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客厅里,蓝芽喇叭播放着轻柔的爵士乐。我正在等泰勒。我查看了下手表,发现他迟到了。
泰勒从未迟到过。
连一次也没有。
我坐在窗前,从窗帘缝隙往外看。我只把窗帘稍微拉开,查看屋外的人行道。对面的公园有很多人走在步道上,准备去观赏夏夜音乐会。有人手里抱着毛毯,有人手里提着折迭椅。
我不喜欢泰勒迟到却没事前通知。
我紧紧拉上窗帘,思索着谭美的事。
在昨天凌晨后,我和她没机会再好好谈话。昨晚她很晚才来,而且很快就睡着,而今早我还没来得及替她做一顿丰盛早餐,她就已经离开了。她说,逮到凶手之后,她就会放慢生活步调,但在这之前绝对不行。
她整个人心事重重,我希望她能向我倾诉。
我明白她不能跟我说的原因,但不喜欢她压力这么大。
这时,我听见侧门打开,不由得呼了口长气。
「抱歉,我迟到很久。」泰勒从门外探头进来。「我没注意时间,又忘了带手机,不然一定会打给妳。」他对我微微一笑,我看了心头一怔。那不是个「很高兴见到妳」的微笑,而是「我有个秘密」的微笑。
我不喜欢秘密。
「这礼拜过得如何?」
他坐下之后,嘴角笑意越来越浓,双臂搁在沙发顶端,双脚伸到咖啡桌底下。
他看起来像是一头吃饱喝足的狮子。
「过得很好。」话声中的笑意近乎歇斯底里。
我等他继续往下说。
「怎么说呢?」他保持沉默,于是我只好继续引导。
「没什么特别原因。」他耸了耸肩,神态显得更加轻松自在。
我讨厌这种洋洋得意又什么都不说的态度。这只是一场游戏,而我向来不玩游戏。这种人其实很想把新鲜事告诉你,脸上摆明就写着「我很想说」,但却又要先挑逗你,获得心理上的满足。
「那很好,泰勒,真的很好。」我向前倾身,将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站了起来。「听起来你今晚不需要我,那我送你出去好吗?我不收你这次咨商的费用。」
他收起满足的笑容,放下双臂,双手握紧大腿。
「不,我需要妳。」他的声音变了,话中的笑意也消失。「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表现得这么无礼。」他双手摩擦牛仔裤。我又坐了下来。
我把笔记本放在大腿上,握起了笔,等他开口。
「关于童年的事,妳记得有多清楚?」他问。
我不确定他有什么用意,但没关系……
「记得满清楚的,为什么这样问?」
他扬起单边嘴角,歪嘴一笑。「我什么都不记得,至少没有个人的记忆,我的记忆都来自于他人。」
「来自于他人?你的意思是,别人跟你说你是如何长大的?」
他摇了摇头。「不是,呃……或许吧。」他迟疑片刻。「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小时候的记忆,这是不是很奇怪?我们不是应该会记得童年的事吗?」
「也不尽然。研究指出只有少数人会记得三岁以前的事,所以你应该不会记得第一次过生日或去公园的事。这叫做『童年失忆症(Childhood Amnesia)』,几乎所有成人都有这种经验。我们最清楚的记忆,通常始于上学之后。例如,我记得幼儿园教室里的学习空间,像是绘画区和阅读区,甚至是跟朋友玩扮家家酒。但在那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多半来自于看幼儿时期的照片和听别人描述的故事。这样解释对你有帮助吗?」
泰勒倾身向前,显然对我说的话很感兴趣。
我的右侧太阳穴突然感到如针刺般的尖锐刺痛,脸部肌肉不断抽搐。
「妳还好吧,莱克夫医师?」泰勒问。
「只是头痛,我没事。」我不断按摩太阳穴,走到吧台前服用两颗泰诺止痛药。
我转身回来时吓一大跳。泰勒就站在我背后,离我非常靠近。
「妳确定妳没事?」
「我没事。」我横跨一步,回到座位上,很高兴和他拉开距离。
他伸手拨了拨头发,回到沙发上坐下。
「在不久后,我将会成为父亲,我想成为一个好父亲,妳知道吗?如果我做不到怎么办?如果我让我们的孩子失望怎么办?」
他既然这样问,应该就表示他们朝领养孩子的目标又更靠近了一步。
「那你就跟全天下的父母一样,」我想鼓励他。「一开始大家都不知所措,你会边做边学。我想你一定会是个好父亲。为什么你会这样担心?」
他皱起眉头。他的双眼距离本来就有点近,这下子又更近了。
「她越来越不安了。」
她。究竟要到什么时候,这女人才会停止侵入我们的咨商?
「什么意思?」
「她一心只想要一个孩子,这样不健康。」
「你跟她提过吗?」
「我希望让她知道我的支持。如果承认我对此感到担心,她一定会误会。我不想让她觉得我还没准备好。」
「你还没准备好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确定自己适不适合当父亲。我没有一个好父亲可以当榜样,也不太记得当小孩的感觉。」
「跟我说说你所记得的童年,泰勒。」我如此要求。
「我们住在一座小镇,」泰勒说:「我们家应该是在镇郊,因为家里有个很大的后院。那时候的房子跟现在不一样,现在的房子连个可以玩投接球游戏的院子都没有。我们家有个库房和一台牵引机,我爸冬天时会用那台机器来除雪。他有个朋友有时会来家里,那人来的时候,爸都会喝很多酒。他经常会分一口酒给我喝。」泰勒想起这段回忆,嘴角泛起微笑。「每次我妈发现都会大发脾气,但我爸……他不在乎。他说男子汉就要经得起考验,应该提早开始学习。」
他用双手揉了揉脸,又拨了拨头发。
「你喜欢你爸的那个朋友吗?」
他呻吟一声,以向下的手势抹了抹嘴巴。「当时我喜欢,觉得他很酷。有时我父母不在,他会来照顾我。比我爸更照顾我。」
他口气中透露的讯息,可能远比他想说的还来得多。
这段话的用词和口气告诉我,他跟这个男人的关系并不健康。
我的案主似乎都有相同的主题,就是性侵。我并没有刻意去找具有相同困难、需要协助的案主,但是……
「他有侵犯你吗,泰勒?」我必须问。
倘若他回答说有,我并不会感到惊讶,这解释了他为什么这样看待自己、为什么觉得自己被忽视、为什么觉得自己没被看见。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如果有的话,我也并不想知道。」他看着我,瞳孔阴沉且缩小。「明白吗?」
我听出他的语带威胁,胃里立刻打了个结。怪不得他没有太多过去的记忆,因为他选择忘记那些痛苦回忆。
「有时我们不必知道,」我口气冷静,但内心可一点也不平静。「有时大脑会把某些事件藏起来,好保护我们。」
他的眼睛原本阴沉缩小,这时又扩张开来,散发着兴味盎然的光芒。
「听妳这么说真有意思,」他把头侧向右边,轻拍下巴。「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很想用力戳他并提醒他,如果可以让我知道她是谁,那会很有帮助。
「她说,我的回忆被藏起来,是因为太痛苦了。」
这件事她似乎是说对了。所以眼下的问题就在于,要不要回溯泰勒的过去,让记忆浮现、让疗愈得以发生?但这样会不会对他反而造成更大的伤害?
「但妳不认为我应该记得些什么吗?就算是小细节也好?」他问。
我试着回想自己最初的记忆,脑中浮现一个画面。我坐在母亲的缝纫柜前,柜子里有很多针、插针垫和其他幼儿不该玩的东西。我记得听见笑声和时钟的滴答声。
但我也记得在一本相簿的照片中见过这场景。
所以……这段记忆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别人告诉我的?那道笑声究竟是我当时听见的,还是母亲叙述这段回忆时模仿的?
此时脑海又浮现另一个画面。一片长满蒲公英的草地、一个破烂的洋娃娃、一张手工缝制的毯子、几颗包着包装纸的小糖果。
我的舌头突然尝到一股酸味。
我喝了一大口水,想要冲散那股恶心味道。我不知道那段回忆来自何处,连忙抛开那个画面,把注意力放回到泰勒身上。
「你想要记起来吗?」我问。
泰勒双手交握放在大腿上,两只大拇指互相旋转。
「有一点想。但如果那些回忆会摧毁我呢?如果我不够坚强,应付不来呢?她说我不需要记起来,只要记得和她在一起的回忆就好,可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发现自己很高兴在他语气中听见不确定。
「当我们决定是否要面对恐惧时,就已经变得更坚强了。」我说:「这可能很困难,但是你并不孤单,泰勒。」还有句话我想说,但不知该不该说。我知道他会需要听见这句话。
「我绝对不会让你孤单的。」我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这样做才正确。
「我知道,」他惊讶地看着我,口气轻松不少,这证明我的决定是对的。「我知道我并不孤单,但她说……」
我忍不住低吟一声。「我无意冒犯,但你经常提到她说的话,我已经听得有点累了。有没有可能她并非永远是对的?她的言语和情绪虐待,会不会别有用心?」
泰勒一听见虐待这两个字,便从沙发上跳起来。
「妳竟敢这样说?」他拉高嗓门,声音犹如风筝被卷入狂风般飘摇不定,声调也拔尖得有如青少年。「以后不准再这样说她!」他大吼道。
我靠上椅背,完全没料到他会如此愤怒。
「她没有虐待我。她爱我,只是想保护我。」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全身僵硬,双手握拳。「妳也没什么不同,妳不知道……」他回头看着我,双唇紧闭。
「不同?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泰勒?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是没说出来?」
他沉默良久,只是盯着我瞧,脸上露出难以索解的表情。
「泰勒?」
「妳有没有想过,是谁在背后主使那些命案?」他问。
他为什么突然要提起命案?还有,为何选在这个时刻提起?
「我的意思是,妳有没有想过凶手是谁?凶手会不会是妳认识的人?」他倾身靠向我,侵入我的个人空间。
「你想告诉我什么,泰勒?」我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很受这番话影响,只是用力握住了笔。
「妳还不知道吗?」他站到我面前。「妳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没再看我,转身便走出了咨商室。
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知道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谭美要我别再见他,老实说,我也开始同意她的说法了。
泰勒知道一些事,却不肯告诉我。他知道一些关于凶手的事,这也是我跟踪他的原因。
天色甚黑,但星辰投射下的光线足以让我看见泰勒穿过马路、走进公园。我赶紧跟了上去,不希望在漆黑的步道和拥挤的人群中跟丢他。
他沿着主步道往前走,曲折地穿梭在鱼贯进入公园的人群中,完全没有回头。我在后头快步跟了上去。
他要去哪里?平常咨商结束后,我看出窗外,都见他沿着街道往前走,然后在街角处转弯,从未走进公园。
刚才他为什么突然离开?他说我很快就会知道什么?
我被脑中思绪带走,回神过来时,已然找不到他的身影。
上一刻还在前方,下一刻就不见了。
我加快脚步四处寻找。刚刚已经过音乐会场、民众聚集的地区、其他的连通步道。眼前这条步道是笔直的,没有弯曲处,我应该看得见他在前方才对。
但步道上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可能会跟丢?
他跑哪里去了?
我停下脚步,拿出手机。谭美说过,下次泰勒只要说出类似威胁的话,就立刻打电话给她。虽然觉得她可能反应过度,但我无法甩掉先前感受到的恐惧。
「咨商进行得如何?」她一接起电话就这样问。
「不是很顺利。」
「他有再透露什么信息?」
我想了想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我很快就会知道」。我该跟谭美说吗?尤其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丹妮尔,听着,我很不喜欢这个调查结果,系统里完全没有此人的数据,我什么都查不到。妳得当心一点。」
我突然感到一阵噩寒。
「妳说当心是什么意思?」
「我查不到他的数据,他可能是任何人,也可能什么人都不是。他可能很危险,也可能……有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不是妳以为的那种人?」
我转头朝住家的方向走去,穿过拥挤的人群。
「他曾经说自己是隐形的。」
「隐形?他是不是心理不稳定,丹妮尔?」她的口气越来越急躁。「他有用任何方式威胁过妳吗?妳现在在哪里?他离开了吗,妳确定他离开了?」
心理不稳定?是的。
威胁我?肯定有过。
我知道该怎么做吗?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在公园里,四周全都是人,而且他不见了,我刚才跟踪他……」
「妳说什么?」她高声喊道:「妳疯了吗?难道我没教过妳该怎么做吗?够了,我现在就过去。」
「他已经走了,谭美,我没事啦。」我不是很想回家,但不想承认这件事。我想坐在草地上,融入人群,在音乐中忘记自我。
「我马上过去。」
我对着手机微笑,感激自己有这么一位好朋友。
我决定不把泰勒的警告告诉谭美。
「妳在忙,不用担心我。」我反而这样说。
她犹豫不决。「我正在等最新的现场报告出来,他们好像在最近的命案现场采集到可用的指纹。」
这只代表一件事。
「你们快要逮到凶手了对不对?」
「快了,」她承认:「只希望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
「来得及在凶手离开前逮到他们。」她顿了一顿。「我们发现更多手法相同的命案,在当中发现了犯案模式。」
我的肩膀肌肉紧绷起来。我在步道旁找到一张空椅子坐下,此处有点靠近音乐会场,听得见音乐声,但又不会太靠近,不用对着手机拉高嗓门说话。
「我可以知道是什么犯案模式吗?」我知道谭美对我透露的案情,已远远超过咨询的范围,更何况我不是警方的正式顾问。
手机另一头陷入沉默,我知道她也在想同一件事。
「妳家有一本《艾丽斯梦游仙境》对不对?」她问。
「有好几本,其中有些是非常稀有的版本。」
「稀有?」
「如果妳想看,今天晚上可以拿给妳。那本书里甚至还夹着专门印制给小读者看的文宣品,告诉妳,那些文宣品可谓梦幻收藏呢。」我从未想过要把自己的藏书拿给谭美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癖好,这就是我的癖好。
一群青少年从我身旁走过,谭美咕哝着说了几句话。
「抱歉,妳说什么?」我问,但手机那头没有回应。
只听见嘟嘟的拨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