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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会儿,尹莎贝尔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阿尔伯特写好了。”她静静地说,“我查了书,咒语没问题。他跑到自己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头,现在——”

  “看看它们俩!我是说,请你看看它们!”

  “我觉得你该镇定一下,小亡。”

  “我怎么能镇定得下来?瞧,这一个几乎是在大奈夫,而这一个刚刚好在贝斯·佩拉吉,而我还得赶回斯托·拉特。无论你怎么看,这一个来回都有一万英里。根本不可能。”

  “我敢说你会想出法子来的,而且我也会帮忙。”

  他这才抬头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换上了出门穿的外套。就是带着一大圈皮毛领口、很不合时宜的那一件。

  “你?你能干什么?”

  “冰冰可以带两个人,轻而易举。”尹莎贝尔有些怯生生的,她挥了挥手里的纸袋,“我打包了些吃的东西。我可以——帮你开门什么的。”

  小亡阴森森地大笑起来:没有必要。

  “我希望你别再那么讲话了。”

  “我不能带人一起走。你会拖慢我的速度。”

  尹莎贝尔叹了口气:“好吧,这么着如何?让我们装成大吵了一架,而我赢了。嗯?这能省掉许多工夫。事实上,如果我不去的话,你可能会发现冰冰对出门比较犹豫。这么些年,我可喂它吃了不少糖块儿。现在——我们到底走不走?”

  阿尔伯特坐在窄窄的床上瞪着对面的墙壁。他听到了马蹄声,冰冰很快就上了天,马蹄声也戛然而止。他低声嘟囔起来。

  二十分钟过去了,各种表情走马灯似的掠过老巫师的脸。时不时他会轻声自言自语,比如“我早说过”,或者“根本不该听那小子的”,又或者“必须告诉主人”。

  阿尔伯特似乎终于跟自己达成了一致。他小心翼翼地跪到地上,从床底下拖出个旧箱子。他挺费力地打开它,拿出件占满灰尘的灰色袍子,樟脑丸和失去光泽的小金属片散了一地。他套上袍子,拍拍灰最多的几个地方,接着又钻到了床底下。在许许多多闷声闷气的赌咒发誓和瓷器偶尔的叮当声之后,他带着根比自己还高的法杖钻了出来。

  它比任何普通的法杖都要厚实些,主要是因为从头到脚布满了雕刻的缘故。事实上,这些图案很不清晰,却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你能看清楚些,那是一定要后悔的。

  阿尔伯特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然后在脸盆架上的镜子里挑剔地审视了一番。

  然后他说:“帽子,没有帽子。要当巫师就得有帽子,见鬼。”

  他一头冲了出去,在度过了繁忙的十五分钟之后才重新回到卧室里。这十五分钟的活动包括:在小亡卧室的地毯上剪出一个圆形的大洞,从尹莎贝尔的镜子背后拿走一张银色的纸片,从厨房水池下边的盒子里取出针、线,最后去衣柜里搜刮几片脱落的金属片。最后的成果不像他期待中那么好,而且常有滑下来盖住一只眼睛的倾向,但它终究是黑色的,上头还有星星和月亮,而且很能够说明自己主人的身份。戴上它,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巫师,尽管这位巫师多半相当绝望。

  两千年来,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穿着得体。这感觉令人有些惊慌,而且惹得他思考了整整一秒钟,但很快他就踢开床边的碎布地毯,用法杖在地板上画了个圈。

  法杖尖划过之后,地上出现了一条闪闪发光的第八色线条,这是光谱的第八种颜色,是魔法的颜色、想象的颜料。

  阿尔伯通·马里奇踏进圆心,把法杖高举过头顶。他感到法杖在自己的手里苏醒过来,感到沉睡的力量缓慢地、刻意地展开,就像一只从梦中醒来的老虎。它激活了关于力量和魔法的回忆,这记忆在他心底结满蛛网的阁楼里嗡嗡作响。许多个世纪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活了。

  他舔舔嘴唇。颤动的感觉渐渐消失,留下一种古怪的、期待的沉寂。

  马里奇抬起头,喊出了一个音节。

  蓝、绿色的火花从法杖两头喷涌而出。在八元灵符的八个角上,第八色火焰源源不绝地涌出来包裹住了巫师。要完成咒语,这些其实都并非必不可少,但巫师们都认为形象的展现极其重要……

  即使是在使用消失的魔法时也不例外。他不见了。

  同温层的风鞭打着小亡的袍子。

  尹莎贝尔在他耳朵边上吼道:“我们先去哪儿?”

  “贝斯·佩拉吉!”大风把他的喊声卷到了不知名的什么地方。

  “那是哪儿?”

  “阿加丁帝国!衡重大陆!”

  他往下一指。

  他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赶,所以眼下并没有催冰冰加快速度,而大白马正迈着轻松的步子小跑过海洋上空。尹莎贝尔低头看了看咆哮的绿色巨浪和一层又一层的白色泡沫,收紧了抓着小亡的手。

  小亡凝视前方,远处的大陆还只是一大片又低又密的白云。他很想用剑身拍拍冰冰催它快跑,但还是忍住了。他从没打过这匹马,真要打了谁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只能等着。

  他的胳膊底下出现了一只手,手里拿着块三明治。

  “里头是火腿或者奶酪还有酸辣酱。”她说,“你最好吃点儿,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干。”

  小亡低头瞅瞅那个润乎乎的三角形,试着回忆自己的上一顿饭是在什么时候。可以肯定是在时钟指不出来的某个时间——要想算出结果得有本日历才成。他接过三明治。

  “谢谢。”他尽量彬彬有礼地说。

  小个子太阳开始往地平线走,阳光懒洋洋地拖在它身后。前方的云越来越大,还镶上了粉红和橘黄的边。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能看到云层底下有团模模糊糊的东西,颜色比云更深些,那就是大陆,上头还有城市的零星灯光。

  半个钟头之后,他敢打赌自己看见了一幢幢的房子。阿加丁人似乎很喜欢把建筑修成矮墩墩的金字塔形。

  冰冰一路下降,直到四蹄离海面不过几英尺远。小亡又看了看沙漏,然后轻轻拉动缰绳,稍稍调整了路线,他们的目的地更偏向世界边缘些,那是一个海港。

  港口里泊着几艘船,大多数都是单帆的海岸贸易船。帝国不鼓励自己的臣民出远门,免得看见什么东西惹得他们心烦意乱。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帝国还在整个国家周围筑了一堵围墙,有天国警卫日夜巡逻,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假如发现有谁妄想出去呼吸五分钟的新鲜空气,那么这些人就要狠狠地踩到对方的手指头上。

  这种事并不常见,因为太阳皇的大多数子民都很乐意在围墙里头过活。其实每个人都活在这堵或者那堵墙里,生活就是如此,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忘掉它,或者进化出更坚忍的手指头。

  当他们经过海港上空时,尹莎贝尔问:“这地方谁管事?”

  “有个什么男孩当皇帝。”小亡回答道,“不过真正做主的是大维齐尔,我想。”

  “永远不要相信什么大维齐尔。”尹莎贝尔精明地说。

  事实上,太阳皇也并不相信这个人。维齐尔的名字叫九转镜,此人对谁应该掌管国家很有些独到的见解,其中之一就是,这个人应该是他。现在男孩国王越长越大,开始问些诸如“你不觉得墙上添几扇门会更好看些吗?”“是的,但另外一边到底什么样?”之类的问题,于是九转镜决定,为了皇帝陛下着想,他应该被痛苦地毒死,然后埋进生石灰里。

  皇宫低矮结实,有许许多多的房间,冰冰降落在宫殿外平整的砂砾地面上,剧烈地重组了宇宙的和谐[22]。小亡从马背上滑下来,又帮尹莎贝尔下了马。

  “别碍事,好吗?”他焦急地说,“也别提什么问题。”

  他跑上几级光洁的阶梯,穿过许多静悄悄的房间,时不时停下来瞥一眼沙漏确定方向。最后他轻手轻脚地走下一条过道,从一个装饰华丽的格子窗往里瞅,窗户的另一侧是个狭长低矮的房间,王公大臣们正在用晚餐。

  年轻的太阳皇盘腿坐在席子的上首,他穿着围鼠毛大氅,羽毛铺开在身后,看起来袍子很快就要装不下他了。宫廷的其他人按照严格、复杂的先后次序坐在席子周围,不过你一眼就能认出维齐尔来,他正往碗里塞海鲜糊糊和煮海藻,神色极其可疑。谁也不像快死的样子。

  小亡继续往前走,转过一个弯,差点径直走到几个大块头天国警卫身上。对方正挤在纸墙上的一个偷窥孔周围,来回传递一支香烟。和所有执勤时偷偷吸烟的士兵一样,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拢着烟头。

  小亡蹑手蹑脚地回到格子窗前,偷听到下面这番谈话:

  “噢,无处不在的神明啊,我是凡人中最不幸的一个,竟在我这大体令人满意的海鲜糊糊里发现了这个。”维齐尔边说边伸出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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