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詹姆斯
我的手很痛很冻。从蓄水层爬上来已经累坏了,但翻挖NASA总部废墟更加痛苦。大厦崩落的碎块沉重锐利,加上天气恶化,太阳下山以后温度骤降。
桂葛里和我不发一语静静动手。
薄薄一层积雪与尘埃之下,我们找到预期内的东西:之前覆盖大厦顶端的太阳能板,支撑建筑结构的硬塑料支架,藏在天花板内连接着太阳能板的电线等等。
不过也有出我意料的:瓦砾表面附着厚厚一层黑色黏性物质,很像石油外泄。
桂葛里拾起一块,手指抹了抹。「这到底是什么?」
「不确定。」
「是不是地壳炸开以后又掉下来的石头?」
「也许和太阳能板撞在一起。」
「如果是的话,变成这副德行之前会释放毒气。」桂葛里嘴上这么说,手指却不以为意地又拂过去。
「没错。地表的生还者会碰上这个问题。」
又挖了一阵,逐渐能嗅到尸臭味。我俩都不愿提起,只是偶尔休息喘口气、暖暖手。时间一到,我就会尝试卫星电话与无线电是否能联络到人,桂葛里也会高呼莉娜的名字。
两者都得不到响应。于是回头继续挖。
两人合力抬起一大块塑料墙甩到旁边,下面是张金属桌,中间有块裂开的屏幕面板。桂葛里瞪大眼睛,我也认了出来──这是之前团队的会议室。假如莉娜当时在任务控制室,应该很接近了。
我们将桌子挪到一旁再开挖。幸好奥林帕斯大厦并非长冬之前的传统建筑,像美国那边的楼房都是钢筋水泥,不然就是灰泥和实木墙,赤手空拳不可能有多大进展。七号营成立时求快,采用大规模生产的轻量建材,强度并不差,之所以土崩瓦解,还是因为这波攻击太可怕。
找到一块白板,我搬到旁边扔了。几天前还在上头写过字,反复讨论如何对付三颗小行星。如今算是收拾残局,中了对方的声东击西,这次我们输得彻底。
我输得彻底。
每搬开一样东西,我心里就问自己一遍:NASA没了,人类还有机会吗?或许可以寄望里海或太平洋联盟,但目前不知道他们是否撑过这波攻势。
现实课题是人类必须再度航向太空,才能对抗新的收割者。在此之前,得先收集敌人情报、清点我方还有多少人能出阵。
耳边传来微弱湿润感,有什么东西从头发滴落。我抬起头才发觉沙褐色的雪花从天而降、四处纷飞。真的又入冬了,而且雪落在地上没有融化,足见温度有多低。
「詹姆斯!」桂葛里忽然激动起来拚命挖着,他抓起办公椅、坏掉的平板计算机就往外扔,然后宇宙飞船模型被砸碎在地上。
他的脚下露出衣物一角,是条蓝色长裤。桂葛里挪开办公室隔板,又看见手掌与手臂。我跑过去帮忙,挪开计算机屏幕和键盘后挖到躯干。
但那个人没有反应,也没有呼吸。
桂葛里推开办公桌,头灯自上而下,照出男人血淋淋的狰狞面孔。
这是轨道防御数组的控制技师。想不起来名字,托马斯还是特拉维斯之类的,只记得人很好相处。他留在大厦内应当是为了对系统做最佳调教,我猜是计算之后认为能打下一颗小行星就值得,于是牺牲自己性命,挽救千万人。
「要不要……」桂葛里说不下去,眼睛也离不开遗体。
我上前抓住技师双脚。「现在先搬到旁边就好。」
我们踏过瓦砾、放下昔日战友时,已经是深夜,除了两人的头灯之外,周围没有半点光亮。
很冷,很累,好久没有这么强烈的身心倦怠,但我们不得不继续挖下去。
没过多久,地上彷佛铺上了一层雪毯,走起路来得小心打滑。寒风刺骨,使我浑身颤抖,但忍着不适努力搬开桌椅、键盘、碎裂的墙板和隔板。我咬牙苦撑,因为桂葛里与莉娜都是我的好友,现在必须坚持下去。
如果奥斯卡找不到更快穿越蓄水层上方裂隙与水道的办法,就至少要十二小时才回得来。
后来找到一具又一具尸体。每次指尖触碰到失去生命的冰凉肌肤,我都有种心脏快要停止的感受,同时也逐渐接受浩劫过后的悲惨现实。
桂葛里和我都又冷又累,越来越频繁休息,两个人靠着一起坐下摩擦手掌,呼出的一缕缕白烟穿过头灯光束,如同飘荡于废墟的幽魂。他不肯停止,我脑袋转了好几圈,想好恳求的说词,希望说服桂葛里放下,但就在开口前找到了她。
莉娜身亡时显然还待在指挥中心内,附近的座位隔板、工作站的各种装置,我都还有印象。搬开一块壁嵌式屏幕过后,桂葛里看见她的手臂,立刻认出那件长袖T恤。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起初桂葛里只盯着遗体,一言不发。原本以为他崩溃了,换作是我就会。但桂葛里只是继续动手,挪开压着莉娜的东西,拂去她面颊、头发上的脏污,将她的双手放上胸口,然后眼中窜出一股庞大深邃、撕心裂肺的愤怒,也点燃了我心底同样的情绪。
我用上最后一丝力气,帮桂葛里把莉娜搬上电动车后座。
劳累寒冷交迫,我下指令让车自动开到中央司令部大楼,那里距离奥林帕斯残骸几百码,三层楼高、占地广阔,中间有块空地,颇为神似尚未遭到长冬冰河蹂躏的五角大厦。然而五角大厦早已沦为废墟,大西洋联盟的中央司令部也没能逃过同样命运。
建筑设计师有先见之明,在司令部旁边盖了大型地堡,结构强度能够抵挡空袭轰炸。最初担忧的是可能与里海或太平洋发动战争,于是在地堡储备战时一切所需,包括武器护甲与粮食,还有目前对我们最重要的无人机。只希望过去两年为了对付三颗巨大小行星,负责人没忘了维持备货量。
地堡显然已经崩塌一部分,主要是边缘,中央司令部废墟已经低于地平面,像是陷落在山沟中的垃圾堆。话说回来,一开始不将人撤到这座地堡也解释得通,高层无法肯定这里能承受小行星冲击,就算撑下来了结构会有什么变化。
我们的运气不错,地堡一个尚未损毁的区块还有坡道可以进去,看来奥斯卡上次过来的时候已经打开了。
下令之后,电动车驶进隧道,洞顶电灯侦测到动态,一盏盏亮了起来。还有电力也是好迹象。这里大概是设有备用供电系统,电力来源没意外的话,会是之前中央司令部楼顶的太阳能板。当然,太阳能板都坏得差不多了,换句话说电力存量有限,除非将太阳能板重新装上去。眼前的事情太多,只能一件一件来。
地堡一侧看似车库,有运兵车、装甲车,也有跟我们这辆同类型的全地形轻量载具,只少了一辆──我们在NASA找人的时候,奥斯卡开走了,现在应该停在蓄水层裂口前面。
可用的工具不算少,例如大型挖土机和推土机以及相关配件,包括液压锤与液压钻头等等。这些机器大概原本用来兴建中央司令部地堡,规画团队考虑到入口崩塌的可能性,就干脆留下来备用,免得有人受困其中出不来。现在它们成为了城塞众人生还的契机。
我观察环境,记下内部地形。除了开放空间还有三处,其中一个是附有手术室的小医务间,一个是屏幕没反应的战情室,最后则是大机房,里面有小型污水处理设施和空气滤净系统。
另一头堆满的箱子与架子都是补给品,我的预期没落空:武器护甲、无人机、通讯设备,还有MRE,也就是野战即食口粮。
我自己饿坏了十分虚弱,很想冲过去大快朵颐,但还是先陪着桂葛里将莉娜的遗体搬进一辆运兵车,安置在后厢长椅上。他坐在莉娜旁边,只是一直看着不说话。我从补给箱翻出毯子、盖住遗体以后,自行出去关上车门,让他们两人单独相处。
接着我拆了一包口粮果腹,狼吞虎咽得几乎没停下来喘过气。运兵车后门打开,桂葛里走出来的时候,眼睛还泛着泪。我又拆了一包、启动无焰加热器之后递过去。两个人只是吃着食物,依旧没说话,都太累也太多情绪,只求能在这寒冷地窖里暂时温饱。
吃饱之后,我找了另一辆运兵车放好暖炉、在车厢地上铺好毯子和睡袋。虽然战情室比较宽敞,但车厢空间小才容易保持温度。
「接下来?」桂葛里终于开口。
「先休息。等哈利到了,再想办法把坑洞挖开。」
他点点头,一起走向运兵车。
我忽然有了个主意。「其实还有件事能做。」
桂葛里扬起眉毛。
「搜寻幸存者。」
「怎么做?」
「这里应该会有具备红外线功能的无人机,设定一下就可以针对整个营地进行扫描。我们睡觉的这段时间,让它们出去飞。」
事实上,就算没直接死于震波与爆风,也会被埋在瓦砾堆下长达四天,手边多半没有食物,生存机率非常低。但一想到也许有人还在等待救援,不做点什么,我也不可能睡得安稳。
无人机升空,开始回传数据到控制站。桂葛里与我爬进运兵车车厢,钻入睡袋休息。根据无人机巡逻所需时间,我设了三个钟头后的闹钟。
后来我是被人抓着醒过来,那双手又按又摇,耳边传来大叫。
小行星坠落之前,我被人用手肘敲了一下脸,瘀青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后来爬了蓄水层的裂缝、在奥林帕斯废墟劳动,身体其他地方感觉更悲惨。
黑暗中,我看清楚才意识到是桂葛里正摇醒我。他咕哝着俄语,大概在骂我。
我的手机叫个不停。
「你连闹钟也设密码?」桂葛里发现我醒了嘀咕着。
我翻身输入六位数字,钟声停下来。「对啊,确保我会醒过来。」
「是确保『我』会醒过来吧。」
我们下了运兵车,回到无人机控制台,那是个公文包大小的盒子,打开后一半是操作面板、另一半是触控屏幕。画面上的七号营地图分为很多层次,由卫星影像和红外线透视组成。我切换到红外线部分,内心立刻雀跃起来。
找到生命迹象了。
清点后共二十六个位置,都埋在营地住房底下,这倒挺叫我讶异。大西洋联盟包含七号营在内所有营地配置都一样,边缘是工厂和温室,中间才是居住区。无人机侦察结果明白显示出,厂房与温室都被爆风吹垮,原以为位在冲击起点另一边的设施能有几个幸免于难、有人躲在里面得以存活,但天不从人愿。
二十六人。原以为会更多、也祈祷能够更多。援救这些人比起开挖城塞更紧急。
动作必须快。
我首先考虑了是否挖开奥林帕斯地下室,若能找到奥利佛就是一大助力,他和奥斯卡同样能自由穿越蓄水层和城塞水道,如此一来,从城塞带人出来的速度就能加倍──而且出来的人数越多,就越能协助搜索地表是否还有人活下来。只可惜特地去找奥利佛会有两个问题。
首先就是即使有了地堡内的重型机器,找到他仍旧很花时间。之前不直接开挖土机过去奥林帕斯大厦,就是担心底下有活人,无人机探测后确定是没指望了。然而挖土机也可能损伤到奥利佛,一个不小心的话,只会挖出断成两截的他。
再来就是,我并不确定大厦崩塌以后,奥利佛是否受损,能否正常运作。奥林帕斯大厦的地下结构不像中央司令部,上头却压了两倍重的东西。理论上如果奥利佛没坏,应该会响应奥斯卡发出的讯号。但若运气好,他就只是为了省电或部分损坏而暂时脱机。
不找他,就得靠我和桂葛里两个人救助生还者。我也算不出那二十六个人得再撑多久,几天?几小时?还是几分钟?
我在地上留字条给奥斯卡、哈利与泉美,解释我们已经出发搜救。
「可是,从谁开始救?」桂葛里问。
我立刻有了答案。未必最理性,却最对得起良心。
「从讯号上质量低的开始。」
「儿童。」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