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现在就要说到我究竟是怎么变成缸中之脑的部分了。
刚开始的一段我不记得了,我的后脑勺近距离吃了一记电击枪;我昏了过去。失去知觉后,我被带上勒雷伊人的飞船,某个医生(至少我希望那是个医生)让我进入药物诱发的昏迷状态;这是整个过程的第一步,三天后跃迁时我正昏迷不醒,飞船抵达目的地时我依然昏迷不醒。
谢天谢地,接下来的这一段我同样昏迷不醒。
然后是恢复期,这可是实打实的,因为——我觉得原因是明摆着的,你想一想就知道——你把一个人的大脑从脑袋里取出来,然后让大脑在一个缸里继续存活,这会对大脑造成相当可观的创伤。
加起来,我一共昏迷了十八天。
我说的昏迷是真正的丧失知觉,我没有做梦,之所以不做梦,我猜是因为严格地说我并不是在睡觉。睡觉和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有着本质区别,睡觉是大脑在经过一天的外部刺激后休息和整理的行为,我身上发生的则完全是另一码事。假如说睡觉是在平静的池塘里舒舒服服地游泳,我身上发生的大概是在海洋风暴的正中央挣扎着浮出水面,周围十万八千里之内不见陆地。
我没有做梦。我觉得不做梦大概反而比较好。
自始至终我只醒来一次——好吧,我只记得我醒来了一次。我记得那种感觉就像我的意识被恶狠狠地拖过烂泥塘一样,心想: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
然后,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然后,我重新掉进烂泥塘深处。
下一次恢复知觉,我确实有了一些感觉。
我感觉到了——请允许我说脏话——我他妈这辈子最他妈可怕的一场头痛。
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形容。大致是这样:你想象一场偏头痛压在宿醉的脑袋上,然后你坐在幼儿园里,周围是三十个使劲尖叫的小孩,他们轮流用碎冰锥戳你的眼睛。
再乘以六。
大概等于我这场头痛的一半多。
碰到这种头痛,最好的办法就是躺下,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闭着眼睛,祈祷早死早投胎。因此我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几个问题,换了平时我早该发现的。
首先,黑暗,不该有这种完完全全的黑暗。
来,你闭上眼睛,就现在,是完全的黑暗吗?
我忽然想到,假如我请你闭上眼睛你就闭上了眼睛,恐怕你就看不见最后这个问题了。唉,我说过了,我不是作家。
我换个方式试试看:你闭上眼睛,持续一分钟。然后你睁开眼睛,问一问你自己,你闭上眼睛以后是完全的黑暗吗?
答案是否定的,不是。假如你所在的房间或其他场所有亮光,必定会有部分光线穿过你的眼睑。假如你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用显示屏读这段文字,或者听着我这个生物向你叙述,你的眼睛的生理结构也必然会让你看见一点什么。你揉一揉眼睛,视觉神经受到压迫,残影和色块就会在你的大脑里浮现。
完全的黑暗和难以摆脱的黑暗永远不会存在。
然而此刻的黑暗是……
它不是缺少光线而产生的黑暗,而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随着我意识到这种怪异的黑暗,我也意识到了寂静。彻底的寂静同样不存在。噪声永远陪伴你我,哪怕只是耳蜗里毛发摩擦而产生的阴魂不散的嗡嗡声呢。
什么都没有,只有彻底而完全的什么都没有。
然后我意识到我尝不到嘴里的味道。
别那么看着我,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就不知道你在那么看着我。
听我说。我不在乎你有没有想到过一点,那就是你总是能尝到自己嘴里的味道。你总是能尝到自己嘴里的味道,因为你的舌头就放在嘴里。舌头没有开关,此时此刻你就能尝到自己嘴里的味道,而我刚刚提醒你注意到了这件事,你多半正在想你应该去刷牙或者嚼个口香糖什么的。因为一个人的嘴里天生——说来有点奇怪——就有味道。
你能尝到自己嘴里的味道,哪怕你没有在想这件事也一样。
而我非常使劲地在想,但我依然尝不到任何他妈的味道。
我就是从这儿开始失控的。因为你知道失明是什么,很多人遇到过这种事。他们失去视觉甚至眼睛,尽管眼睛可以重新生长,甚至可以移植人造眼球,但你知道失明是切实存在的,倒霉的人有可能就是你。失聪亦然。
但谁他妈会尝不到自己嘴里的味道呢?
对,没错。我的大脑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没完没了念叨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多多少少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因为紧接着我意识到了我究竟无法感觉到多少东西:我感觉不到手、脚、手臂、腿、阳具甚至嘴唇的存在。没有气味通过鼻子传来、没有空气流经鼻孔进入鼻子的感觉、没有平衡感、没有冷热感。
没有紧张时的吞咽、腋窝和额头没有恐惧时的冷汗、没有心跳加速、根本没有心跳。
什么都没有。
这时候我应该会吓得拉了一裤子,然而我连括约肌失控都感觉不到了。
我能感觉到的只有剧痛,因为头痛好死不死在这一刻加强了十二倍。
我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头痛上,就像饿狗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块牛排,因为全宇宙我能感觉到的只有这一件事情。
然后我昏了过去,我的大脑注定了我对什么都感受不到这一点太有感触了。
我不能说我不赞成这个看法。
等再次醒来,我没有吓得失魂落魄,为此我还感觉到了一点小小的自豪呢。我尝试冷静而符合逻辑地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个假设:我死了。
无效,因为似乎有点傻。要是我死了,那么,对,我应该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我多半不会意识到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只是会……不复存在。
除非这是死后世界,然而我表示怀疑。我不怎么关心宗教,但我听说过的死后世界似乎都不是什么也没有的虚无。假如上帝或诸神确实存在,而这就是他们能搞出来的所谓永生,那我只能说他们的用户体验让我很失望了。
因此:我多半还活着。
万事开头难!
第二个假设:我处于某种昏迷状态中。
这个假设似乎更加合理,但我对昏迷的各种医学细节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处于昏迷中的人还有没有思考能力。从外表看,他们似乎毫无反应。这个想法暂且存档,以后慢慢考虑。
第三个假设:并非昏迷,但出于某些原因被困在躯体里,丧失了所有知觉。
从表面上看,这是最合理的解释,然而有两个问题我无法回答。首先,我是怎么陷入这么一个困境的。我意识清楚,知道我是谁,但除此之外,我的近期记忆都不太牢靠。我记得自己从床上掉下来,然后跑向舰桥,然而后面就一片模糊了。
这说明我遭遇了某些意外;我知道意外本身造成的心理创伤有时会抹掉人们关于事故或受伤的记忆,眼下有可能就是这样。无论我碰到了什么倒霉事,总之此刻我的情况很不妙。
嗯,这不是什么新闻。我是一个飘浮在虚无之中的意识。“你的情况很不妙”简直就是贴在我身上的标签。
但还有第二点疑问:就算我情况非常糟糕——我猜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也应该能感觉到一些什么,意识到除我自己思想之外的东西的存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妈的,我连头疼都感觉不到了。
“你醒了。”
一个非常清晰,但没有任何可供辨识的特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被吓得无法动弹——更准确地说,要是我还有能动弹的部件,肯定会吓得无法动弹。
“哈啰?”我说——更准确地说,要是我能说话就会这么说,但我无法说话,因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即将进入惊恐模式,因为很明显我现在出了一些岔子。由于我吓得魂不附体,那个声音——无论它属于谁——没有再一次把我孤零零地扔在虚无之中。
“你在试图说话,”那个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你的大脑在试图向嘴唇和舌头发送信号,没用的。你直接思考文字就行。”
像这样,我想。
“对。”声音说。要是我能哭泣,我一定会喜极而泣。乱七八糟的思绪和情感陡然迸发,每一个都急急忙忙地想自我表达。我花了足足一分钟才平静下来,将精神集中在一个连贯的念头上。
我发生了什么事?我问,我为什么不能说话?
“你不能说话是因为你既没有嘴也没有舌头。”声音说。
为什么?
“因为被我们切掉了。”
我愣了好一阵,然后想:我不明白。
“被我们切掉了。”声音重复道。
它们出了什么问题吗?我遇到事故了?
“不,它们完全正常;不,你没有。”
我不明白,我又想。
“我们从你的身体里取出了大脑。”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难明确地将那一刻体验到的彻底混乱的量级传递给你。我非常努力地想表达刚听见的这句话对我造成的迷惑和怀疑,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
啥?
“我们从你的身体里取出了大脑。”声音重复道。
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对于我们需要你完成的任务来说,你不再需要它们了。”
我依然无法很好地理解,也没有任何能够继续和对方交谈的想法,我等待着整件事情逐渐沉淀出个所以然来。
你们要我做什么?我想。
“驾驶你的飞船。”
我需要我的嘴,否则没法驾驶。
“不,你不需要。”
那我怎么和其他船员交谈?
“没有其他船员。”
听见这句话,一个念头跳进我的脑海——有点像记忆,但不是真正的记忆。这个念头是我曾经知道钱德勒号的船员发生了什么,但现在我不知道了,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其他船员呢?我心想。
“死了。全都死了。”
怎么死的?
“被我们杀死的。”
惊恐卷土重来。我知道这是真的,声音说的是实话,但我无法想象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我知道我曾经知道,我发疯般地搜寻记忆,但我的意识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告诉我答案,我能感觉到的只有恐惧如高墙般逐渐接近。
你们为什么杀死他们?我心想。
“因为不需要他们。”
开飞船需要一支船员队伍。
“不,我们不需要。”
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你。”
我一个人不可能开这么大的一艘飞船。
“你会的,否则就会死。”
我他妈连动都没法动。我气急败坏地心想。
“这不会构成问题。”
我连动都没法动,你要我怎么驾驶和操纵一整艘飞船?
“现在你就是飞船本身。”
忽然之间,彻底不明白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说什么?我好不容易心想。
“现在你就是飞船本身。”声音重复道。
我就是飞船。
“对。”
我是钱德勒号。
“对。”
这话是他妈什么意思?
“我们从你的身体里取出了大脑,”声音说,“然后将大脑与钱德勒号集成在一起。飞船现在就是你的身体,你要学习控制自己的身体。”
我尝试理解这番话,结果是一场惨败。对方话里的意思我一丁点儿都听不懂,我无法想象自己变成一艘飞船,我无法想象独自一人控制如此复杂的一台巨型机器。
要是我做不到呢?我心想,要是学不会控制它呢?
“那你就会死。”声音说。
我不明白。我又说,我有种陷入彻底绝望的感觉,我猜这一点非常明显。也许这就是重点所在。
“你明不明白并不重要。”声音说。
我的一部分大脑立刻答道:去你妈的,混账东西。但念头似乎没有发送出去,至少那个声音没有作出回应。于是我换了个话题。
你们为什么这么对待我?
“这艘飞船需要一名驾驶员。你是驾驶员,你熟悉这艘飞船。”
那也不需要把我的大脑从我该死的脑袋里取出来吧。我想。
“需要。”
为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
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都无所谓。”
我愿不愿意驾驶飞船就有所谓。我不愿意。
“你必须愿意,否则就会死。”
我已经是个缸中之脑了。我心想,我不在乎死不死。
我以为我说得非常有道理,直到一波痉挛般的剧痛袭来。
记得先前的头痛吗?相比之下那只是毛毛雨。那种感觉就像我的整个身体变成了一团抽筋加触电的肌肉,即便是因仿佛我又拥有了身体而产生的惊诧,也没有让我忘记这种疼痛有多么剧烈。
从客观角度说,它顶多持续了几秒钟。从主观角度说,我觉得我一下子就老了一岁。
剧痛停止。
“你没有身体,但大脑并不知道,”声音说,“所有神经通道都还存在。你的大脑能让你体验疼痛的所有方式都在我们的掌控中,操作起来非常简单,所有设定都已经编好程序。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循环激活其中的每一种。我们也可以把你留在黑暗中,剥夺所有的感官,直到永远。因此,是的。假如你不肯驾驶和操纵飞船,那么你就会死,但你会在死前知道你的死亡能被推迟多少时间和在此之外你能感受到多少痛苦。我向你保证,你会在乎的。”
你们是谁?我心想。
“除非你按我们说的做,否则我们就是你在余生中能听到的唯一一个声音。”
这个“我们”是皇帝的自称吗?我心想,不是对那个声音,而是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我他妈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被人用手段弄得像是一整个发电站的电流穿过了我不存在的身体,我猜这让我有点不太正常了。
声音没有回答。
这是第二次发生类似的事情了,也就是我没有直接面向那个声音思考。
有意思。
要是我按你们说的做会怎么样?我问声音。
“那么最后你会重新得到你的身体,一个非常简单的交换。按我们说的做,你会重新变成自己。拒绝,你会在痛苦中死去。”
你们要我做什么?
“驾驶和操纵这艘飞船。我们已经说过了。”
去哪儿,干什么?
“以后再告诉你。”声音说。
我现在该做什么?我问。
“现在,你思考,”声音说,“你想一想你有什么选择和每个选择会造成什么后果。我给你一天思考,在黑暗中。这一天会非常漫长,再见。”
等一等。我心想,但声音已经消失了。
于是我思考了整整一天。
第一个想法:我肯定没死,没必要陷入宗教危机,需要担心的事项中可以划掉一条了。尽管只有这么一条,但这会儿少一条算一条。
第二个想法:囚禁我的人,无论他们是谁,他们掳获了我所在的飞船,杀死船员,把我的大脑从身体里取出来,现在希望我独自一人操纵飞船去执行他们的任务,要是我不肯从命就会杀死我。
第三个想法:去他妈的这些人,我绝对不可能为他们做任何事情。
若是这样,他们会喜滋滋地使劲折磨我,哪怕只是因为好玩,已有的经验这么告诉我。事实上,我必须把这一点也列入考虑范围。
第四个想法:为什么选我?
展开来说,为什么选我,而不是其他人?我是钱德勒号的第三驾驶员,同时还是最新的一名船员。他们大可以从船上另外选一个人,从熟悉飞船、知道它的运行情况和设计能力的角度说,其他的人选无论如何都比我强。我不是显而易见的好人选。
指出你的驾驶员。
这句话挤出我的潜意识,站在我面前挑战我,命令我给它一个语境。我的记忆依然断断续续;我知道有人说过这句话,但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说的。我必须在脑海里掘地三尺才能找到答案。
好在我有时间。
过了一段时间,一幅画面跳进我的脑海:一个生物,身穿黑衣,膝盖向后弯,向陶船长下命令,船长质疑它的命令,它枪杀了李瀚。
一个勒雷伊人抓住了我,关于这些人是谁的问题有了答案,但并没有回答为什么选我的问题。船长没有指认我是一名驾驶员,她没有指认任何人,做这件事的是另一个人。
奥坎坡国务卿。
忽然间,这个龟孙子从人群中选出我的画面明晃晃地跃入脑海,清晰得就好像我又回到了那个时刻。
紧接着,其他的片段也恢复了——记忆中所有的空白忽然被填满,强插进来的势头之猛几乎让我感到痛苦。
我必须停下。
我必须停止哀悼钱德勒号的船员,哀悼我已经交上的那几个朋友,哀悼其他我尚不认识但同样不该白白丧命的船员,活下来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
这花了我一段时间,但就像我已经说过的,我有不少时间。
我慢慢平复心情。
然后,我开始重新考虑问题。
为什么选我?因为奥坎坡国务卿认识我。我们上钱德勒号之前他就认识了我,我们一起乘交通艇登船,得知目的地改变后,我带着问题去找过他。
他知道我是驾驶员,对我这个人也略有了解——在钱德勒号上,除了陶船长和薇拉·布里格斯,他很可能只认识我一个人。
他选我很可能仅仅因为他知道我是驾驶员。他知道船上还有其他驾驶员——很可能见过博尔达克在舰桥操纵飞船——但我是他想到的第一个人选。因为他认识我,他了解我,或者他以为他了解我。
也许他选我不仅因为我是驾驶员,也许还因为他对我的了解超过了其他随便哪个船员,也许他救我一命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个人联系。
是吗?难道我不是自己想到了,就去他的船舱问他给船长的指令是怎么一回事吗?他发现我想到了这么多难道不是小小地有点敬佩吗?
嗯,没错。也许他选我是因为他认识我,也许因为他喜欢我,也许他甚至觉得他在救我的命,也许他以为他送了我一个人情。
选你,把大脑从你身体里挖出来,这恐怕不是我想象中的人情。我的一部分大脑说。
说得好,大脑,我心想,没有理会我在自言自语的事实。然而重点不在于我的想法,而是在于奥坎坡对这件事和对我的想法。我不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以为奥坎坡对我青睐有加——我想到他对特万指挥官说,让不让薇拉·布里格斯别进救生舱都随便它。奥坎坡的助理跟了他好几年,假如奥坎坡对她都是这个态度,他只怕不可能在乎我会不会犯浑和惹麻烦。
但在那之前,我说不定能在这里面做点文章。
什么呢?而且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现在我还不知道。
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此刻我在列举自己潜在的优势。其中之一是奥坎坡,出于某些原因,他选择我驾驶钱德勒号——或者说,成为钱德勒号。
这是一项优势。
另一项有可能的优势:奥坎坡并不了解我。
他记住了我的名字,他认得我这张脸,他知道我是驾驶员。
然后……只有这些了。
意味着什么呢?
有可能毫无意义,也有可能等他们把我挂载上钱德勒号的控制系统,他们不会知道我对那些系统和该如何使用它们已经有了多少了解。
别太兴奋,我的另一部分大脑说,你现在是个缸中之脑。你干什么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会儿他们多半正在欣赏你琢磨这些呢。
你太悲观了。我对我的另一部分大脑说。
至少我没在自言自语,它反驳道,再说你也知道我是正确的。
说得很有道理。我不得不接受现实:让我一个人和我的念头待在一起有可能是他们给予我的一项测试,目的是看看我会如何反应。假如他们能够跟踪我此刻的念头,我不得不承认他们会基于那条信息决定该怎么对待我——杀死我,折磨我,等等等等。
然而我认为他们做不到,我认为让我和思绪独处一天另有其他的目的。那是为了支配我,为了恐吓我,提醒我,我有多么孤独和无助,我的生存如何完全仰承他们的鼻息。
然而你知道吗?他们完全正确,我感到孤独,我的小命完全操纵在他们手上,我被吓坏了。
然而我不会任由他们支配。
对,我与世隔绝。对,我心惊胆战。
但我同时也非常非常生气。
这就是我打算好好利用一下的东西了。
假如他们能监控到我在琢磨这些,那么他们随时都可以杀死我。假如真是这样,那就随他们便好了,否则的话,他们只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和他们的时间。
然而我不认为他们在监控我。
我不认为他们觉得有这个必要。
这是另一项我有可能存在的优势。他们以为他们对我占据了完全的上风。
话也说回来,确实如此。我是一颗缸中之脑,只要他们愿意,他们随时可以杀死或折磨我。占据上风,按定义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但事实上,他们需要我。
他们需要一名驾驶员操纵钱德勒号,他们的人选是我。
而且他们只有我一个人选,其他船员全都被他们杀死了,在救生舱里窒息而死。他们非常确定他们能够对我占据上风,甚至懒得多留一个备用人选。
这说明他们要么从没做过这种事,对其中的细节毫无概念;要么做了太多次,沦为受害者的驾驶员的反应永远相同。
我想到勒雷伊人说它们的工程师能修好飞船并让它重新上路,因为它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我想到它们处理钱德勒号船员的娴熟手法,如何威吓他们以得到它们想要的东西。
很明显他们在这方面不是新手。
他们做过这些事情,此刻也许正在折腾除我之外的其他驾驶员。他们希望驾驶员感到绝望,为了取回自己的躯体,愿意帮他们做任何事情。他们已经习惯了驾驶员的回答,不认为还有可能存在其他的反应。
因此,不,我不认为他们此刻正在监控我。我不认为他们觉得有这个必要。我有可能弄错了,但我愿意基于这个假定采取行动。
于是我就有了空闲时间可以思考,还有计划,我的另一项优势,至少暂时如此。
然后我还有最后一项优势:
我知道我已经死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知道他们答应把我装回身体里的承诺几乎百分之百肯定是扯淡,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杀死了钱德勒号的全体船员。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我恳求奥坎坡发射跃迁无人机回凤凰星空间站以拯救船员时他说的话。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欺骗船员,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等死。
他们根本不打算把我装回我的身体里。我几乎可以确定我的身体已经消失了——焚化或者扔进太空或者进了炖锅,因为勒雷伊人捞到机会就要吃人类是出了名的。
我想象我的身体在一个非常大的锅里,小火慢炖。
我甚至觉得有点黑色幽默呢。
无论它遭遇了什么,我的身体都是过去时了,我非常确定。
我还确定无论奥坎坡和勒雷伊人——还有他们为之效力的天晓得什么人——要我做什么,等我完成任务,他们就会拨动开关,眼睛眨也不眨地干掉我。
当然了,前提是他们要我去做的事情本身不是自杀式任务,而我猜多半并非如此。或者就算我回不去,他们也不会真的失眠。
至于我的命运和钱德勒号其他船员的命运会有什么不同,我不抱任何幻想,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等他们利用我完成了他们策划的事情之后。
也就是说,从现在到那个时候之间,我必须(前后顺序无所谓):搞清楚他们是谁(除了奥坎坡和一群勒雷伊士兵外),弄明白他们在策划什么和该如何阻止他们,把他们杀个他娘的一干二净。
他们所有人,除了奥坎坡。假如有办法能带他回殖民联盟空域,那我就必须要做到。因为其他的暂且不说,我认为联盟肯定对他搞的天晓得什么勾当非常感兴趣。
还因为用死亡来惩罚他未免便宜他了。
对于一颗没有身体的大脑来说,你还真是野心勃勃呢。我的另一部分大脑又开腔了。
我没事做啊。我答道。因为确实如此,此刻我只有我的思绪,还有时间,许许多多时间。
于是我就好好利用了它。
不知什么时候,我猜我睡着了。没有外部参考系,你很难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但我知道我没有做梦,我对此没什么意见。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声音回来了。
“我们给了你时间思考自己的处境,”声音说,“现在该作出决定了。”
声音说得对:现在我该作出决定了。
不是我打不打算活下去,这方面我早就决定好了。
我现在要决定的是在声音面前该如何表现。
我应该畏缩和恐惧吗?还是应该倔强和反叛,但依然愿意做他们要我做的事情?还是保持沉默,只做声音叫我做的事情?
这是个重要的决定,因为我此刻的回应方式将奠定双方关系的基础和确定未来他们能允许我如何回应——还有我做哪些事情或许能逃脱惩罚。
假如我选择了错误的态度,就有可能产生反效果。假如我过于顺从,他们会当我是一台机器那样对待我,虽说他们确实把我变成了机器。要是过于叛逆,我的空闲时间都会花在感受触电上。两者都不是我想要的,尤其是后者,一次就够了。
“你的决定是什么?”声音问。
我有问题。我突然心想。这不是他们期待我作出的反应,不过嘛,好的,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的问题无关紧要。”声音说。
让我换个说法吧,我说,我愿意做你们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但让我知道一些事情也没什么不好。我明白我不可能强迫你们回答我的任何问题,然而要是你们愿意考虑一下回不回答,也许就能帮助我更努力地帮助你们。
声音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停顿:“你有什么问题?”
我有三个问题。我说。这对我来说依然很新鲜,但我肯定能想出三个问题来的,对吧?
有一个问题恰好跳进我的脑海。首先,你有名字吗?
“这有关系吗?”
因为称呼你是“我脑袋里的声音”似乎有点尴尬,我心想,既然咱们要一起做事,那你有个名字岂不是更方便吗?
“你可以叫我控制。”声音说。
好的,我心想,你好,控制。
控制默不作声,等我继续说下去。嗯,好吧。
其次,我有可能在某个时候和奥坎坡国务卿聊几句吗?
“你为什么要和他说话?”
我并不是非要和他说话。我心想,我已经答应了要帮助你们,但你们从钱德勒号带走我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做这些天晓得什么事情都是为了帮助人类。我想和他更深入地谈谈这个,以便更好地理解他的意思。
“你理不理解都无所谓。”控制说。
我知道,我心想,尽管我知道你们没有义务在乎我的看法,但我确实不赞成。你们已经得到了我的帮助,但假如能得到我的理解,我也许能派上更大的用场。奥坎坡国务卿是个有名望的人,我尊重他。既然他这么做了,那他肯定有理由。我认为我也能够理解这个理由,我愿意更深入地听一听。
“我们现在不会允许你和奥坎坡国务卿交谈,”控制说,“但假如你在工作岗位上表现良好,我们以后也许会考虑。”
有道理。我心想。
“以后别再向我们提这个要求了。”
绝对不会。你们已经说了你们会考虑,这就够了。
“最后一个问题。”
你能向我保证我会取回自己的身体吗?
“我向你保证。”控制说。
好的,你向我保证,我心想,你的承诺。我已经说过了我会帮助你们,我一定会,你们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照着做。你们说过要是我做了,就能取回自己的身体。这是个交易,但交易是一码事,承诺是另一码事。你可以和任何人作交易,但你只会对你信任的人作承诺。假如你向我作出承诺,就说明我可以信任你。这意味着我就不需要再担心我能不能再相信你了,意味着我会做你要我做的所有事情,而且会加倍认真。
声音再次停顿。
我提这些问题是有目的的,尽管刚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
情报,信任,建立亲密感和关系。
我问对方的名字,尽管“控制”算不上一个名字,但总比没有好。这是人格化的代表,将皇帝般的“我们”变成了一个“我。”请求和奥坎坡谈话扩展了我们的交易,将它从一般性的东西——他们多半逼迫每一位变成缸中之脑的驾驶员接受这个交易——变成了特定于我的关系。
要控制向我保证?进一步的亲密感——在我和它之间形成交易。某种互惠关系,某种信任。
同时还是一个测试。
“我向你保证。”控制说。
现在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关于控制的所有事情。
而控制完全不知道我知道。
我需要的就是这些,我说,我准备好了,你好了就开始。
“咱们开始吧。”控制说。
钱德勒号的舰桥出现在我的周围。
更准确地说,是用电脑生成的钱德勒号舰桥的视觉化呈现;更干净,更直观,去除了所有不必要的细节。
“你认识这个。”控制提示道。
当然。我想。
这是标准的用于训练的舰桥模拟程序,按钱德勒号的舰桥参数配置,后者本身也相当标准。
我认识它,因为我和所有舰桥人员一样,除了在特定的舰桥控制台上接受实地训练,也在这东西里待了几百个小时。
我认识它,还因为我在它的编程中出了一份力。
也可能是它稍微早一点的一个版本,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眼前这个也许是升级版。
尽管如此,但飞快扫视一圈之后,我发现自从我参与项目到现在,软件没有多少变化,看起来甚至不像一个新的大版本。也许是个带点的小版本?有几处小改进的那种?这个组织不可能和殖民联盟商业体系的主流有什么瓜葛,他们究竟是怎么拿到这些程序的呢?软件显然被盗版了,我不禁要为我的前雇主打抱不平。
当然了,我不可能告诉控制我参与过软件的编写。控制不知道,因为奥坎坡不知道,我也找不到理由要告诉他们。控制多半认为我很蠢,因为我愿意相信它的话,我不打算做任何事情来破坏它的这个看法。
这是舰桥模拟程序。我对着控制想道。
“它曾经是个舰桥模拟程序,”控制说,“现在依然是,但我们将它改造成了控制钱德勒号,你最终会从它内部控制飞船上的所有系统。”
我怎么控制?我问,模拟程序被设计成虚拟空间,但必须追踪真正的手和身体的动作,两者我都没有。
“这样。”控制说,我立刻有了一个虚拟身体。我的视角显然应该处于头部高度;通过思考,我可以让它沿着中轴转动,就好像我又有了真正的脖子。我低头望去,看见底下是人类躯体简单化的视觉呈现。我想象移动双手,双手从身体侧面向上移动,手掌朝着我,应该有掌纹和指纹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我险些当场精神崩溃,因为我太激动了,有这么一个模拟身体也好过完全没有身体。
尽管如此……
我的一部分大脑——我猜就是先前和我争论的那部分大脑——说:是吗?难道就是这样?
我知道它的意思。它在说这些浑蛋从我的身体里取出我的大脑来操纵钱德勒号,逼着我独自一人操纵钱德勒号,接着他们模拟了我不再拥有的身体,要我用它来操纵钱德勒号。
这看起来似乎,怎么说呢,不太经济。你们花了时间去除我的身体——既然不再需要受制于人类躯体的限制——为什么不再花点时间建立相应的控制机制呢?
他们把你从身体里取出来不是为了效率。我的那部分大脑说。嗯,对,这一点我早就猜到了。那是为了恐惧和控制。
但依然有点浪费精力。
我收拾思绪(一个比喻),环顾模拟的舰桥。
你和我一起上舰桥吗?我问控制。
“不,”它说,“请上舰长椅。”
我点点头。舰长椅前有个显示屏,供她查看各个岗位的信息,可以同时看所有岗位的,也可以看单独某个岗位的。陶船长和所有船长一样,更喜欢听取舰桥人员的汇报,他们擅长将信息提炼成她必须立刻知晓的情况。然而假如她想自己提炼信息,也可以直接从屏幕上获取所有数据,这意味着我也可以。
与此类似,若是船长愿意,她可以不下达命令,而是直接通过屏幕控制飞船。很少有船长这么做,因为各种情况瞬息万变;另一方面,假如你想让舰桥人员不高兴,最好的办法就是越俎代庖。事实是没有一个船长能够胜任舰桥上的所有岗位,绝大多数船长也没这个兴趣。
但我现在得要提起这个兴趣。
我坐进虚拟的舰长椅,拉起舰长用的显示屏。
我准备好了。我对控制想。
虚拟的舰长显示屏点亮了,各个部门的视窗以网格形式打开。单击一个视窗会让它扩展到全屏幕并进入全互动模式。同一个时间只有一个部门视窗可以全屏幕显示,但你可以串接多个部门视窗的全屏幕,用扫动方式快速访问。这些都是基础操作,但问题是现在我必须一个人监控和操纵所有部门的界面。
我仔细查看船长初始屏的启动网格。
有些是空白的。我说。
“飞船的有些功能已经不再需要控制,”控制说,“你将是船上唯一的活物,生活区被紧密封闭并由我们控制,你不需要生命支持系统,类似的还有通信系统。通信和另外几个与飞船相关的功能由我们控制,其他一些,例如轮机,你只需要在有限的水平上控制,这些功能的维护也由我们处理。你需要关心的功能只有导航、武器和推进,包括跃迁在内。”
这样一来倒是简单多了。我对控制想。我把导航、推进和武器的视窗放大到全屏,然后串联显示。
我准备好了。我发送。
“我们先发给你一个模拟任务,”控制说,“很简单,精神主要集中在导航上。咱们开始吧。”
第一天我模拟训练了十个小时,至少模拟的钟表是这么说的,几乎全是超简单的导航练习,我这个驾驶员睡着了也能完成。我怀疑这些模拟任务并不是控制专门为我挑选的,而只是根据一个清单照本宣科,从头练到尾。
很无聊。
但同时也都在我的能力范围内,第一天没有任何我无法完成的任务。驾驶飞船和驾驶其他大多数东西一样,无非是将信息喂进电脑,处理有可能出岔子的不正常情况。最初这些模拟任务里没有任何东西出岔子。
最难的一个是操纵模拟的钱德勒号侧飞滑行,以免撞上一块飘浮在太空中的岩石。我考虑用模拟钱德勒号的激光炮击碎它——因为它足够小——但我猜这个模拟任务的重点不在于此,再说击碎这块岩石有可能制造出许多块更小的岩石,它们更难以追踪,说不定会给其他飞船造成麻烦。大多数飞船都能应对微流星体所带来的冲击,但何必没事找事呢?
于是我操纵钱德勒号让开,记录石块的目前位置和方向,按理说我应该将数据包模拟发送给附近的其他飞船,但飞船的通信系统不受我控制。于是我只能写一条备忘录,等以后一有机会就把数据发送给其他飞船。
我不知道控制有没有注意到这些。无论是那个模拟练习还是当天其他的任务,控制自始至终一直保持沉默。我在练习期间问控制为什么不说话,它的回答是:“你以后会单独控制飞船。一旦任务开始,你不会和我们或其他人进行通信联系。你必须习惯寂静的环境。”
你不担心无聊吗?我问。人类意识除了监控导航系统外还需要一点刺激。
“以前这从来不是个问题。”控制说。于是我知道了,他们不只对我一个人做过这些事情。
我想到落入相同困境的其他人,要是我有身体,肯定会不寒而栗。
这同时还提醒了我,模拟练习中的人也许不止我一个。那个控制——无论它是谁——甚至就在它折磨我的时候,也许正在对其他人和其他飞船做类似的模拟练习。这是我必须搞清楚的一件事——迟早。
“今天到此为止,”控制最终说,“明天继续。”
那是多少个小时以后?我问。我不知道控制是不是人类,但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们所在的地方不是人类的前哨站,因此我不清楚一天会是多久。
“从现在起大约十二个小时后。”控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猜它不得不去查了“小时”是什么,否则就无法和我继续谈话了。
我现在该做什么?我问。
“随你便。”控制说。
我想去跑步。我心想。
控制没有回答。我觉得控制这家伙——不管它是谁——恐怕没什么像样的幽默感。
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做吗?我问。
“要是你愿意,你可以重载今天的模拟任务,然后再运行一遍,”控制说,“事实上,我建议你这么做。”
还有其他的吗?我问。有什么东西可以读吗?可以看的?可以听的?
“没有。”控制说。
能给我一点什么娱乐吗?我问,随便什么都行。要是只能盯着导航模拟看,我觉得我的效率迟早会降低。
“要是降低得太多,你就会受到惩罚,”控制说,“要是受到惩罚后还降低,你就会被杀死。”
呃,这也算是一种激励机制吧。我对控制想。
控制没有回答。我猜控制已经离开了模拟系统。
你必须习惯寂静的环境。我对自己想,重复早些时候控制的话。好吧,喜不喜欢我都必须习惯。
我低头看着模拟的舰长椅和舰长显示屏,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菜单分页,上面是今天的任务。要是我愿意,可以重新载入它们。
但我没有,而是起来绕着模拟的舰桥跑圈,然后我做了几组俯卧撑、弓箭步和仰卧起坐。
让我说清楚,我并没有产生我在锻炼身体的幻觉。我无法感觉到我的模拟身体;连我当天在显示屏上做的双击和扫动都毫无触感,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保持体形,我没有身体需要保持体形了。
我做这些是因为它们不属于控制要我做的事情,它们是我想在自己的时间里做的事情。或者可以说,我通过这种方法来练习控制能力。
它甚至算是奏效了,最后我累了,我躺在模拟的地面上睡觉。
却发现我没有模拟的眼皮。
无所谓。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这次我知道我睡着了。
两天后,我打破舰桥模拟程序并逃了出去——算是如此吧。
事情发生在休息时间,控制晚上——或者是我猜测中的晚上——下班休息之后。我正在重新运行当天的一个模拟训练,这个任务要我引导钱德勒号开进空间站的一个泊位。这套动作规程无论在模拟器里还是真实生活中,我都已经做了几十遍甚至上百遍,对我来说毫无挑战性可言。
于是我做了一个人在模拟训练中因感到厌倦而行为失当,又不会招致惩罚的事情。
我开始破坏东西。
首先我用钱德勒号撞空间站,纯粹出于科学理由,我对模拟程序仿真经典物理现象的真实性很感兴趣。
答案:不坏。我能够有限地控制外部传感器,因此我看见钱德勒号和空间站壮观地相互挤压,爆炸性减压使得金属和玻璃碎片栩栩如生地喷发,钱德勒号深深地插进空间站。可惜我的传感器没有显示钱德勒号的引擎出现过载,否则肯定会创造出一场绚烂的大灾难。
于是我再次运行模拟程序,让钱德勒号拉开一定距离,认真地加速前进,然后撞击空间站。
这次钱德勒号爆炸了。所有的控制视窗闪现红色,然后变成空白,这对船体结构的完整性来说不是个好兆头。模拟程序没有详细列出财产和人员的损失,但我估计我撞击的空间站分区和钱德勒号上都不会有生还者。
钱德勒号的船员本来就没有活下来。我的另一部分大脑说。
我没搭理它。
下一次运行,我好奇的是如果我攻击空间站会发生什么。我运行过的模拟任务没有一个要我操纵武器系统的,因此当控制在场时,我没有去研究它们。
但我能控制武器系统,而且它们的工作情况完全正常,非常好。在接下来一场模拟中,我朝空间站发射了三枚导弹。只是为了看一看会发生什么。
一分钟后,空间站发射的十枚导弹击中钱德勒号的各个关键部位,破坏了武器系统、引擎、船员卧舱和外部传感器,我的损伤传感器变成亮红色。一秒钟后,所有显示屏变成空白,因为在这场模拟中,钱德勒号已经变成了一团逐步扩散的碎片。
好的,真是粗暴。我心想,要是我能做到,一定会面露笑容。
接下来我又做了几次模拟,袭击空间站,袭击空间站的其他飞船,朝交通艇开火,大体而言就是将牵涉到导弹偷袭的各种战术进行任意组合。所有模拟的结局都差不多:钱德勒号变成导弹的靶子。
很好,非常好,咱们来试试这个。我心想,再次运行模拟程序。
这次我没有去撞空间站或者朝空间站开火。我将钱德勒号开进泊位,等待模拟系统发出“顺利完成”的信号——也就是我做到了模拟系统要我做的事情的信号。
然后我朝空间站发射了一轮导弹,瞄准它的武器系统,既包括能看见的那些,也包括看不见的那些——来自我已经掌握的空间站的数据。我设置好了导弹的发射间隔,因此它们将在同一时刻击中所有武器系统。
导弹完成了任务。就在所有东西都美妙地炸成火球的时候,我打开引擎的喷火口,朝着爆炸中心撞了上去。
就在钱德勒号和空间站外壳接触的那个瞬间,异常的事情发生了。
所有东西都变黑了。
不止船长的显示屏——它应该告诉我钱德勒号已经毁灭——不,所有东西都变黑了。前一瞬间模拟世界还存在,紧接着,有足足好几秒钟,它不存在了。
我在彻底的黑暗中度过了那几秒钟,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舰桥的模拟画面在我周围重新出现。
我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把模拟器程序搞崩溃了。
这时,我不骗你——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炸了。
舰桥模拟器的情况是这样的:它现在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在它里面生活,运行模拟任务,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我无法离开它——我置身其中,但除了运行控制让我运行的模拟任务外,我对它没有任何控制能力可言。我无法走出模拟世界,或者关闭程序,或者以任何方式折腾它的代码。我被困在里面。它是我的监狱。
但在我把模拟器程序搞崩溃的那几秒钟里,它把我踢了出来。在那几秒钟里,我置身于其他某个地方。
其他什么地方呢?
嗯,程序崩溃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你会被踢回程序所运行的系统里。
不是真的在系统里;我的意识没有被吸进某台电脑什么的。不然那就太可笑了。我的意识在我的大脑里,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但在此之前,我的感官被接入了舰桥模拟程序。我看见和感觉到的一切都在它里面,但在模拟器崩溃的那几秒钟里,我来到了其他某个地方,也就是模拟器所运行的系统里。
我什么都看不见,但舰桥模拟界面随即重新出现,说明舰桥模拟器的崩溃并非破天荒的第一次。控制(或者其他什么人)设置了重启,不给驾驶员任何时间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见他或她正在操作的电脑界面,而是将驾驶员直接调回舰桥模拟器的世界里。
但这并不等于驾驶员就被完全锁在了系统之外。
我再次运行停泊模拟训练。
假如控制知道程序崩溃过,就意味着它知道漏洞在什么地方,或者知道一些漏洞位于何处。因此,有可能它知道此处有漏洞,但没有处理,只是重新启动程序,直接跳回模拟器里;也有可能它作了处理,尝试给代码打补丁,但新代码和旧代码接合得很差劲,因此在过程中创造出了新的漏洞。
控制不会知道新漏洞的存在,除非漏洞在它监控下的某次运行中暴露出来。然而在控制的监控下,任何人都不会做我刚刚做的这些事情,因为他们可能只是因为放屁太响而被控制用电刑惩罚。
因此,控制不知道这个漏洞的存在。
然而有些瑕疵是一次性的,不可复制。程序员最难修复的就是这种错误。
我再次运行模拟任务,步骤完全和上次一样,看瑕疵会不会以相同方式重现。
它重现了。
于是我第三次运行。
这次等程序崩溃后,趁着系统重启的时候,我在脑海里调出几条命令,它们能够打开系统平台的诊断和修改界面,我们曾经在这个系统上编写舰桥模拟器的程序。
我非常认真地想这几条命令。
两秒钟后,界面打开了。
诊断和修改界面。难看,纯粹实用主义,从视觉化用户界面存在的那天起就是这样。
但在我眼中无比美丽。
它们意味着我进入了系统。
更确切地说,我进入了钱德勒号的系统平台。
嗯,好吧,只进去了一点。
假如这是个视频节目,故事说到这里,黑客主角写几行有魔法的代码,所有权限就会向他开放。
坏消息是我本人的处境恐怕与此大相径庭。我不是会写魔法代码的黑客主角。我是个缸中之脑。
但我是一名程序员。好吧,曾经是。而我熟悉这个系统。我熟悉这些软件。
而我有个计划。在有人来打扰我之前,我还有一点时间。
于是我开始工作。
我就不用我做的那些事情的细节来烦你了。假如你是个程序员,你熟悉系统平台、硬件和代码,那么你会觉得我做的事情特别酷,超级有魅力,咱们可以开个大讲堂,聊聊系统安全,还有任何一个系统被攻破都是因为编写者以为他考虑到了所有变数,而实际上他只考虑到了他知道的那些变数,或者更进一步说,他自以为他知道的那些变数。
剩下的人只会听得两眼无神,祈祷早死早投胎。
我猜你们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所以对于剩下的人,你们只需要知道:
首先,这些工作,或者说其中的第一部分,花了我不止一个晚上。
实际上花了我两个星期。在此期间,我时时刻刻都在等待控制或其他人查看钱德勒号的系统平台,等待他们发现我在里面游走、更改程序和企图进入我不该进入之处的证据。我等待被他们发现的那一刻,等待他们决定为此惩罚我的那一刻。
但他们没有发现。
我不骗你。为此我还挺生气的呢。
因为这说明他们的安保体系很松懈。整个都很松懈。无论是谁抢夺了钱德勒号,他们都把系统敞开着放在那儿,只留下最基础的一些安全措施,这些安全措施大概从电脑时代刚开始那会儿就过时了。他们有可能非常确定他们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所有人都能被信任,谁也不会企图干坏事;也有可能他们只是愚蠢。
也许两者都对!安保体系真的太差劲了。
然而这对我来说当然是好事,否则我恐怕已经死了,所以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刚开始的两周是最吓人的,因为我基本上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坏事。我尽可能隐藏我正在做的事情,但只要有人看一眼就会发现。假如控制或其他人检查了我的课外练习记录,就会注意到我以相同的方式反复运行某个模拟任务,然后很可能就会觉察到我在干什么。
另外一方面,假如程序在控制监控下运行模拟任务时崩溃,它或许会编写一个补丁程序,补丁或许会影响我正用来跳出模拟器的那个漏洞。也就是说我会再次被困住。
控制看着我的时候,我在模拟任务中非常、非常、非常小心。从不匆忙行事,也从不违规操作。
我一直觉得很讽刺的地方在于,我完全按照他们的吩咐做事,这样他们就发现不了那些可能杀死我的东西。
这两周无疑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两周,我知道抓住我的人打算在我完成他们交给我的任务后杀死我。然而知道归知道,鼓捣代码所带来的压力也没有因此而减少。尽管我知道只要有人决定看一眼我就会暴露,但我依然照干不误。
知道你已经死了是一码事。偷偷做一件事情,只要没人来查看,你就有可能活下去,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他们一直没有查看,一次也没有,因为他们认为没这个必要。
我对此表示万分感激。
另一方面,也无比鄙视他们。
无论我对他们做什么事,他们都是活该。天晓得那是什么,这会儿我还没想到。
但等我动手的时候,我不会有半点怜悯。
这两周内我完成的东西叫蓝药丸。
不,我不知道这个词的起源,人们使用它已经很久了,你自己去查吧。
这东西的意思是我为钱德勒号的电脑系统创造了一个覆盖层。一个完全相同的复制品。
我复制它,微调它,将来自外部的所有信号接给它,和舰桥模拟器如出一辙。它看起来就像钱德勒号真正的系统平台,反应方式也像,会和它一样控制所有的子系统。
但它并不是。
真正控制钱德勒号的那套系统在复制品底下运转,至于那套系统嘛,哼哼。
那套系统已经完全落在了我的控制之中。模拟系统底下的真实系统——只有我才知道在模拟系统下还存在这套真实系统,所有人都以为模拟系统反映的就是真实。
所谓蓝药丸。
接下来的一个月,每天从早到晚,我都在舰桥模拟器里执行越来越复杂的任务。在这些模拟任务里,我必须同时操纵导航系统和武器系统。
我看得很明白,无论他们为了什么目标训练我,其中都有很强烈的军事色彩。他们指望我为了他们而作战,他们也许指望也许不指望我从战斗中生还,我猜他们更加喜欢“不生还”的结果。
不足为奇。
在训练的过程中,我一直坚持和控制谈天说地,为了让它知晓我的存在,为了让它对我产生感情,为了让它看清楚被它装进罐子的是个大活人。
我没有取得显著的成功。
但我也没指望我会成功。
我只是必须扮演控制眼中的同一个我,选择帮助他们的那个人,选择信任控制的那个人。
我不想节外生枝。我希望控制和监听对话的其他人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东西,我希望他们和过去一样,洋洋得意于他们强加在我头上的控制。
他们没有失望。
他们以为他们控制住了我,但就在控制经过一天的模拟训练、留下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可以随意支配钱德勒号。
而我发现,钱德勒号正在经历一些翻天覆地的改造。首先,它重新安装上了真正的武器系统,它在成为钱德勒号之前,曾经是殖民防卫军的一艘护卫舰,退役时拆除了武器系统。
现在武器系统正在被装回原位,船身内外爬满了工作人员。先前我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存在,因为我怎么可能做到?我是困在模拟程序里的一颗缸中之脑。
但现在我能看见和听见船上发生的一切事情了。
工作人员并不以人类为主。要是我没看错,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勒雷伊人,和最初袭击钱德勒号的士兵是一样的。
但偶尔会有一名人类出现在船上,建议和指导武器的安装。永远是同一名人类。
她不是奥坎坡,也不是他的助理薇拉·布里格斯,而是一个我没见过的人。无论这里在发生什么,人类方面牵涉到的肯定不止奥坎坡一个人。
看着工作人员安装武器系统,我意识到我真是运气不错。再过两个星期,等安装完毕,武器系统会接入钱德勒号的电脑系统平台。要是他们开工比较早,或者我动手比较晚,他们肯定会发现我搞的名堂。时间窗口很短,而我恰好撞上了。
我不禁觉得我是全宇宙最走运的一个人,直到我意识到我依然是一颗缸中之脑。
这就让我想到了我在钱德勒号上发现的另一件东西:
我。
我在舰桥上一个巨大的方形箱子里,无论你去哪个星球,他们都会说这东西看着像一口棺材。箱子的顶部是透明的;我从舰桥高处的摄像头望下去,能够直接看清里面的东西:我的大脑。
还有附着在大脑上的各种电子元件,它们有些接在灰质表面上,要是我没看错,有些插进了大脑内部。我看见硬件线缆从大脑蜿蜒延伸,汇入箱子侧面的一个结合点。
我看见我的大脑悬浮在略偏粉色的液体里。我看见软管连接我的大脑,我猜那是用来输入和排出血液或某种替代物的。它带来营养物质和氧气,带走代谢废物。这些软管同样蜿蜒延伸,汇入箱子内壁上的一个结合点。
换一个摄像头,换一个视角,我看见了另一个箱子,线缆和软管最终通向那里。我看见两个勒雷伊人——我猜它们是医生——每天来打开这个箱子进行检测。我看见箱子里有过滤器、进液阀、采样阀和连接线缆用于监控大脑状况的计算机,还有一些东西我刚开始没认出来,直到某天一个勒雷伊人不小心碰了一下,另一个勒雷伊人因为它这么做而朝它大吼。
钱德勒号有面向几百个已知种族的翻译数据库。它和大多数商船上的这种数据库一样极少使用,因为我们基本只和人类做生意。但安装还是要安装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你需要翻译点东西呢。它翻译出了第二个勒雷伊人对第一个勒雷伊人说的话。
“你再乱碰,”它说,“会把咱们三个全炸上天。”
“至少咱们的尸体能回家。”前一个勒雷伊人说。
“我更愿意带着一个能让我享受生活的身体回家。”后一个说,然后把一个接收器插进一台连接线缆的监控器,我猜这是为了查看我大脑的运转情况并加以调整。
我想象我的大脑活动因忽然出现一阵高度焦虑而显示在屏幕上的信号。
为什么焦虑?因为炸弹。
他们对我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还不算完,居然还在大脑上连接了一颗炸弹。
以免我产生一丁点儿的幻想——觉得他们有可能让我活着脱身离开。
以免我以为我真的能逃离这个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