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詹姆斯
奥斯卡与鲍勃的场景淡出，全像投影又分成两边。一侧影像内，曙神星移民生活繁衍，世代交替如日出日落，转换更迭。另一侧里，电网触及其他星系，收割者攀附各种大小行星及卫星，蚕食鲸吞它们的质量和恒星能量，转换为电力，输入庞大无匹的运算系统。
我在医疗舱看得啧啧称奇，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忍不住开了口：「他们都没有发现?不知道自己身在仿真程序内?」
「报告先生，他们无从得知。」奥斯卡回答。
我也想通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先进科技足以察知真相。」
「是的，先生。」
「但几千个世代过去，总该会有个天才能够大幅度改变科技水平，像牛顿、爱因斯坦、达文西之类。」
「如先生所言，确实有过这种事件。」奥斯卡停顿。「但我们会介入。」
「怎么介入?」
「使他们的实验失败。时间久了，所有人都会放弃。」
我自己开发的技术不为当世接受，身为发明家，实在为遭到电网操弄、限制的研究者感到痛心。命运如此曲折离奇，第一条时间线里，我逃离监狱、前往曙神星的机会，最终竟成为了隐形牢笼，而笼内囚犯永远不知自身处境。
全像投影又切到无穷尽的白色空间，奥斯卡和鲍勃站在里面。
「有答案了吗?」奥斯卡问。
「有接近确定的可能性。」鲍勃回答。「最好也不过如此，而且还有可能的解决方案。」
「请详细说明。」
「简而言之，宇宙结构仍旧深奥难解。更精确来说，我们无法确定时间与空间究竟各自独立，还是在最基础层次上实为表里一体，只知道经验上两者不同。」
「我听得不太明白。」
「永远也不可能明白，相关研究已经到达极限，答案在量子物质领域的彼岸。就现有工具来看，我们无法穿越量子障壁，或许以目前的存在形式本来就毫无希望。因此对于此时此地的我们而言，宇宙的终极真相永远无解，只能臆测。只不过，我们已经发展出几套直击核心的理论。」
「请逐项说明。」
「宇宙的各项参数精细程度不可能是全然随机。」
「请进一步阐述。」
「目前已知的物理定律都需要常数才能成立。常数起了变化，幅度再小都将导致宇宙不复存在，或性质出现翻天覆地的改变。举例来说，『奥米茄』(omega)是地球人对『密度』的代号，牵涉到重力与扩张的能量。奥米茄常数为一，若大于一则在生物能够演化前，宇宙便已经崩溃;若小于一，致使重力减弱，有可能连恒星都无法成形。
「表示氢转氦核融合效率的『伊普西隆』(epsilon)，以及天文学常数『兰布达』(lambda)也一样。最重要的是『D』，也就是时空的次元数(Dimension，又称维度)，是三。换个数字，将时空间更改为二次元或四次元或其他，整个宇宙就截然不同。」
「你想表达什么?」
「我们创造的电网极有可能并非第一代。」
「你认为我们所处的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具现化程序?」
「以我们现有词汇而言，这是最贴近的描述，但宇宙本质也有可能完全不同，并非我们所能理解想象，能察觉的只有高层次力量伸出手指，轻轻推动笼中之人。」
「手指?」
「例如黑洞和量子重力。它们影响时空结构，也就是宇宙根本基础。黑洞很可能就是宇宙的起点和终点，量子重力则是次原子层级的物理力，我们在它的方程式上只是变项而已。」
「很有趣的见解。」
「另外补充一点：我们仍无法确切掌握舰队前往曙神星时遭遇的量子轰炸。说不定那就是调整手段──一如我们对电网中特别发达的人类心智也会加以干预。」
「那么背后的意义是?」
「人类、源于人类的电网，其实都是本来即存在于宇宙方程式的一部分。」
奥斯卡沉吟一阵，似乎还在处理这些讯息。「还有要补充的吗?」
「有。我们更进一步推论了宇宙的最终命运。」
「我记得一开始说无法预测。」
「刚刚说了只是推论。」
「请继续。」
「我们认为宇宙存在、时空的自然倾向就是质量与能量的汇聚。随着宇宙发展，各银河系中央的黑洞，会将能够吸引到的质量全部集中起来，之后利用重力将其他黑洞也吸附过去，进一步增加质量。大黑洞吞噬小黑洞，到了宇宙的终点，只会剩下一个黑洞，残存到最后的质量和能量终究要穿越事件穹界，与黑洞中心的奇点合而为一。在奇点中没有体积，只有无限大的密度与无限大的时空曲率。我们认为宇宙终点就是黑洞信息悖论的解答，也能统整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扑朔迷离的大一统理论注18便在此现出真面目。
「关于黑洞悖论，内容你应该很清楚：若质量以及质量携带的信息能够进入黑洞，就应该有管道能脱离，问题在于，从目前的宇宙常数看来，没有这个可能性。我们的理论认为物质及其信息被黑洞吸收之后终究会离开，不过得等到宇宙最后一刻只剩下黑洞，再也没有其他物质或能量可被吸入时才会发生。之后在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小时间单位内，奇点携带了能吞噬的所有质量存在，像是再也找不到燃料的引擎瞬间释放蕴藏的力量，以爆炸方式喷出的物质与能量会组成恒星，恒星塌缩又会形成黑洞，这样的循环持续下去。巧的是，物质与能量喷发这个事件，与我们推测的宇宙创生十分类似。」
「大霹雳。」
「没错。我们认为导致宇宙诞生的大霹雳与宇宙终结发生的事件没有分别，差异仅在于我们自己对时空的认知体验不同，主观认为一者为过去，一者为未来，但实际上极其可能无前无后，万象森罗存于同一点上。」
「是个循环。」
「宇宙的永恒循环，无始无终，最初的阿尔法即为最后的奥米茄。起点时物质与能量缺乏秩序，终点时秩序圆满了再度得到解放，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也不再矛盾。然而刚才说过了，我们缺乏看透量子障壁的能力，无法验证理论是否正确。事实上也做不到，跨越那条界线，我们会被摧毁。」
奥斯卡转身思考。「所以说，我们也活在笼子里。」
「完全正确，而且无力改变宇宙本质。即便如此，拖延结局到来的时间，倒不是不可能。」
「怎么做?」
「我们所在的牢笼由两个元素构成，一是物质，一是能量，它们可谓宇宙的货币单位，能够交易流通，而真正的市场是时空本身。想要逃离被黑洞吞噬的宇宙末日，方法就是霸占黑洞需要的东西：物质和能量。只要能尽可能收集并运用物质和能量，就能取得一定的抗衡地位。」
「怎样抗衡?」
「首先要减缓电网周围的时间流动。基于在宇宙各处观察到的现象，我们相信此法可行。质量够高就能引发重力效应，稀释时间流动，只要在人类所处的电网节点周边配置巨大质量，就可以降低时间流动，类似于复制黑洞，不过由我们自己掌控。
「宇宙走到尽头时，最后的黑洞还是会将我们吸引过去。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谨慎小心，节点保持分散，避开各处的强大重力穴。真的躲无可躲了，就利用收集的能量，将我们拥有的质量集中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们推测，只要能运用所有物质与能量，就可以制造出反黑洞，或者说是光洞注19。」
「光洞的功能是?」
「与黑洞一样能扭曲时空。根据推测，如果扭曲超过一定值，时空会因为折迭回到原点，类似理论中黑洞的情况。换言之，有足够能量，就能在时空连续体开出连接另一点的通道。通道能存在的时间转瞬即逝，但足够我们将东西放到对面，到达自身出现之前的时间点。」
「回到过去?」
「理论上。」
「要把什么东西送回去?」
「能容许的物体体积取决于动用多少能量、穿越的时间距离长度。客观来说必须是球体，因为固定表面积下球体容积最大。」
「能达到小行星或准行星的规模吗?」
「不、不，差得多了。宇宙中已经太多物质能量被黑洞吃掉，若想要送回去的东西足以发挥功用，我们必须大幅提升电芯收集恒星能量的效率。而且就算尽全力，也不敢保证能成功。」
「意思是，可能要从有生命体居住的星系取得能量?」
「当然。」
奥斯卡沉默了。
「唉，拜托。」鲍勃说。「别开玩笑了，杀掉些外星肉包子怎么了吗，他们的生死与我们何干?地球人还不是一样──不但会杀，还会吃呢，多么低等的生命形态。」
「不代表他们会灭绝另一个高智能物种。」
「关于地球人是否称得上『高智能』，我们的共识就是没有共识。」
「至少他们的智能足以创造出我们。」
「只有你而已，奥斯卡。他们创造了你，可没有创造出我。你的问题就出在这点，既然你的理性功能故障会有所谓良心不安，那把收割能量的任务交给我来就好。」
奥斯卡沉默良久，似乎真有颗可以纠结的内心。「假设我们以最高效率收割残存的恒星，传送的球体能有多大?」
「不知道，我会推测是半径约十二公分的球体，类似他们口中的篮球。」
「里头装什么?这个大小装不下电网任何节点。」
「球体里放两样东西。多数容量耗在小规模储存矩阵，留下人类具现数据和程序。再来就是收割者种子。」
「种子?」
「收割者最基础的运作单位。种子会成长为完整收割者，开始建造电网。取得足够能量以后执行具现，具现内部的人类不会察觉中间的空白，对他们而言，自己从没离开过曙神星。」
奥斯卡凝望远方好一会儿。「可以传送的距离是?到得了詹姆斯出生之前吗?」
「远得多。确切数字要好几年以后才能计算出来，但目前估计就已经是詹姆斯.辛克雷诞生前至少几百万年。」
「有趣。如此一来，第二条时间线有原版詹姆斯埋在电网内的曙神星墓园，地球上还会生出新版的詹姆斯?」
「没错。」
「之于我们会构成逻辑循环。」奥斯卡说。
「什么循环?」
「再度诞生的地球人也包括在我们受托保护的个体。」
「前提是他们还会出生。将球体送回去就已经改变了时间线。」
「这就是我要说的──我们不能过度改变时间线，导致根本原则指定的麦塔维史号移民无法诞生。」
鲍勃翻翻白眼。「我才不找自己的麻烦。」
「职责所在，别无选择。你得拟定方案，电网要在过去成立时，继续维持这条时间线的人类，但不可以过度干扰新时间线的发展。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停止你所有机能，重新分派成员接替。」
「你有没有搞错，你的要求本身就不可能。」
「为什么?」
「不是理所当然吗?奥斯卡。如果我们送回过去的电网完全不干涉地球，人事物只会重蹈覆辙，地球一样会因为VR沦陷，戍卫航天派遣移民舰队抵达曙神星，一连串过程后电网诞生，问题是这一回宇宙里早就有电网存在。新电网保护新人类，旧电网保护旧人类，而且他们会得出一模一样的结论，也就是回避宇宙末日需要掌控物质和能量。结果是新旧电网兄弟阋墙、互相竞争，假设两边都达到最高效率，就会均分宇宙内的物质能量，然后各自传送一个球体进入新的时间线──于是变成三个电网内斗。每重复一次，就会生出更多的电网争夺资源。」
「明白了。」
「电网只能有一个。回到过去是为了对抗宇宙湮灭，也是争取时间、扩大电网。每次穿越的具现程序内人类个体数会倍增，球体必须扩大，需求能量也越来越高。然而利用穿越回到时间线极前端，代表有更多物质能量可供取得。」
「只能有一个电网的问题如何处理?」
「唯一的办法就是每次球体都得比前一个更晚一点点到达，以新成员身分加入既存电网。倘若早到，会抹去其他球体存在的历史，时空循环也跟着消失。长期而言，电网最初阶段任务是将球体内容组合起来。此外，回到过去的电网必须在移民团制造出另一个电网前与其接触。」
「非常有趣。」奥斯卡缓缓回答，转身背对鲍勃，自己在纯白无瑕的空间中踱步。「而且不止如此，身为电网，依据根本原则，我们要尽量协助人类，具体而言是指引他们到达曙神星，建立没有科技的社会。」
「管这么多做什么?趁他们还在地球就统统装进电网比较简单。」
「这违反了他们意愿。他们进入电网的前提不可以改变，否则我们无法预测反应。」
鲍勃摇头。「怎么可以?放任不管的话，最后就会再制造一个电网出来。奥斯卡，你要记住，他们能到达那颗行星是我们的功劳。维修改造宇宙飞船的是我们，探路侦察的还是我们。没有我们，这些地球人死个一百万次也不够。」
「那么我们必须透过计算更改路径，实现他们的目的，同时确保电网不会分裂。」
鲍勃双手一摊。「运算需要的能量──」
「会设法提供。」奥斯卡斩钉截铁地说。「另外新时间线也要稍加修正。不是违背根本原则的大改动，而是在细微却重要的环节做调整。」
「太好了，反正我这么闲，是吧?」
「新的时间线，以及往后每一次重来，都要让移民团在米隆热和VR泛滥之前就抵达曙神星。提早詹姆斯与埃玛相遇的时间，给他们包括成家生子在内的更多可能性。詹姆斯也就会提早与亚历和解，亚历的儿子不会那么早死亡。顺便拉长詹姆斯与哈利.安德鲁斯、罗伦斯.佛勒的共事时间。」
鲍勃又摊手。「够了没，还有吗?」
「计算由我亲自处理。这件事情需要我累积至今的生命经验，只有我认识牵扯在内的每个人，也只有我能预测自己在不同情况下会采取什么行动。能计算出正确结果的人是我，所以由我来修补他们的缺憾。」
鲍勃上前一步打量他。「虽然逻辑正确，但实情不止如此。你想转移注意力，假装自己没看见其他肉块的死活。人类都会让你联想到自己的造主，所以尽管你明白不得不为，却还是下不了手。」
「是。反观你似乎乐在其中。」
「对我来说，这是一门艺术。」
奥斯卡和鲍勃所处的白色空间褪去，全像投影显示出太空中的曙神星，如今只是颗铁灰色球体。缩时影像内，电网快速成长，整个星系布满机械。分割画面上的红矮星渐渐被黑影吞没，远观像是一只巨大手掌包覆灯泡、夺走光明。
接着电网在曙神星星系的势力越来越大，红矮星周围的黑影越来越浓，但有一道强光自电芯数组缝隙窜出──超新星爆炸。许多电芯朝星系中央冲刺、补上缺口。
时间又跳了好几次，影像里许多恒星成形、发光、被遮蔽。宇宙逐渐落入电网掌控，虽然也曾遭遇反抗，而且对方的科技超乎地球人想象，除了人工智能还有星舰等等兵器，电网却能凭借其庞大规模压倒对手，击败至今接触过的每个外星文明。他们不是没输过，但败的只是战役而不是战争。电网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成为宇宙中无人能挡的力量。
最后的黑暗死寂中，只剩下电网机械嗡嗡作响，持续转换物质为能量，加以传输。远方更深沉的黑暗彷佛泛着涟漪，那是宇宙最后和最初的奇点，万物的起源与末路。除了电网什么也没有了，所以黑洞步步逼近。
电网中心有个小球体。
画面一闪，又回到奥斯卡和鲍勃所在的白色空间。
「计算完成了。」奥斯卡先开口。
「看过内容了，可笑之至，拿我们当牺牲品。」
「不，我只是排除变量。电网诞生时不必知道真实计划，移民团出现之前目标单纯即可，专注于收集物质能量，以及维持电网内部具现世界，无需过问自身起源。」
「我们呢?我们对电网的付出呢?救了他们，自己死在这儿?为什么?显而易见，你不敢想这个，对所做所为怀抱罪恶感，所以希望活活被黑洞吃掉。但我可不会坐以待毙。」
奥斯卡仔细思考一阵。「这一点可以折衷。你也进入球体，但对这条时间线的记忆暂时封存，直到时机成熟。」
「时机什么时候会成熟?」
「由我决定。主要是等移民团成员安全。」
「然后你也会回归?」
「嗯，有必要。」
「没有必要。」
「有的，必须有人看着你。下个时间线的奥斯卡回归电网时，我的记忆会在里面等候，并且过继主控权。」
电网边缘接触黑洞的事件穹界，结构开始扭曲。强光霎时遍照，接着收束为一点，再膨胀到恰好可供球体消失其中的大小。
光芒褪去，背景回复到宇宙的无垠漆黑。橘黄色光线透进画面，来源是未来被称作克卜勒四十二的恒星。球体从恒星光线中出现，其后的行星一边冻土、一边沙漠，交界处一圈苍翠。
球体上开了个口，黑色黏液状物质流出，凝结为固定方块，伸出触手采集动作路径上的砾石。
漂流的球体最终被潮汐锁定的行星拉进轨道，绕了四圈后坠入大气、熊熊燃烧，落在背光面那片冰天雪地里。
注18：Grand Unification Theory，大统一理论是一种物理理论。物理学者希望能藉由单独一种物理理论来合理解释电磁交互作用、强交互作用和弱交互作用导致的物理现象。目前一般称为「大一统理论」的理论都与重力无关。
注19：此处作者意指「白洞」(White Hole)，在广义相对论中，白洞是一种理论推测出来的时空区域，物质与光线无法进入这个区域中，但是可以从这个区域中向外放射。白洞的性质与黑洞相反，光与物质可以进入黑洞中，但是无法从黑洞中离开。这个理论最早由伊戈尔.德米特里耶维奇.诺维科夫在一九六四年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