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詹姆斯
移民团全数苏醒后三个月，所有人都在学习适应曙神星新生活，在淳朴的环境中找到自己的定位。社会整体也在逐项修正，例如货币、经济、政府、信仰与法律，都要重新建立。
文明轮廓多多少少带着地球的影子，细微却又关键的分别是，我们将重心置于每个公民的健康与幸福上，成长发展只是次要。经济规模多大、国力是否强盛、资源丰沛与否，并非大家关心的焦点。
但在我看来，地球历史也只是自然的结果。同时间有许许多多不同文化和信仰彼此较劲，每个团体都努力保护子民与生活模式。曙神星则相反，单一团体、单一生活模式，更重要的是大家充满安全感，不需要透过开发或发明来保护生命财产。
所以，并非我们优于留在地球的人，而是从经验中学到教训，知道每个选择必须承受的后果。我们继承旧文明累积的科技后，找到崭新出发点。关键在于──我们将写下自己的历史。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时间在曙神星上停滞不前。景物当然会变，风车没有停止转动，轨道一天一天延伸，牧地越来越大，河岸盖了水车出来。可是我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主因可能是这里没有季节变化，穿戴衣物也就总是差不多，例行公事亦不需要调整。
塔菈.布莱韦成立了警队，队员就她一个人。但根本没有窃盗抢劫的问题，能称得上犯罪的事件少之又少，都只是吵嘴吵到失控。曙神星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孩童单独外出也能安心。
目前路边的房屋都是工具箱风格。我希望以后能充满个性化建筑物，结合设计美感与力学创意。如果桂葛里和我能将这门事业做起来，未来走在主城时，就会像走在露天美术馆一样。
我修正了自己和埃玛的新居设计，晚餐时又递过去给她看。
埃玛推开汤碗认真研究。我好讨厌这种时刻，她都不讲话不出声，完全猜不出来是喜欢是讨厌。
这次设计融合了之前三个版本，主体为英式小屋，添了都铎与詹姆士时代建筑元素，温馨又精简，除了我们用得到的，没有一丝多余。小玄关左边就是客厅，前方是厨房，右边是吊放外出衣物的隔间。客厅和餐厅中间有一片开放空间，再过去是主卧室与客房。埃玛看到卧室部分停了下来。
「两间卧房啊。」她淡淡地说。
语调像疑惑，又像遗憾。为什么是两间?我们早已过了生孩子的岁数。
人很有趣，会用住家界定人生阶段。成长的地方是老家，长大之后会住进宿舍或公寓，然后通常独居(分租或套房之类)，接着买小房子，再来是不止一间卧室的家庭住宅，当孩子成家立业以后，有些人会再换到小一点的空间。VR泛滥之前，多数人都走过同样的历程。
对埃玛和我而言，室内设计图彷佛是给自己的定义，也揭示了余生道路会怎么走下去。虽然图纸不会说话，却提醒我们有些事情早已来不及。
「偶尔可能需要客房?何况天知道我会不会发福，然后鼾声超大。」
她浅笑的表情不带真正笑意，眼睛继续盯着蓝图。「你不需要办公室之类?」
「人在家里就专心家里的事情，像是妳，还有我们的生活。」
「你觉得自己可以啊?」
「可以。要工作就去办公室啊。」
「很好。那什么时候动工?」
「得等老板批准。」
桂葛里和我成立了建设公司，泉美与埃玛也展开了一个庞大的计划：调查、记录曙神星上所有动植物。我们这边想要建设，她们那边则是想了解周围的世界，并与之共存。我觉得某些先天倾向，终究仍从地球带过来了。
成年人听到桂葛里和我打算做的事情都很兴奋，大家早就对过度基本的房型设计感到不满，希望能够居住得更舒适。年轻人则没那么在意房子，倒是对泉美和埃玛的研究兴致盎然。研究计划的英文缩写很有趣，正好是「诺亚」(NOAH, Naming of Aurora Hosts)。
孩子们全部自愿担任第一阶段的义工，帮忙采集样本。于是不久之后，主城每个小朋友手上都是瓶瓶罐罐，里头的昆虫或攀附在玻璃、或振翅飞行找不到出口;还有很多人随着大人出去设置陷阱，想亲眼看一看毛茸茸的四只脚动物。到后来，学校直接将诺亚志工当作课程的一环，还能够抵学分。
样本都收藏在缩写正好叫「方舟」(ARC, Aurora Rot Collection)的新建筑，位于公民活动中心隔壁，每周休息日前夜就会有许多人合家前去参观，对各种既有的、新增的展示品充满了好奇，简直像是不断扩大规模的外星动物园。桂葛里与我趁机在入口展示设计图扩大市场，虽然不像其他展点那么多人，但也逐渐培养出固定客群。
今天桂葛里过来，我没说什么直接将让座。他板着脸走到柜台后面，朝访客名簿瞟了一眼。
「感觉好像中世纪贫民在大城市动物园外面乞讨。」他咕哝。
我笑了笑。「唉，很快就习惯了。」
桂葛里用俄语继续嘀咕，我忍住笑意走开。曙神星环境回归自然简朴，有益大家身心，主要在于每个人必须脱离舒适圈。以桂葛里而言，以往他不过问别人的闲事，也讨厌这种行为。但我认为与人多相处最后会对他有好处，认识我们的客户、知道自己是为怎样的人付出心血劳动，成品也会有所精进，还能克制自我过度膨胀。
我走到方舟今晚新开幕的区域寻找埃玛，里头人挤人的，城里一半人都来了吧(另一半大概在路上)。队伍像条长蛇在走廊蜿蜒蠕动，两侧展示的塑料容器开口朝着人群，方便访客看清楚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埃玛拉住我的手臂。「来看看这个。」
前面有些孩童跑来跑去，指着什么东西嬉闹笑说。
「你看。」她低声说。
一个约莫六岁的女孩窜了过去，转头盯着容器，结果一团灰色粉末喷了她满脸。女孩笑着拍掉。
泉美站在旁边，一群孩子衣服上都沾了那种灰色粉末。
她拿扫帚将手推车推过走廊，路线经过方才灰云弥漫之处。但这一回没看见粉末了。
「那东西对非生物没反应。」埃玛悄悄告诉我。
「是什么啊?」
「过去看看就知道啰。」
亚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请让让。」
人群慢慢分开，他牵着一只动物进来，模样像狗和袋鼠的混合体，虽然以四脚站立，但后腿明显较粗壮。牠的口鼻被绑了起来，神情又惧怕又困惑。
泉美站在喷出灰色粉末的容器另一侧，准备好小型样本杯。「来吧。」
亚历伸手拍拍小动物的背要牠上前，牠蹦蹦跳跳拉长牵绳走过去，这次喷出来的却是绿烟。泉美赶紧上前用杯子捞一些粉末，但她才接近就又冒出灰烟，使她边咳边退。
「看来接近的生物不同，反应会改变。」埃玛说。「真特别。」
之后的半小时，很多年轻人过来玩，他们说漫天灰粉很炫很有趣。在我看来，只要一个孩子这么说，整个主城的小孩都要跟风。对青少年而言，落伍可是比死还严重的事。
人稍微少了，埃玛才带我到塑料容器前面。灰色粉末迎头罩下，我闭起眼睛猛挥手，粉尘散开后留意到里面是一团灰色海绵状物体，似乎当着我的面立刻缩小了体积。
「目前认为是真菌类。」埃玛也看了眼。
「怎么有办法产生这么多……花粉?还是气体?」
「我们推测它消耗自身质量，快速转换为孢子。不是很奇怪的机制，真菌本来就有类似牺牲外层细胞保护内部的行为。妙的是，这个生物排出的粒子会依据接近的物种改变颜色，还不确定是透过费洛蒙判断，或单纯取决于对象的体积。总之，孢子一瞬间就能合成完毕，独处的时候，也就是周边没生命体的时候，这东西体内根本没有孢子存在。」
「好有趣。但危险吗?」
「不危险。只有经过奥斯卡他们检验过的样本，才会在方舟展示。」
我回摊位找桂葛里，喜出望外地发现又有三个人签到表达兴趣。
「你挺适合当业务的嘛。」
桂葛里起身踱步出来。「和你说笑话的功力一样好。」
回到活动中心，泉美命名为曙神星月壤绵的新真菌成为全城最热门话题，还没看过的人都赶快吃饱了跑去方舟展场一睹为快。
我起床时，感觉头疼鼻塞，埃玛也不怎么舒服。
「可能鼻子过敏吧。」她说。「天气变换的关系。」
「流浪行星不是明年才接近吗。」
「嗯。」她无精打采地拨弄着盘里的食物。「也可能是其他因素引起的，毕竟现在的天气任何一点点变化，都能引起人体反应。我会研究看看。」
上班之后我开始咳嗽，每个小时身体越来越不适，像是感冒正在发作。
而且不是只有我，桂葛里也变得活尸似的，午餐时间隔壁餐点铺子前面像是诊所挂号处，每个人都在咳嗽、揉额侧、喘个不停。
情况十分不妙。
午餐后我没回去办公室，直接走向宇宙飞船。外头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和昨晚大家涌入方舟的盛况颇为神似。
由此可见，全城的人都生病了。
我朝前面推挤，看见塔菈站在门口充当门房警卫协助管制，每次只能一个人或一户人进去。
大门打开，正好是亚历、艾比与莎菈要离开。
亚历面色惨白、双目充血，手掩着嘴在咳嗽。
「你也生病了?」他问。
我点点头。「应该。」
「什么情况?流感吗?」
「类似吧，不用担心。」
我穿过他们一家进入医疗舱，泉美已经戴上口罩，可是她的眼神流露出我也切身体会到的恐惧。
我赶紧阖上门才开口说：「疫情爆发了。」
「没错。」她的语气斟酌。「但我没见过这种疾病，恐怕是曙神星原生型，只是怎么可能呢。」
「那个真菌。」
「奥斯卡搜索过整个星球──」
我霎时恍然大悟。「他们无法发现，这个真菌只对生命体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