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资格 1
丹·前桥的父母都是日本人。爷爷健一郎·前桥作为“诺亚方舟号”上的第一代人,负责飞船上的空气调节,同时还担任着加利福尼亚Ⅲ区饮食广场的管理员一职。
从前的习惯是孩子会继承父亲的职业,但随着世代变迁、后代的个体偏差,以及适应性的变化,如今大家已经不怎么拘泥于子承父业了。不过,那些必须确保从业人数的工种,或是对素养要求很高的职业,父母和周围的人还是会耐心说服孩子继承。
因此,丹·前桥也成了一名加利福尼亚Ⅲ区空气管理局的员工。加利福尼亚Ⅲ区空气管理局一共有二十名员工,都来自世代均在空气管理局工作的家庭。
丹的父亲宗·前桥目前是空气管理局的副局长。从孩提时代起,丹在家里就经常听到父亲聊船内的空气对流呀清洁装置的维护呀等话题。父亲还说,等丹长大后,应该像自己一样,从事空气调节工作。这对于年幼的丹而言,无异于洗脑。
因此,丹·前桥自己也觉得,去空气管理局工作是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丹的工作三班倒,每次工作八个小时。工作的主要内容是定时检查加利福尼亚Ⅲ区的空气调节机器以及清洁装置,并对飞船内的大气成分进行分析。
每天都重复这样的工作内容。有时候设备也会出现故障,不过都是些通过检修维护就能解决的故障。如果没有这些时不时的检修维护工作,丹的生活恐怕会更加无聊。
每出勤四次之后会有四十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之后,又是连续四次出勤。
丹持续着这样单调的生活。有时候他会觉得,这样的生活会持续一辈子。在“诺亚方舟号”上出生、活着,直至死亡。
人类过去生活在太阳系内的地球上。但随着太阳耀斑膨胀,地球日渐不再适合人类居住,因此人类选择了离开太阳系。如今,人类正乘坐着“诺亚方舟号”向着新天地迈进……这些都是丹听说的,他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切实的感觉。
听说,在父亲他们那一代,飞船飞过了整个行程的中间地段。然而,丹并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新天地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地球又是什么模样,丹反正是一点儿实感都没有。地球距离应许之地有一百七十光年,现在行程已过半。并且,还可以很清楚地掌握“诺亚方舟号”目前的具体位置。不过,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呢?丹觉得,这和看看日历上的日期并没有什么区别。
丹的日常就是单调地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对于自己的人生,他也没有任何目标。
闲暇时间,他也不过就是在飞船内闲逛而已。他经常和空气管理局里同岁的同事麦克一起行动。
他通常先搭上环线到饮食广场,然后再根据当天的心情来决定去哪里。如果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那就在饮食广场找个位置坐下,看着那边大屏幕上的画面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虽然也可以去图书馆看看,可是丹对此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与其去图书馆,倒不如去游戏室玩体感游戏来得痛快,可那样一来身体又很疲惫。还是待在饮食广场里发呆最合适。饮食广场还是环线的中枢,如果想起来有什么地方想去了,可以搭乘环线去到区划里任何令人身心放松的娱乐设施兜一圈。在那些娱乐设施当中,丹最喜欢的是俄克拉何马Ⅲ区宇宙农场附近的田园。在那里,还能看见田园另一头的湖畔景象。每个娱乐设施的占地面积不过九百平方米,却能通过设置带给人无限广阔的感觉。
除了田园风景,其他还有像是沙滩海岸线一样的娱乐设施。取的名字都类似于“天堂海滨”“愉悦山景之丘”这样,将人类的憧憬浓缩在了里面。
这个田园也被称作“水仙原野”。虽说打造成了田园,但访客能够活动的范围不过几百平方米而已。进入田园需要先脱掉鞋子。脚底的触感和拂过脸颊的风也好,富含臭氧离子的青草所散发的热气和洒进田园的阳光也好,这个人工制造的环境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像是真实的大自然。远远望去,湖畔盛放着数不清的水仙。
丹和麦克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无所事事地打发着这温暖而宁静的时光。
丹并没有觉得这样的时光多么充实。只是,空气管理局的工作虽然单调,却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能够这样解放自己平时绷紧的神经,大脑放空什么也不想,让人心情非常舒畅。无论是在周围漫步的人,还是谈笑风生的人,丹都未曾在平常的生活和工作中打过照面。不过,大家看起来都很放松。
自己这一代到不了的应许之地,是否就是这样的地方呢?丹迷迷糊糊地想着。他坐在草地上,两手轻轻放在地上,但是并不去抚摸。丹曾摸到过泥土里的螺丝钉,这让他非常扫兴。说到底,这不过是人工打造出来的“水仙原野”罢了。
他也不怎么和同行而来的麦克交谈。即使聊天,两人的话题也大都是抱怨日常工作。这同他们去到“诺亚方舟号”的三大浴场,躺在蒸汽中做的事情没有区别。
丹沐浴在人造太阳光中打盹儿,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于是醒了过来。
摇醒他的是麦克。
“怎么了?”他问道。
“你认识那个男人吗?”麦克伸手指着远处一棵大树。丹不太清楚树木的种类,不过那棵树的树干粗得必须好几个人伸出双手才能合抱住。
这棵巨树下站着一位体格健硕的男子。丹侧耳倾听,男子一边叫喊着什么,一边不停地舞动手和脚。
“不认识。”丹回答道。
“我以为你认识呢!”麦克这么说道。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丹追问。
“总觉得他身上似乎流着和丹相同的血。”
虽然不清楚对方在做什么,但麦克那句“流着相同的血”让丹有些在意。他说的应该是那个人和丹都是亚裔的意思吧。
丹站起身,朝着男子站的那棵巨树走了过去。
随着渐渐靠近,丹隐隐约约搞明白男子在做什么了。男子正在一边发出声音,一边锻炼自己的身体。他看上去肌肉相当发达。
他的脸和眼睛都细细的。颧骨突出而鼻梁很低。浓眉。虽然不清楚年龄,但看起来估计比丹的年龄大两轮。丹之所以清楚男子肌肉发达,是因为男人赤裸着上半身,而他下身穿了一条薄薄的白色裤子。
他的确是亚裔。
丹感受到男子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停住了脚步。
巨树下的男子也停止了嘴里发出的声音。他叉开腿威严地站立着,注视着丹。
丹不禁想,为何如此细小的眼睛竟然能射出如此有威力的目光呢?
突然,男子发出一声简短有力的叫声。这叫声消除了丹的紧张感,却也让他有种全身无力,快要站不起来的感觉。
丹连忙抓住前来帮忙的麦克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与此同时,他的肩膀和背部感受到了好几下擅动,原因不明。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之后,丹回想起那天在“水仙原野”遇见的谜一般的亚裔男子,仍旧是一头雾水。对丹来说,男子留给他的印象就是宽厚的肩膀、胸部的健硕肌肉,以及颇具威慑力的细眼。
工作间隙,当麦克提到这个话题时,丹再次感到后背蹿过一阵凉意。
那位谜一般的亚裔男子究竟是谁呢?丹和麦克没有一点儿头绪。之后,他们试着收集关于那位亚裔男子的信息,可是在他们负责的加利福尼亚Ⅲ区,没有得到任何信息。
“那种人物随便往什么地方一站,都是相当惹眼的。可竟然一点儿关于他的传言也没有,可见他肯定不是我们区划的人。”麦克断言道。确实,“水仙原野”的位置距离俄克拉何马Ⅲ区最近,那位男子很有可能是俄克拉何马Ⅱ区或者Ⅲ区的居民。不同区划的人,在自由时间内碰上面,确实比较少见。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位谜一般的亚裔男子已经渐渐地不再出现在丹和麦克的对话当中了。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丹的N-phone出现了黄色预警。
N-phone是嵌入了个人信息的装置。虽然它通常被当作电话来使用,但“诺亚方舟号”的基础电脑通常是和N-phone捆绑在一起的,方便倒是方便,不过帮倒忙的时候也不在少数。
不久之前,丹的父母频繁地谈起了某个话题。那就是丹差不多该决定自己的配偶了。在飞船的同一个区划里,丹熟识的异性不在少数。这当中也有从小和丹一起长大的。可是,丹却不曾感受到异性的魅力。
“怎样都行吧。反正现在N-phone还没什么提示呢。”
丹这么回答的话,就能暂时从父母的担心中逃脱出来。丹十分信赖N-phone的警示。如果N-phone都还没有提示什么,那的确是不用慌慌张张的。
可是,如今N-phone的黄色预警显示出来了。
黄色预警表示佩戴这台N-phone的人已经到了应该择偶的年龄了。并且,如果佩戴者本人有意愿的话,基础电脑还会向其介绍与之投缘的异性。
通过N-phone,电脑掌握了每个人的生活信息、性格特征。因此,可以为每个人筛选出最适合成为其配偶的那几个人。如果这几人当中没有合适的,电脑就会继续推荐下一批合适的人。
或许不这么做的话,自己就很难找到合适的伴侣吧。从被N-phone界定为需要确定配偶的人开始,到向电脑更新信息为止,N-phone的黄色预警是不会消失的,会一直显示在佩戴者的N-phone上。
据说,麦克的N-phone上也出现了黄色预警。“诺亚方舟号”上的人类必须要不断地繁衍下去,这是全体居民的使命,也是义务。人类需要不断繁殖,并保证一定数目的人类能够在应许之地立足,这件事是优先于一切的。因此,必须要在飞船内保证一定的生育率。
可是,丹却对这种完全听从基础电脑推荐的方式感到无比厌恶。他隐约觉得,与相伴一生的伴侣的相遇,应该更加浪漫或者说有戏剧性才对。并且,两个人都应该认为,且是一辈子这么认为,这场相遇是命中注定的……
完全听从基础电脑的推荐,事后后悔也无济于事了吧?因此,丹非常抵触查看N-phone黄色预警推送的信息。
“你看了N-phone黄色预警推送的内容吗?”麦克在饮食广场的某角落里提起了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