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滴答,滴答,滴答。
莎瓦娜来到咨商室已经十五分钟,但我们连两句话都没讲到。
她舅舅应该来的,但他迟到了。
她打了电话、传了简讯、留了言,但毫无响应。
「他会来的。」
我低头看着莎瓦娜抵达之后,自己所写下的笔记。
她今天全身上下都是哥德式打扮。黑色破牛仔裤、黑色无袖上衣、左手戴着一只宽大的黑色手环,以及黑色唇膏、粗眼线、浓睫毛膏、指甲油。
才过一星期,就有这么戏剧化的转变。
「妳的父母有跟妳联络吗?」
她的脸拉得更长了。她倚在沙发里,双脚搁在咖啡桌上。她明知道我很讨厌她把靴子搁在家具上。
而且她依旧自顾自地把玩牛仔裤破洞的棉线,并不回话。
「莎瓦娜?」我问,声音尖得有如铁丝网。我没心情应付她耍脾气。虽然今天睡到下午一点,但我醒来后仍觉得头脑昏沉、心情烦躁。
「他们有打来,但是跟我舅舅说话,不是跟我。」她绷着脸、怀着敌意、郁郁沉思。这些都是我今天不想应付的情绪。
「这是妳的选择,还是妳舅舅或妳父母的?」
「我的。」
逃避父母,我如此写下。
「我不想跟他们说话,好吗?我不在乎他们是不是享受了有史以来最棒的假期、看见了海豚,还是在沙滩上做爱。」
我尽量压低笑声。「他们应该不会提到在沙滩上做爱吧?」
「我不知道,我没跟他们通话。」
「听起来妳似乎有点不高兴,或许是因为他们没带妳一起去旅行?」
「我才不想去什么烂沙滩、度什么烂假。我也不想整天去潜水看那些烂鱼。」她在沙发上更坐得更低了。
我听了她的用词,扬起一道眉毛。
「听起来这种度假方式的确烂透了。」我开玩笑地说。
我看见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但她马上就注意到我看见了。
「希望我舅舅快点来。」她继续玩着牛仔裤膝盖上的棉线,一点一点拉扯,把破洞越弄越大。
「妳舅舅来玩得开心吗?这趟旅程是否如同他期待的那么棒?」从她的服装来看,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她耸了耸肩。
「你们有没有去做什么好玩的事?」他们应该有开披萨派对,或至少有享受电影之夜吧?
她又耸了耸肩。
「莎瓦娜,妳可以开口说话吗?我没有那么会解读耸肩的动作。」
「我们是有做一些事,」她低声说:「有看一些电影。」
「还有什么其他的活动吗?」
她摇了摇头。「他说要带我去露营,但他似乎只喜欢待在家,然后扮家家酒。」
我竖起了耳朵,不太喜欢她说的这句话。
扮家家酒?选用这个说法很怪。
「那妳对此有什么感觉?」我维持稳定缓慢的语速,话声轻柔。
「无所谓。就像刚才说的,我们看了很多电影。我就算睡到很晚,他不会像我妈一直念我。」
我暂时把刚才的担心放到一旁,情不自禁地轻笑几声。「当妈妈的好像都会这样,以前我妈也爱念。她总是天亮就起床,对她来说睡到八点就很晚了。」
莎瓦娜眼睛发亮,充满惊奇。
「很难想象少女时期的我吗?」我的笔在笔记本上移动,彷佛要写什么似的。
「我很难想象任何大人曾经是青少年的模样。」莎瓦娜把脚放到地上,稍微坐直身体。「我舅舅把我当成大人来对待,就跟妳一样,但方式不同。」
「怎么个不同?」
她玩弄自己的刘海,用手指紧紧地把头发卷起来。「他把我当成大人看待,认为我可以应付大人的事。他不会把我当成小孩,好像什么都不懂。他会问我的意见,不会用跟小孩子说话的口气来跟我说话。」
「这感觉一定很好。」我试着保持正向,不让自己的思绪被她话中的黑暗面干扰。
「没错。他……他说他爱我,他看得见我内在那个真实的自己。他说他不会试图把我塑造成别的样子,因为他能看见真正的我。」
此刻我像只被车辆头灯照到的兔子,身体顿时僵住,心跳加速。最终我只是点了点头。我不喜欢听见她的这番陈述。
「他尊重妳吗?」我必须这样问,这是身为心理治疗师和朋友必须尽到的本分。
「尊重和表现爱不是一样的吗?」她话声细小,带着一丝不确定,听起来像个小女生或小孩子。
现下这个时刻十分重要。我只有一次机会说出她需要听的话,因为接下来她的防卫心就会升得比柏林围墙还要高。
「莎瓦娜,我必须非常直白地跟妳说,如果他触碰妳的方式是不适当的,那就不叫爱或尊重,那叫做侵犯。首先,他是妳的舅舅,更何况妳还未成年,他应该懂得拿捏分寸。」我紧紧握住手中的笔。
舅舅对她性侵?我在这行字底下画了条锯齿线。如果她遭受性侵……
「未成年?我已经十七岁了。」
「妳还是未成年,而且他是妳舅舅。」我试着将情绪转移到手中紧握的笔上。
「他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爱我的人,不会那样伤害或不尊重我。我以为……我以为妳是别的意思。」她的手滑到小腿,接着又放回到腿上。
别的意思?她的脑袋很聪明,应该清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莎瓦娜,我很担心妳。」
「为什么?」
我指了指她的衣服。「从打扮指数来看,妳的衣服告诉我有些事不对劲。妳表现出疏离和逃避,而妳的肢体语言和说的话都告诉我,确实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我一直是出自真心地关心妳,只是想确定妳平安无事。」
她那剑拔弩张的眼神逐渐缓和,肩膀也放松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脸上浮现过于温柔的微笑。
「谢谢妳,」她低声说,声音甜美。「我跟妳保证我没事。」
如果她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说词,那她可要大失所望。我才不会买她的帐。
「我觉得长久以来,妳的情况都很难称之为没事。」
我想厘清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是不是因为没和父母说上电话,所以感到失望?
她和舅舅一起过的生活,是不是没预期中那样精彩?
她的舅舅是不是伤害了她?
或者另有隐情?
「我希望他赶快来,」她看了看手机。「他答应要来的。他说要先去办一点事,然后我们会一起去图书馆。」
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
「妳还是花很多时间上图书馆吗?」
她眨了眨眼,眨了一次、两次、三次。她每眨一次眼,脸上就戴上一层面具。这看起来十分有意思,同时也令人不安。她为什么要隐藏自己?
「妳知道有些书会详细说明杀人的方法吗?书里不只阐述连续杀人犯的心理,还会写出重现命案所需的每个步骤,非常有意思,我甚至还做了一张表。」
「妳说什么?」我气急败坏地脱口而出:「妳做了一张如何杀人的表?」
「对啊,只是研究而已,杀人可没有妳想的那么简单。」
「什么?」研究?
她面无表情,脸上的情绪全都消失了。
「莎瓦娜。」
「干嘛?」这句话彷佛带有毒液,我们坐在这里越久,毒液就把焦虑的伤口侵蚀得越大。「天啊,妳好严肃。好啦,如果我跟妳说,我想写一本惊悚小书,所以正在做研究,这样妳会不会觉得好一点?」
我揉了揉额头的皱纹。「如果这是真的,我的确会觉得好一点。」
「好,这是真的。」
我很想相信她,真的很想。但这是我头一次听见她对未来有所计划,也是头一次听见她谈及未来时没有提到父母。
如果她说的是事实,那么这是个好征兆。至于当作家这件事嘛,谁不希望自己有能力写书呢?
「如果这是妳去做研究的原因,我觉得非常棒。」
「喔,这不是唯一的原因,但妳早就已经知道了。」她又露出那种青少年有自己的秘密、而大人太蠢无法了解的表情。「我舅舅也对这件事很有兴趣,他觉得最近柴镇发生的命案很有意思。」
有意思?应该比较像是疯狂和令人发指吧?这是邪恶的事,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我等不及想见见妳舅舅了。」
她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到门上,又移到地上。
「他会来吗,莎瓦娜?」
她避开我的目光,基本上已经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缓缓呼吸,在心中数息数到五。一,胸部扩张。二,手指放松下来。三,肌肉放松下来。四,慢慢呼气,释放沮丧。五,我觉得……自己冷静了一点。
「他一定会来。」她清了清喉咙。「他说要去办一点事,然后就会赶来……」她脸现红晕。
「赶来在咨商结束后接妳?妳是要这样说吗?」我并未掩饰自己的失望。「如果他不想来,那请妳一开始就直说。」
我越来越想见这个男人。如果他真的那么爱莎瓦娜,真的关心莎瓦娜过得好不好,那他为什么不来?
一想到莎瓦娜可能受到任何形式的伤害,我的脚趾就不停伸缩,鼻翼翕张。
「妳生气了。」莎瓦娜的语气流露惊讶。
我决定诚实以告,于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
「为什么?」她是真的不懂吗?「莎瓦娜,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我没有看见尊重,没有在他身上看见妳所说的那种爱,尤其是他根本不想出席,而妳父母却已经来过无数次了。」我想点出这当中的差异。每次请她的父母前来,他们总是二话不说赴约。
「但若要老实说,我生气的,其实是他的缺席告诉我有些事不对劲,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很担心妳。」
她所筑起的防卫之墙越来越高,现在说什么或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我倾身向前,握起她的手。
「我关心妳,只希望妳平安。」这句话不管要我说几次都行,我会一直说到她相信为止。
「但我不快乐啊。」讥讽似乎已成为她的第二母语。
不,她提到了不快乐,这件事我没办法帮得上忙。
「快不快乐是一种选择,莎瓦娜。妳快不快乐,全都取决于自己。我虽然希望妳快乐,但更希望妳安全、坚强、平安。只有妳能为自己的快乐负责,不是别人。」
我看得出她十分讶异,不然她期待我会怎么说?
「从来没人说希望我平安,他们只会说希望我快乐,愿意做任何事来让我快乐。」她的双眼闪烁着轻蔑的光芒。「妈的他们又懂得什么叫做快乐了?」
「是谁说要让妳快乐?」
「每个人啊。我爸妈、我舅舅,每个人都他妈的说他们爱我。」
这整段对话彷佛像在搭乘一趟看不见尽头的云霄飞车。
我需要把焦点转回到今天所谈论和揭露的不同主题。
「这让妳有什么感觉?」对,我逃开了,但我需要时间整理出结论,以免留下尴尬的情绪。
「天啊,我真受够妳说什么感觉的了。」她说着便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走到窗前。
为什么我的案主总是喜欢走到窗前那个位置?
「我可以走了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我应该打电话来说,去妳的,下星期见。」她纤细修长的身躯倚着窗台。
「我不会硬把妳留下来,莎瓦娜。妳随时都可以离开。」我对她的反应并不讶异。过去每当触及不舒服的主题,她都会出现这种反应。
每次我都给出相同的回应。
每次她也都没有离开。她只是绷着脸,陷入沉思,但最后总会回到沙发上,继续先前的对话。
所以我并不担心。
「随便啦。」她低下了眼,看着地面,朝沙发的方向走来。
接着她从沙发前方经过,直接朝门口走去。
「我不需要这些鬼扯淡,我要去外面等舅舅了。」
我还来不及开口,她就已经离开了。
我想大叫出声,叫她回来。
我想跟上去,把她拉住。
我想叫她留下来跟我说话,真正敞开心房跟我说话。
我想确定她是平安的。
我想确定她的父母是平安的、她的舅舅是平安的。这里的平安,是指她没有遭受性侵,也没有被鼓励去杀害自己的血亲。
但最后我只是坐在椅子上,什么都没做。
因为当她开门时,我看见地上躺着一张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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