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八月二十九日，星期四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首次感到平静。这种感觉不似真实，彷佛无忧无虑的轻松感随时会消失。理论上来说，我知道它迟早会消失，但我要在接下来这几分钟内活在当下，拥抱平静的感觉，说不定倒在沙发上再睡一觉。
我发给谭美一则简讯，让她知道我在家，并告自己的最新状况。我打算休个假，暂时不接咨商，布朗医师会接手我的案主。我从下周一开始正式休假，但已传简讯给泰勒、莎瓦娜和埃拉，通知他们这件事。
谭美回复简讯，表示对我做出这个决定感到骄傲。
布朗医师要我专注在自己身上。这会很难办到，但最后回报一定会很值得。
我蜷曲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等待无忧的黑暗将我攫获。
一段时间后，我的眼睛突然睁开。我坐直身体，心脏剧烈跳动，只觉得头脑迷糊不清。我环目四顾，查看到底是什么惊醒了我。有一张脸贴在我家窗户上，那对疯狂的双眼瞪视着我，紧接着窗上传来结实的敲击声。
我双手颤抖，心跳剧烈地快跳出胸腔。当我鼻翼翕张，正准备要……
「莱克夫医师，我需要跟妳说话!」泰勒又用拳头敲打我家窗户。「拜托让我进去。」
我的老天……那是泰勒?
过了一会儿，我才喘过气来，对他朝前门比了比。我走到前门等他，心脏依然猛烈跳动，双手仍是剧烈发抖。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来这里做什么?
「莱克夫医师，谢谢妳。」泰勒爬上台阶，奔到门口侧身进门。「我保证不会待很久。」
「下次请按门铃。」我口气严厉。他把我吓死了，没打他一记耳光算他走运。
我跟在他背后，走进咨商室后在我的椅子上坐下，尽量保持冷静的姿态。
「我……我想在做一件事之前先跟妳讨论。」他倾身向前，双肘置膝，双手交握，直视我的双眼。
他的眼神飘移不定，双脚不停抖动，显得非常焦躁。我必须让他冷静下来。
「泰勒，没事的，」我说：「你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双眼如欲喷火，脸颊泛红，嘴唇龟裂得有如垂死的树叶。
「妳不明白，事情不妙，一直以来都很不妙。我……我得阻止她才行。」
「你是说爱娃?」
「不能让事情继续下去，这样是不对的。」
「你要阻止她什么?」我虽然这么问，但心里已经知道答案。我已经把一切都看清楚了。
「泰勒，你介意我录音吗?」我知道自己问了很多问题，尤其是在已经传简讯跟他说，我把他转介给另一位心理治疗师的状况下。
「好，好的，这是个好主意。警察来的时候妳可以播给他们听，我允许妳这么做。等等……」他伸出了手。「我要不要把这句话再说一次，妳把它录下来?」
「警察来的时候?什么意思?」我抬头望向咨商室的窗外，彷佛警察就在外头。
「妳不知道?妳还没搞清楚吗!」他向前倾身，按下我手机上的录音键。「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泰勒，你同意我今天录下你所说的话吗?」我紧张得有点大舌头，说话有点不清楚。
他点点头。「我同意，如果有需要，请用这个来向警察证明我对妳说的事。」
他脸上露出某种表情，彷佛在等待什么似的。
「泰勒?」
他点了点头。「好、好、很好，快点。」
他这么急是为什么?
我揉了揉颈背顶端，那里有个气泡在后脑杓里不停鼓动，那是个压力点，只要按对位置，就能消除头痛。我用力按压那个位置，因为剧烈头痛可能随时发生。
「爱娃……」他吞口口水。「爱娃是……」
我没有及时找到压力点——此刻脑袋里像有个手提电钻被启动，位置正好就在脑子正中央，接着一切陷入黑暗与寂静。这个短暂片刻，我觉得自己漂浮在虚空的绿洲中。
砰、砰、砰。
前门传来猛烈敲门声，我被拉回到当下。
我全身颤抖，站了起来。
「不要，求求妳，不要让她进来。」泰勒张开双臂，挡在门口，不停哀求。
「泰勒，请你让开。」
砰、砰、砰。
「让我进去，你这个小烂货，我知道你在里面。」门把不停摇晃，接着就被转动。一个陌生女子闯了进来。
泰勒站在我前面，像是要保护我。
「爱娃，求求妳不要这样。」
她就是爱娃?只见她的一头深发被拉到后脑，随便绑了个发髻，她身穿一条破牛仔裤和黑色无袖上衣，身材看起来十分结实。不知何故，我总是把她想象得比较……粗犷。
「丹妮尔，」爱娃推开泰勒，把我拉进怀里。「这一天我已经等好久了。」她露出温暖亲切的微笑，双眼打量着我，彷佛在评估我的反应。
泰勒在沙发上颓然坐倒，身体猛烈颤抖，彷佛正在发生地震一般。
「丹妮尔，请坐下。」爱娃朝我的椅子比了比，自己则在泰勒身旁坐下，再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他的身体立刻停止发抖。
「爱娃。」我挣扎着说出她的名字。
「对，我知道，这是个惊喜。我本来没打算要用这种方式跟妳碰面，但我想这么做可能比较简单，也不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泰勒……」她尴尬地笑了笑。「……他就是个大嘴巴。」
泰勒听了脸色发白，眼神十分恐惧。
「我不太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喉咙紧缩，嘴唇干燥，双手抖得有如风中的树叶。
「不用害怕，丹妮尔，我保证不是来伤害妳的。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聊一聊，而且这件事宜早不宜迟。」
我用眼角余光瞄了瞄泰勒。
这可不是什么闲聊。从泰勒的反应看来，绝对事有蹊跷，他正在害怕某件事情。
「妳是来杀我的吗?」我冷静清楚地说，尽可能保持镇定。
「杀妳?」她哈哈大笑。
我看见爱娃捏了捏泰勒的膝盖，她的手臂肌肉紧缩，但脸上的微笑和眼神却看不出一丝紧绷。
她是个厉害角色。
「不，丹妮尔，我不是来杀妳的。我是来保护妳的。错误已经发生，但这个错误……」她转头瞪了泰勒一眼，恶狠狠地说：「……我很快就会纠正。但是为了纠正错误，我需要妳的帮助。」她的凶狠表情消失了，换上单纯的微笑。「我已经答应了艾……」我一站起来，她话声就停顿了。
只见外头的天空闪着红色和紫色光芒，但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天空，而是我家门口停了一整排警车。那些绚丽色彩正是来自于警车。警车的警示灯光反射在每件物体的表面上，即使闭上双眼，那些亮光仍在眼皮里闪动。
「丹妮尔，请等一下。」爱娃站到我身旁，伸出了手，彷佛想要阻止我。但我避到一旁，在我和她之间尽量拉出距离。
我朝前门走去。
来到走廊上时，我耳中听见爱娃严厉斥责泰勒的声音。她把泰勒骂得狗血淋头、一无是处，使我为泰勒感到难过，也替爱娃难过，因为我知道警车出现在此意味着什么。
照理来说，我应该惊慌无比，身体准备做出战斗或逃跑的反应，随时拔腿狂奔。但我却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走，呼吸也控制得缓慢而深长。
警察应该是来缉捕爱娃的，也可能包括泰勒。
我打开家门，只见一位警察穿过草地，向我走来。
他后方的街道上和公园里停满一整队的警车。我看见有些邻居为求安全，慌忙地躲到对街。
这时我才受到现实冲击。我浑身发抖，双脚发软，几乎无法走下台阶去面对拿枪指着我的警察。
「快点，她在里面。」我话声发颤，甚是惊恐。
我刚才和连续杀人犯坐着聊天，而且活着走了出来。
我深深吸了口气，吸得肺脏发疼。我从未如此近距离与死神擦身而过。
「别动。」那警察以严厉且冰冷的口吻命令着。
我停下脚步。
「双手抱头，跪下。」
什么?等一下，不对。他们以为我是爱娃吗?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她在里面，」我又说一次：「她和男友泰勒在我的咨商室里。」这一定是误会，这警察这么做只是为了慎重起见……对吧?
我看着他背后的其他警察，感受一波前所未有的恨意朝我投射而来。恨意存在于每个站立持枪指着我的警察眼中，他们正在打量、谴责我。
「你认错人了，我是丹妮尔，我住在这里。爱娃在里面，她才是凶手。」我拉高嗓门清楚地说，尽量不让自己惊慌失措。
我四处寻找谭美。她应该在这里，她必须在这里，为何她不在这里?为何到处都没看见她?
前方的警察朝其他同僚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进入屋内。他们举枪指着前方，打开前门，鱼贯而入。
「谭美在哪里?」我无法掩饰话声中的惊慌，只能努力不让自己崩溃。
为什么这么多警察要拿枪指着我?
「我要找谭美。我要找谭美.史伦警官，她在哪里?她会解释这一切。」
「妳需要的……」那警察朝我靠近。「……是保持安静。」他一次往前踏出一步，一手持枪，另一手拿手铐。
谭美会帮助我。她了解我。当然了，最近几天她的确有点怪，既不回我电话，值勤前也不跟我聊天，但她只是压力太大而已。
我家纱门打开又关上，那警察抬头望去。
「一切安全，里面没人。」
我立刻回头。「他们一定是从后门离开了，后院有个栅门。」我急忙提供协助，希望警方相信我。那个连续杀人犯，那个被称为柴镇疯后的女人曾经来过我的咨商室，我还跟她说过话。
「没有任何人穿过后院的迹象。后院已经很久没除草了，如果有人经过一定看得出来。」旁边那位警察怒目瞪视过来，恐惧的颤抖传遍我全身。「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但应该去地下室看一下，里面似乎有很多血迹。」
血迹?地下室?我从来没去过地下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美到底在哪里?
「丹妮尔!」谭美就在旁边的人行道上。我发出痛苦的呼息。她就在那里。「丹妮尔，没事的，妳不会有事的。」她压低嗓门，用冷静温柔的声音说话，像在靠近一匹狂野不羁的野马。她慢慢靠近我，脚步十分小心，呼吸控制得很稳定。
谭美很冷静，这也帮助我冷静下来。
我把手放在背后，并未握拳，尽管全身肌肉都绷得很紧。我想尖叫、大哭、求她了解。
「我没事，谭美。」我让她放心。「妳会帮我解决这件事，对不对?」我微微一笑，声音轻柔但不虚弱，也不会颤抖。
这时围观民众爆出议论纷纷的声音。
我紧张地看着谭美。
「我正在努力，阿丹，我在努力。」谭美来到我的身边。「我会尽力帮助妳，但妳必须先帮我个忙，先跟这位警察走好吗?我们需要厘清一些事。」她跟我说话的神情，彷佛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人，没有许多警察站在后方聆听她说的每一句话，街上没有拿着相机聚集的记者和认识我的镇民。
莎宾娜也在人群之中，双手摀着嘴巴。她虽然站在对街，还仍看得出她非常震惊。
「爱娃在里面，她来找我，她想见我。」
谭美点了点头。「阿丹，别再说了，妳要保持冷静和安静。」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被架着站了起来，泪水滚落脸颊。
「我们只是要厘清一些事，好吗?跟我们来警局，我们可以聊一聊，妳在那里会很安全。」她伸出了手。我惊讶地看见她的手在颤抖。显然她跟我一样很害怕。
「阿丹，可以吗?」她话声哽咽，眼眶泛泪。
背后的警察替我上铐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手铐上锁的喀哒声传入耳中，手腕的沉重感和手臂的重量都让这一切显得更加真实。
我非常害怕。
我注意到其他警察都用愤怒的眼光看过来。
我低下头，注视着双脚。谭美陪我走到警车后座，扶我上车。她在车外和某人说话，然后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捏了捏。
「丹妮尔，我……」她顿了一顿，因为痛苦而哽咽。「我们警局见，好吗?」
我点了点头，泪水滑落脸颊。我十分害怕，完全说不出话。
我知道自己在警局不会见到她。我们太亲近了。她太接近这件案子，也太靠近我。我可能得先跟无数人谈过之后，警方才会考虑让她跟我说话。
车门重重关上，声音在我体内回荡。
也在我的灵魂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