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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八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今天天气很好,非常适合在家打瞌睡,但我焦虑不安,因此在莎瓦娜抵达后,说服她陪我出去散步。

  她没反对这个主意,这倒是令我有点意外。

  我需要转移注意力。昨天埃拉的咨商结束后,我打电话给布朗医师,想跟她约今天的时间,但她不在办公室,而且最快可约的时间是明天。我知道自己必须赶快采取行动,再拖下去,有人可能会因我的缘故而失去性命,但我必须先跟布朗医师讨论目前状况才行。搞不好是我解读错误。我必须在做出可能摧毁埃拉人生的行动前,先征询其他医师的意见。

  今早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后院,头上的耳机播放着轻柔古典乐,身体蜷缩在凉椅上,身上裹着毯子。在经历埃拉的自白,以及谭美的毫无回讯后,我一点也不惊讶自己会再次梦游。

  我记得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谭美的语音信箱里留言,告诉她说我在微波炉里留下一盘食物,然后就上床睡觉了。

  我的黑眼圈越来越严重,头更是从醒来后就隐隐作痛。

  我很想去找谭美,直接去她住处甚或直接杀去警局,查出她不回复我的原因。若非此刻身心俱疲、今天莎瓦娜要来,而且知道谭美一定正忙于非常重要的公事,否则我一定会这么做。

  「哈啰——啰——啰,呼叫莱克夫医师。」莎瓦娜后退行走,面对着我,抬起大型心形太阳眼镜,让我看见她的眼睛。

  「抱歉,我一定是在做白日梦。」我说。

  「妳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对不对?」

  「抱歉,莎瓦娜,妳能再说一次吗?」

  「我刚才承认说我是连续杀人犯,就是这样而已。」她又转过了身,背对着我。我加快脚步,走到她旁边。「妳知道,不听别人说话很不礼貌的。」莎瓦娜继续说,口气听起来有点受伤。

  「我没有不听妳说话,我只是……在想事情。」我可以说自己恍神、非常疲倦、应该在床上睡觉……但无论怎么解释,她说的都没错。

  「我爸说,妳这就是不听别人说话。」

  「再跟妳道歉一次。」我们并肩而行。「我妈会说这叫做多愁善感。」

  她停下脚步。「多愁善感?听起来好老派,那是什么意思?」

  「悲伤、敏感、自怜。」差不多就是这些意思。以前每当我妈喝醉,不想听我跟她说什么时,她就会说我多愁善感。

  「妳为什么悲伤?」

  「其实比较像是情绪化,或是太劳累了。」我说。

  她点了点头。「难怪妳有黑眼圈,出门前应该化点妆才对。」她啜饮一口我买给她的冰沙。

  「妳刚才是不是承认自己是连续杀人犯?」我把话题转移到她先前说的话。

  「看吧,妳应该仔细听别人说话的,现在妳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她露出顽皮的微笑。她脸上戴着深色太阳眼镜,无法看见她的眼神,但从她再度转身面对我、蹦蹦跳跳后退走路的肢体语言来看,她心情显然很好。

  她心情非常好。

  她身穿牛仔短裤,黑色合身T恤露出大片肚皮,腰间绑着一件格纹衬衫,辫子上夹着小骷颅头发夹,但脸上没有化妆。

  「我很久没看见妳这身打扮了。」我喜欢她这个样子,这正是我今天需要的。

  莎瓦娜哈哈大笑。

  那是如鸟鸣般的清脆笑声,而且富有感染力。

  「我心情很好,甚至可以说很快乐。」她伸了伸舌头。「好了,我说出来了,满意了吗?」

  我高高扬起双眉,她露出大大的微笑。

  「满意?妳只说了快乐两个字就要我满意?别这样,莎瓦娜。妳起码要给我多一点的形容词吧。」我逗她说,开心地看着她眼中的光芒。

  虽然没有完全表现出来,但我十分高兴。

  「所以妳这么快乐是因为……?」我试探地问,心想应该值得冒个险。

  「干嘛咄咄逼人啊?一直问、一直问、一直问、一直问。」莎瓦娜又转了个圈。「妳知道吗,我有点喜欢妳这个人。」她嘴角带笑,瞥了我一眼。

  我耸了耸肩,她又哈哈大笑。我喜欢这个声音。

  我们穿过马路,走进仙境公园。莎瓦娜当先领路,我似乎知道她要带我们去哪里。

  几次右转之后,我们在红心皇后的庭院里坐下,四周全都是红玫瑰花丛,许多小雕像藏在步道里的树丛之间。皇后站在庭院中央,脚边围绕着各色花朵。

  「她是不是好像在看我们?」莎瓦娜在雕像周围绕圈,时不时回过头来。「我敢发誓她的眼珠在转动。」

  「雕工确实很细腻。」我坐在长椅上说。

  「妳会不会希望这些故事是真的?那一定会很酷。」她在我旁边一屁股坐下,双脚交迭,以全然放松的姿势靠上椅背。

  我对她的快乐几乎信以为真,然而她的手指在椅背顶端敲弹着,大腿肌肉依然紧绷。

  「这个皇后为了点小事就会砍下人头,妳会想活在这种世界里吗?」

  她噘起嘴唇。「只要砍的不是我的就好。拜托,这个世界里有兔子带着时钟跳来跳去、有猫会现身在空中、每个人都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是我的话立刻就会加入。」

  「有时活在虚构世界也不错,我可以了解。」我自己的虚构世界包括一座海滩、一位男服务生,以及无穷无尽可供阅读的书籍。

  「妳知道有个图书馆员会打扮成艾丽斯吗?我那天有看到她。」

  她指的应该是埃拉。

  「她很漂亮,读故事给小朋友听的声音也很好听。」

  「妳有走过去听吗?」

  莎瓦娜挑起一道眉毛,皱了皱鼻子,嘴角朝下,双眼却闪耀光芒。看来她的内心还是个孩子。

  「我猜妳应该是坐在儿童区附近的椅子上,对不对?那个距离既听得见朗读声,也不会太靠近而引起注意。」我转动冰沙杯里的吸管,掩饰她在我的口气中听出的笑意。

  「可能吧,」她指敲长椅的速度变快了。「她读得很好。」

  我朝她敲弹的手指看了一眼,让她知道我注意到她的焦虑。

  「所以说?」她坐直身体,把手移到大腿上。

  「所以说……」这句话在我们之间徘徊。

  莎瓦娜气恼地长叹一声。

  「好啦,」她咬了咬嘴唇,转身看着我。「我舅舅会多住一阵子。」

  「他会住多久?」

  我应该把笔记本带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爸妈决定延长假期,他们好像要去拜访朋友。」她的手指开始改在大腿上敲打。

  她脸上看起来那么开心,口气却正好相反。

  「他们还没回来,妳是不是觉得有点不安?」

  她哼了一声。「才怪呢。」

  「妳有说要跟他们一起去玩吗?」

  「我干嘛要这样说?」

  「喔,我不知道,」我说:「只是觉得妳好像会想念他们之类的。」

  「想念他们?妳嗑药了吗,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棒的夏天,我终于可以暂时远离他们的疯狂唠叨和无止境的训话。」

  她说谎。背叛她的不是她说的话,而是那僵硬的语气。

  「妳跟舅舅相处得如何?」我对那个人依然了解不多,这让我有点不舒服。

  她耸了耸肩。「他离开了几天,明天就会回来。我们本来以为我爸妈明天也会回来。我一个人……过得很好,我已经长大了。」

  我同意这点,她也到了独立自主的年龄。

  「妳期待他回来吗?」

  她试图隐藏,但眼神中闪过一丝焦虑。那不是一般青少年的焦虑,而是其他更为……我提高警觉。

  「当然,他很酷。不过我喜欢独处,这样很好。我不用打扫家里,没有人监督我该做什么事。我等待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已经好久,现在它终于来临了,真希望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真希望我有把笔记本带出来。

  「再过一年妳就上大学了,到时就可以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必须把焦点转移回来,让她知道这种生活只是暂时的。

  「还要再活在地狱里一年?不用了,谢谢。」她从脸颊上拨开一绺头发,伸展背部,抬头迎向阳光。

  「如果可以选择,妳会想要跟父母还是舅舅住在一起?」

  我从她的眼神看出,她正在思索这个问题背后的意图。

  「两者皆非。老实说,医师,妳今天看起来怪怪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侧头看着我,缩起双脚,手指在膝盖上轻快敲弹。

  「我们来这里不是要讨论我的事,莎瓦娜。」

  她哼了一声。「随便啦。」她把脚放到地上,弓身向前,手肘置膝,以手掌撑着脸颊。

  「我想要自由,想要摆脱他们。我的人生不需要他们,我希望他们不在我的人生中。」莎瓦娜压低嗓音,声音比狗的不安低吼还要低沉。

  我的心一阵绞痛,不知道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创伤,却从来不肯承认。表面上看来,她的父母很爱女儿,为女儿奉献很多,尽管最近她让他们的日子颇为煎熬。

  「为什么这么恨妳爸妈?」

  「因为他们很可恨啊。」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宛如蝴蝶破茧而出。

  「但是为什么?」我只想帮助她找到源头,了解这强烈的情绪来自何处。既然她可以用如此强大的热情来恨父母,那么她也用这股热情来爱父母。

  莎瓦娜的腿弹了起来,她用双手玩弄冰沙杯,接着又跳了起来,面对红心皇后。

  「他们不懂如何去爱,不懂真正的爱,不懂孩子需要的爱。难道妳还不明白吗?他们自私、带有批判,期待我顺从他们的意愿,丝毫不在乎我有自己的主见。我有跟妳说过,以前我会向上帝祷告,希望他们死去吗?我会请求上帝杀死他们,无论出车祸或发生意外都行。我以为上帝爱我……如果祂真的爱我,祂就会拯救我离开他们。但上帝并不存在。」她朝旁边的地上吐口口水,背脊僵直,肩膀紧绷,双手握拳。「这表示,我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她整个人被愤怒和沮丧围绕,这让我感到害怕。

  「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我一点也没有帮助到她。从一开始到现在,她对父母的愤怒和憎恨只有增加,没有减少。

  「当我发现上帝并不存在后,我知道必须掌控自己的人生和快乐才行,而我一定办得到。我有个计划,舅舅会协助我达成。我的人生不需要父母。等完成计划后,大家才会相信我父母并不是什么好人。」她话声哽咽,试图不让我看见自己偷偷用手擦拭脸颊。我注意到她的泪水滑落脸颊。

  我的心也在流泪,但不能真的让眼泪流出来,因为她话声中的孤独、悲伤、沮丧和空虚,也同样存在于我的灵魂中。

  我的脑中浮现一个画面:一个小女孩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副扑克牌,她正在等待有人来陪她玩牌。

  这个小女孩蜷缩在沙发上,独自看着一部电影,她的父母正在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

  这个小女孩既像我、又不像我,她只想要被爱。

  为什么每当跟莎瓦娜在一起时,我灵魂中的这个小女孩就会浮现?这个小女孩渴望被了解、被听见、被爱。

  「妳一定很信任妳舅舅。」这不是问题,而是声明,确认我听见的事。

  「他是我们家族里我唯一喜欢的人。他懂我、爱我,而且不会只是嘴上说说。他会用行动展现。我爸妈嘴上可能这样说,但我知道他们不是真心的。但是他……只要有他在,我就感觉到被爱。」

  「感觉被爱是件好事。」在接下来这几分钟,我必须小心推进。「但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同,需要被爱的方式也不同。也许等妳父母回来后,我们可以一起做一次咨商,讨论这件事?」

  莎瓦娜哼了一声。「这种事会发生才怪,我宁愿他们不要回来。说不定他们的飞机会失事,或是……」她说着,眼睛亮了起来。

  我倾身向前,手肘置膝,看着眼前这个少女。

  她今天有点不对劲。

  她先前一直笑,表现得很快乐,但我发现她试图隐藏焦虑。

  她讲述那些爱、梦想和自由时,我在她话声中听见惊慌。

  她做了这么多装腔作势的动作,我却只看见一个渴望被爱的小女孩。

  「我们要不要先换个话题,」我对她露出温柔的微笑,话声中充满接纳。「谈谈接下来几个礼拜的事?妳有任何计划吗?去图书馆?」

  「我舅舅想去短途旅行,甚至露营几个晚上,或是去逛街,总之到处去玩一玩。他喜欢宠我。在我年纪较小的时候,他都会叫我小公主。」她抓住一条辫子拉了拉。「那可能是我小时候唯一快乐的回忆。」

  「当他的小公主?」

  她的每个用词都让我提高警戒。

  我真心希望那男人真的给她那么多的爱,但只限于舅舅对外甥女的爱,只限于两位家庭成员间的亲情之爱。

  我的胃揪了起来,焦虑如奶昔般在里头不停翻搅。

  「舅舅爱我,这有什么不对吗?」她抬起下巴流露挑战意味。

  我靠上椅背。「完全没有。」希望自己只是过度解读她的话,她舅舅跟她想得一样棒,但我就是无法甩掉这男人绝非如此的恐怖感。

  她背转过身,伸手抚摸红心皇后雕像的蓬松裙子。

  「我真希望自己是红心皇后。」她说:「砍掉你的头!」她突然大声吼道,伸手做出砍头的动作。她瞇起眼睛,回头看了我一眼,等待我的回应。

  我耸耸肩。

  她啧了几声,左右摆动手指,同时摇摇头,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这样不行啊,莱克夫医师。妳今天已经耸肩两次了,这可不像妳。」

  我又想耸肩,但及时克制住自己。

  「我们回去吧,莎瓦娜。」我柔声说,拿起两人的杯子,离开庭院时顺便丢进垃圾桶。

  莎瓦娜走在我前方大约两步的位置。

  我并不介意。

  当接近公园出口时,她慢下脚步,走在我旁边。

  「我还是有去图书馆。」她突然说。

  「是吗?」

  「我学到很多东西,开始明白杀人犯的脑袋是如何运作的。」

  我高高扬起双眉,宛如麦当劳的拱形标志。

  「妳光是看书就明白了?」

  「只要我想学,」她立刻回嘴:「我的学习能力可是很强的。妳知道那句成语吧?」

  「不知道,妳是说哪句?」

  「熟能生巧。」

  我的胃再度因这句话而不停翻搅。我朝迎面而来的路人点头微笑,等我们走到别人的听力范围之外,才提出她等我问出口的问题。

  「所以杀人犯的脑袋是怎么运作的?」

  她转过身来,脸上发亮,跟我们刚到公园时一样,只不过这次她眼中的喜悦相当真实。

  「非常有意思喔,他们就像关掉了所有情绪,只专注在自己身上;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只有在脑中拟定好的计划才重要。专注力是重点。妳知道吗,他们多半都很聪明,因为必须摆脱所有的犯罪嫌疑。他们并非一开始就知道如何杀人,而是透过练习、去学习。」

  「我不会称之为有意思,也不会说他们很聪明。妳知道他们最后都会被逮到吧?」

  「每个人都会犯错。」

  她的口气中没有鄙夷、斥责或厌恶。

  只有尊敬、欣赏和赞美。

  「莎瓦娜,杀人绝对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为什么?只因为社会不认同吗?干,就算在《圣经》里,上帝也会施以惩罚和死亡。」

  「妳不是上帝。」我应该不需要提醒她这件事才对。

  「我是啊。」

  我静静等待她解释这句话。

  「我爸说,人类是上帝以自己的形象做成的,既然我长得像上帝,我的信念可以移山,我的话语具有决定生死的力量……听起来我就是上帝。」

  我别过头去。我需要控制脸部表情,因为很想翻白眼,也很想叹气。

  「妳这是把经文和妳爸说的话拿来断章取义。」

  「我不在乎。」她拉起两条辫子,拿下一个骷髅头发夹,递了给我。「我妈差点要丢掉这个东西,她说我们家不崇拜魔鬼。妳能相信吗?我发现她闯进我房间里,手里拿着一大堆我的骷髅饰品。」

  「当她这样说时,妳有什么感觉?」我很习惯莎瓦娜会一直改变话题,所以顺着她的话说。

  她皱起额头,彷佛在思索答案。

  「妳知道我讨厌妳问我有什么感觉吧?」

  我点了点头。「虽然不太想承认,但这有点像是职业病。」

  「随便啦。」她望向前方。「我觉得很生气,她无权跑进我房间,拿走不属于她的东西,那样是不对的。」她在胸前交迭双臂。

  「妳买那些东西时,就知道妳妈会有这种反应吗?」我必须让莎瓦娜停止把焦点集中在自己身上,她应该开始思考周遭的人会有什么感觉,以及她的决定和行为会如何影响他人。

  「我真的不在乎,」她噘起了嘴。「但妳一定要我回答对不对?」

  既然她都替我说了,我又何必多说?

  「好吧。对啦,我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但我还是买了。」

  「或者妳是想激起她的反应才买的?」

  「如果是呢?妳真的认为,我会在乎她怎么想或她相信什么吗?」

  「只是好奇而已。妳舅舅喜欢骷颅头吗?」

  她点了点头。「他身上有好几个刺青。为什么这样问?」

  「只是想知道,他晓不晓得妳妈对骷颅头的感觉。」

  她哼了一声。「他才不在乎她想什么呢。他只在乎我,我是他的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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