埃拉说:「但礼物一旦送出去是不会被拒绝的,绝对不会,不管礼物是什么,不管礼物是谁送给你的。」她的声音低了两个八度。「你收到礼物要说谢谢,你必须心存感谢,绝对不能表现出不领情的样子。」
我记在笔记本上。
「这有点像是妳的地雷,埃拉。我们以前没有讨论过这个主题。」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讨论新主题了。
埃拉看起来像是喝了糖蜜似的。
「我想是吧。」
「这件事让妳有什么感觉?」
我看见她的脑中正在思索这个问题。埃拉需要把事情想清楚,进行分析,找出结论,然后才能接受这是事实。
「现在我感到生气,生气那位母亲。」她顿了一顿,望向旁边。「还有生气妳。」
我的目光和她稍微相对,她瞇起双眼。
「原来如此。」我发现很难抑制话声里的惊讶之情。「为什么?」
「妳是问哪一个?」
「妳想说哪一个都可以。」
埃拉低下了头,下巴几乎碰到胸部,维持了这个姿势大约三分钟。如果是刚认识她时,很可能会以为她睡着了,但这种情形以前出现过。只要触及较为困难的主题,她就会出现这种反应。
「看到儿童受到不当对待,心里总是会很难过。接受那份礼物,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损失。那个礼物袋是免费赠送的,而且会让罗苹很开心。我心里有一部分觉得,罗苹值得这个世界给予她的一切。」她把声音压得颇为低沉,下巴稍微抬高,直到和我四目相对。
「我对妳感到生气,是因为妳逼我讨论这件事。我们本来已经走到一个不错的地方,不是吗?我之前已经觉得好多了,但讨论这件事……讨论那些旧感觉……那些回忆……」她摇了摇头。「我不想谈自己的过去,妳知道的。」
我需要时间反应,所以写下埃拉说的这段话,但同时脑子里想的却是之前做的笔记。有人知道了埃拉的过去,知道她做过什么事,现在那人把命案怪罪到我的身上。
妳怎么还不阻止他们?
这句话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藉由讨论妳的过去,可以证明它不再影响妳。」
埃拉的肩膀垂了下来。
「我的过去永远都会影响我。」她说。
「为什么?」
「妳知道为什么。」
这个主题我们讨论过无数次,亦即「过去」,以及过去对我们的影响力。埃拉深信她永远无法逃离过去,而且终有一天,「过去」一定会令她付出代价。
「妳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对不对?」
埃拉发出介于轻蔑和大笑之间的声音。
「我不值得被原谅。」
「每个人都值得被原谅,埃拉。」
她摇了摇头。「不包括我。我做过的事不值得被原谅,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也许……也许我能赎罪?弥补一些过错,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
「妳在监狱里度过十年已经算是赎罪了,难道这还不够吗?」
「以我做过的事来说吗?当然不够。」她啮咬嘴唇。「我是不是该去警局?」
「妳想告诉警察什么,埃拉?」
我小心衡量自己的用词。我想让她知道我支持她,但同时也得小心翼翼。我觉得现在似乎在兜圈子。我们必须讨论某件事,但每次只要一靠近,她就会躲开。
「我想把我知道的事告诉警察。」
「妳知道什么事?」
埃拉缩起了脸,整张脸越来越像一颗葡萄干。
她的目光在咨商室里游走,彷佛跟随着一只蛾的飞行轨迹。她没有回答,我也不确定她会不会回答。
「埃拉,」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们先回到之前的话题,为什么妳认为那对父母的死是妳的错?」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她只不过是在图书馆认识那位母亲,还跟她女儿有过互动,这怎么能说是她的错?
如果是她杀了那对父母,那才叫做她有错。
但凶手并不是她。我很清楚这点,就像我知道一天快结束时,自己得喝更多咖啡一样。
「我没想到他们会死。」埃拉用两只手掌盖住了脸。「我不喜欢他们对待罗苹的方式,但他们罪不至死。」她胸口起伏,用手拭去眼眶中的泪水。
「但这怎么会是妳的错?」我又问了一次。
「我想陪伴她,想陪伴罗苹。」她对我说的话充耳不闻。「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应该要陪伴她才行。」
不健康的关系。我在这句话底下画了两条线。这可能会很危险。
「有家庭会领养她,协助她度过这个难关。」我想卸下埃拉身上扛着的责任。
她思索片刻。我看见她正在厘清思绪、脸上渐渐泛起一丝笑意,但我却越看越担心。
妳认识一个杀人凶手。
到底是谁知道这件事?他们是怎么进来家里的?现在我该怎么做?
「我可以弥补这件事。」她的声音让我把注意力放回到她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埃拉?」我倾身向前。
埃拉睁大双眼,快速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胸口随之塌陷有如一颗气球。
「罗苹的人生已经永远改变了。」埃拉把头埋在双臂之中。「杀死他们是错误的。大错特错。他们可以改变。他们可以改变的。他们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她喃喃自语,身体不停前后晃动。
「埃拉。」我叫了她名字好几次。「埃拉,不会有事的。那个小女孩不会有事的。」我想把她抱在怀里,像母亲安慰伤心的孩子一样,但我克制住这个冲动。
我必须克制才行。
「又有一个家庭因我而毁,」她说:「又有一对父母被杀害了。」泪水滑落她的脸颊,睫毛膏晕染开来,弄花了她的脸。
「是妳杀了他们吗?」我直接了当地问。
「对。」她低声说。这低声的自白具有摧毁生命的力量。
她是杀人凶手。我的心被紧紧揪住,像一条抹布般被拧成一团。我无法呼吸、无法说话、无力做任何事情。
有人知晓这件事。有人知道埃拉是杀人凶手。他们的动机是什么?想要警告我吗?还是想看看我会怎么做、我能怎么做?医病保密协议指出,即使她对我供出过去犯下的罪行,她也依然受到保护。除非她坦承即将犯罪的意图,否则我必须替她保守秘密。
谭美一定会杀了我、责怪我。我也会怪我自己。
「都是我的错。」埃拉又说了一次。我想对她大吼,叫她闭嘴。我不想再听下去,也无法再听下去。
「我杀了自己的父母。我杀了他们。我杀了他们,就像罗苹的父母被杀害一样。」
她抬起了头。我看进她的双眼,只见里头充满一种令我恐惧的东西。
「是我造成他们的死亡,」她又重复先前的说词。但这实在说不通,尤其现在听起来更是如此。「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