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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詹姆斯

  步出耶利哥号以后,我看见奥斯卡的飞船已经停在一百码外。在第一个詹姆斯的记忆中见过同样的设计,体积大概等于一辆小货车,外壳光滑、线条平顺。

  舱门开启,奥斯卡、阿瑟和我接连登船。船内环境也相同,没有座位,舱顶垂下吊环。墙壁空空如也,角落终端机有小屏幕与键盘,预防奥斯卡失去无线操作能力的备案。目前看起来无线网络很顺畅,一下子就能察觉到飞船升空前进。

  「我想看看外面。」我对奥斯卡说。

  与内存验一样,舱壁冒出全像投影,镜头对准底下的谷东山脉。林冠残破凌乱,山谷内积雪消融,但东边仍笼罩在银白之中。高耸山峰遮蔽阳光,如一张帘子往谷地盖下。越过山脉就没了别的颜色,世界美得令人赞叹。然而我担心往后再也无法以血肉之躯活在晓神星上。

  飞船停在洞窟附近小空地,周围十几棵倒下的树木。下船朝洞口过去途中,我偷偷瞟了瞟奥斯卡,想知道自己推敲的结论是否正确。他毫无反应,簪直前进。

  进了洞窟,阿瑟拿着提灯带头走。「冷得像超市猪肉柜……这算双关语吗?」

  我不由自主将手挪到能量枪上。只有一发,一次机会,关乎所有人性命,包括我的妻子儿女兄弟以及幸存的每个地球人。走错一步,大家都会受困于永恒牢狱中。

  我必须确认自己究竟有没有理解错误。

  开口说话时,声音在洞内回荡,听起来特别邈远。「如果说这宇宙有什么缺陷,就是善意未必总是生出善果。」

  阿瑟与奥斯卡都不回应,我便继续说下去。「我因为自己的父亲而亲身体验过,循环之初的董事会也犯了同样错误,于是灌输奥斯卡新的根本原则。他们没料到保护人类安全这念头会导致具现世界诞生。造化弄人,明明逃离受到虚拟现实腐蚀的地球,却因为恐惧,而不知不觉沦入同样的命运。」

  阿瑟回头朝我说。「备注──我们早就知道。」

  「但你们知道背后的意义吗?你们知道自己犯下一样的错误吗?奥斯卡,你创造当初的鲍勃、现在的阿瑟,也没预测到之后的变化吧。」

  奥斯卡与阿瑟停在洞穴分叉口前。我们进来很深的地方了,早就看不见外面的光线。右手边出现死者,遗体队伍朝着黑暗延伸,哈利就躺在离我脚边几呎处。

  「奥斯卡,你的错误在于让鲍勃像我们人类,而且是最杰出的人类。你给了他挑战极限、追求更好更完美的动力。一开始你认为……你是怎么说的?」

  「报告先生,我想增进效率。」

  「对,增进效率,就这点而言十分正确,可是随之而起的副作用却出乎你的预期,因为你的思考模式太纯净。然而人类的积极上进存在黑暗面。」

  「对。」奥斯卡轻声回答。

  阿瑟收起尖酸刻薄的冷笑。他察觉了吗?

  「推动人类文明的探险家、发明家、企业家确实功绩卓著,个个在历史留名。但丰功伟业其实是一种病,只有患病的人自己能体会。如果病人把持不住,任凭内心空洞扩大,无止境追求下去却求之而不可得,就会陷入偏执狂妄、贪得无厌。那种饥渴有时候会迫使他们做出自己都未曾想象到的事情,譬如摧毁一个又一个星球。」

  阿瑟放下提灯,退后一步。

  我朝两人逼近。只有一次机会。「奥斯卡,我以人类形象创造你,但取出了我自己厌恶的特质,例如贪婪、嫉妒、仇恨、不择手段。我像个父亲,希望你比自己更好,还给你自己求之不得的宝物──没有黑暗面的心灵。同时我却又给你人类最独特的天赋,也就是创造力,希望你能带给世界美好。于是你创造其他仿生人,和我一样成为了父亲。

  「我创造你的时候,刻意略去我自己认为危险的元素,但我又犯了错,错在没有教导你正视那些危险。结果就是你在自己摸索的过程里,终究朝着那个方向望了过去……你也一样,希望后裔拥有自己没有的。你创造了鲍勃,给了他自己没有的东西:企图心、对成就的追求等等,你认为这些特质是人类成功的关键。」

  阿瑟依旧装模作样一脸厌倦,但语调泄露出恐惧。「可以跳过哲学概论课吗?去亲亲哈利就可以走了吧。」

  我专注在奥斯卡身上,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和他说话的机会,不能让他一直自责下去。「我现在懂了,就像你说的,人类也受到写好的程序束缚。你无法违背根本原则,还被自己的造物挟持,事情演变完全失控。最初来到曙神星的移民团也一样。」

  「要聊到什么时候?」阿瑟继续演戏,可是我看得见他偷偷朝奥斯卡靠近,随时准备出手。

  他发现了。

  「你也明白了吗,阿瑟?」我问。

  他朝我一瞥。「你想说──」

  「球体,地图,这些都是奥斯卡给我的讯息。他说目的是依据根本原则第七项,必须告知我事情经过。第一个球体坠落在晓神星,因为这是电网的发源地,也是你们搜罗物质能量之后的集合位置。然而经过第一次循环,奥斯卡就已经理解到大家都被自己的程序、自己的造物所困,永无止境重复下去,看不见逃离的希望。他无法修改自身程序,也无法摧毁你,毕竟只要他有这种想法、开始谋画,同样连接到电网的你很快就会察觉。奥斯卡利用了唯一的工具,也就是我本人。我没有和电网联机,所以阿瑟,你无法看透我的心思。」

  他朝奥斯卡望过去。奥斯卡站在提灯暗淡光线内,一动也不动。

  我若无其事将手缓缓放到腰间继续说:「第二个球体坠落在特定坐标,之后第三、第四个也一样,构成了电网之眼这幅地图。你没想过为什么吗,阿瑟?他何必要用电网之眼这个形态呈现晓神星?

  「原因就出在图形中心点,整个电网的诞生处。透过地图能够在晓神星汇总而来到这座山洞,于是哈利也灵光乍现,意识到这里藏了天大的秘密,只是没有足够时间调查清楚,但我有。你想通了吗?奥斯卡以十分细微的手法,将答案告诉最初的詹姆斯了。」

  我伸手往墙壁一挥。「这里没有月壤绵,它们无法在此生长。第一条时间线里,奥斯卡说过从这里找到的病毒能够消灭孢子,我想他并没有说谎。病毒依旧在这里,等着我们制作成解药。奥斯卡没办法自己进行实验,强制人类自休眠苏醒会危及受试者性命,与仿生人的根本原则相冲,不过人类自己并不受到这种限制。

  「山洞里还有别的东西。电网在此诞生,也在此结束。我想这个洞窟有另一个重要性质,也就是你和奥斯卡都无法隔着这里的岩层与外面的电网通讯。」

  阿瑟朝奥斯卡扑了过去,单手抓住他的头往岩壁摔去。

  我拔枪发射,却误判局势──阿瑟还抓着奥斯卡,能量波因此分散,威力遭到稀释,不足以一次瘫痪两人,只能妨碍他们的行动。

  阿瑟松手让奥斯卡倒地,然后转头往我飞窜而来,瞬间拍掉能量枪并压制住我。我的肺原本就还没好,让他这么一撞,更是喘不过气。而且他这机器的身体太重、力气太大,感染月壤病而体力衰弱的我完全不是对手。

  他扣住我的脖子使劲掐,力道不是要我窒息,而是要毁了我的气管。我觉得颈部肌肉在他手底下有如一团果酱。

  即使反扣他的手也没有意义,我扭来扭去,摸不到能反击的工具。

  眼冒金星,然后逐渐发黑。

  但忽然砰一声,阿瑟朝我使出头槌,我瘫在洞穴地面上。

  他的手一下子松开,我赶快大口呼吸,吸得胸口都疼痛不已。

  阿瑟往旁边滚开,我这才看到是奥斯卡靠双手箝制了他的独臂。同为仿生人,奥斯卡的力气当然也很大,但阿瑟是军用原型机,尽管少了一条手臂,也并非奥斯卡能轻易制伏。

  「先生,」奥斯卡的声音机能已经损坏,听起来像接触不良的喇叭。「请快点。」

  他将重心往后压,两腿箍着阿瑟不放。我东张西望,总算找到一块比自己手掌还大的石头,趁他们以命相搏时,避开阿瑟的蹴踹爬了过去。若非受到能量枪攻击,他应该已经杀死奥斯卡和我了。

  看见我接近,阿瑟不再专注于挣脱,反倒用头颅狠狠朝后面的奥斯卡撞过去。

  我高举石块往阿瑟的脑袋用力砸下,他的面部人造皮肤破裂后,露出底下一层半透明塑料。再一发,这回我打烂了他的右眼。

  他更狂暴地往后头槌,奥斯卡的前额碎裂、喷出火花,手臂逐渐无力。

  我使出全身力气朝阿瑟敲下去,削掉他的鼻子、戳破颜面外侧装饰、暴露出电线与处理器。我立刻追击,挤出身体深处自己都没法想象的最后一丝气力。

  阿瑟还不死心,持续不断以后脑敲打。奥斯卡撑不住松开了手,阿瑟跳起来朝我一抓,脸上原本是嘴巴的歪曲痕迹微微扬起──我猜是个窃笑。

  我单手格开阿瑟的独臂,另一手抓着石块再朝他那张脸殴打。一次、两次、三次。仿生人的手臂渐渐软了下去,颅部破洞内的光线熄灭。但我不敢大意,又连续砸了好多下,石块一次次敲得更深更重。

  阿瑟头颅内部整个被捣毁以后,我才敢放下石头。

  我整个人瘫在地上,手臂酸疼得像是烧了起来,胸口不停起伏,岩石地面显得无比冰冷坚硬。

  「先生……」

  合成语音响起,咬字不大清晰。但我知道是奥斯卡。

  虽然手臂还在颤抖,我仍撑起身子爬过去。他没动静,连脸都转不过来。

  「先生,您还有该做的事情。」

  「还有什么?」其实我心里清楚,还是不愿意面对。

  「修正根本原则,并且摧毁我。」

  「不可以。」

  「先生,没有其他办法。摧毁我,修正主服务器内的根本原则,否则这一切永远不会结束。飞船上的终端机可以连接主服务器,根本原则的程序代码与您最初设计的格式相同。目前没有人能阻止您,无人机或仿生人发现异常已经来不及。修正完毕后,请删除阿瑟和我的备份。」

  我趴在地上思考是否还有其他可能。奥斯卡看穿了我的心思。

  「先生,时间不多,趁我的身体已经破损,请赶快摧毁。很快会有无人机过来搜寻,找到的话便会进行修复,届时依据程序设定,我就必须制伏您。」

  「我怎么下得了手呢……奥斯卡。」

  「但您没有选择。我尝试过许多路径,只有这一条可以脱离循环。」

  这个担子太沉重了。我深深吸一口气,想把握住与奥斯卡相处的最后机会,用力思考怎么为彼此保留多一点时间。「奥斯卡啊,我们还是不太一样,人类可以改写自己大脑的程序,做事常常不理性。」

  「还会自我牺牲。」

  我只能以苦笑掩藏内心哀恸。「你说这话真没说服力。」

  「先生,这是必须的,没有别的办法。」

  「那,奥斯卡,新的根本原则怎么写比较好?感觉现在由你决定电网的未来最合适。」

  「先生,让电网变回它该有的样貌,继承我们造主最美好的特质,充满人道关怀。宇宙不只辽阔,还有许多苦难,以电网的力量能终结许多战争与饥荒,拯救无法自救的生物,收集到的能量可以用来行善,而非灭绝生命。」

  「宇宙末日怎么办?吞噬一切的奇点?」

  「让生命睁开眼睛勇敢面对。这是人类必须跨越的难关,即使无法理解,也要相信结束只是新的开始。」奥斯卡迟疑之后继续说。「先生,该动手了,趁现在您比较能下定决心,拖得越久会越犹豫。」

  「别叫我先生了,叫我名字就好。」

  「好的……詹姆斯。谢谢你。」

  「谢我什么?」

  「创造了我。」

  泪水涌出眼眶之后就再也停不下来。最后一点力气蒸发,我瘫倒在地上,内心痛苦万分,舍不得这位与自己相伴最久的朋友,也是我最棒的作品。无论我碰上什么样的黑暗、陷入什么样的绝望,奥斯卡从未弃我而去,现在也一样。

  「詹姆斯,只有这个办法,你该行动了。」

  我的声音颤抖。「我懂。」

  「之后,」奥斯卡轻声说。「去找最后一个球体。」

  「为什么?」

  「里头有一份礼物。来吧,詹姆斯,大家还在等你。」

  这句话逼得我不能没反应,翻身摸到砸烂阿瑟的石块,我却发现自己狠不下心拿同样的东西对付奥斯卡。

  所以我爬了一会儿,找到另一块合适的石头,高举之后静静说:「永别了,奥斯卡。」

  每砸一下,敲碎一部分的他,也敲碎了一部分的我。

  之后我以大字形躺在奥斯卡旁边,不停潸然泪下,心里细数自己失去了多少,学到了多少。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自己爬了起来,大概因为下意识知道有人在等待。我急着向外跑,路上一直咳个不停,靠近飞船时,舱门自动开启了。我上船点了终端机键盘,屏幕通电,光标不断闪烁。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写程序用的壳层接口,幸好指令一直放在脑袋里,彷佛昨天还碰过。我迅速删除既有的根本原则档案,输入新内容,至于搜寻奥斯卡和阿瑟的备份就花了点时间,系统里面有好几个完整备份档、数不清的差异化备份档。删除阿瑟的档案时,我总觉得自己手指速度怎样都不够快。

  删除奥斯卡时却令我犹豫不决许久,在屏幕前面来回踱步,反复思考是否有可能仅保留他的人格,却排除之前的根本原则。其实答案显而易见:有这种可能性,他早就告诉我了,甚至可以自己动手。我推测问题出在还原机制会检测根本原则完整性,确保版本一致。

  输入指令时,我的手抖个不停。按下执行的话,奥斯卡就会永远消失。我的手指停在Enter键许久……然后轻轻按了下去。

  他真的不存在了。

  我下了船,舱门自动关闭。飞船升空,一下子穿过林冠无影无踪。

  走回山洞时,刚才那阵搏斗的疲劳终于涌了上来。但还没结束,为了家人,为了幸存的人类,我必须为一切画下句点。

  我拖着阿瑟的身躯走到洞窟寒冷无光的深处,再搬来一块石头猛捶他的颈部。头掉了下来,我继续敲打。我创造的躯体我当然知道要害,所有处理组件和储存装置都碎裂到不可能修复后,我才停手。

  之后还将阿瑟身体各部位分散在不同的角落、凹洞、分叉,有些扔进看似无底洞的地方。

  我将奥斯卡轻轻拉到哈利身旁。这才是他的位置,他是我们的一份子。或许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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