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意中⼈
“送我票?”孟以安在电话里语气疑惑。
“对啊,送你的,我们剧场的迎春精品剧目,特别适合亲子观赏,电子票我给你发过去了,两张成人票附一张儿童票。这周六下午。”李衣锦说。想了想,又特意强调,“要一起来啊!你和邱老师带球球来,一家人一个都不能少。”
孟以安觉得李衣锦说话奇奇怪怪的,挂了电话,打开她发过来的电子票看了一眼,也没深究,顺手转发给了邱夏,然后继续在办公室里忙自己的事情。
过了二十多分钟,邱夏回复:“刚下课。球球能爱看这个???”
孟以安看着三个问号轻笑了一声。球球对戏剧并没什么兴趣,他俩都知道,让她在剧场里一动不动坐一下午,估计还不如她爸顺便把她扔到他课堂上听他跟学生侃大山有意思。孟以安捏了捏眉头,心想。
这事邱夏也没少干。他带球球的时候,偶尔会把她领到学校去,球球也不惧场,见谁都能唠两句,是邱老师学生口中的小明星。
而邱老师是他们的大明星。孟以安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大学的教室里,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戴着现在看很土但那时很流行的黑框眼镜,随意地盘腿坐在第一排的空桌子上,微微耸着肩,手里捏着粉笔,和一个神情严肃的女学生激烈地探讨莱辛的《拉奥孔》。其他的同学都托着脸认真地听,没有人打断。他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对方,讲话清晰而略慢,咬字很特别,卷舌会读得格外卷一点,话尾会稍稍拖一点长音。他眼里闪着犀利的光,那道光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道特别的色彩。
孟以安从后门溜进教室,坐在角落里,趴在桌子上听了一会,每个字都听得懂,合起来一句也听不懂。但不妨碍她觉得桌子上这个口若悬河的老师很迷人。
同学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散去的,孟以安被这位老师敲桌子叫醒的时候,差点把口水滴到自己袖子上。
“这位同学,下课铃都叫不醒你?”他笑眯眯地问,“我看你刚进来,不是这个班的吧?”孟以安眼睛一转,反问,“那你猜我是哪个班的?”
“那我怎么知道,”他笑,“文学院本硕博没一个学生我不认识的,就没见过你。”见过才怪。她在心里忍不住偷笑。“谢谢老师治好了我的失眠,老师再见。”
她火速从教室后门溜之大吉。他在身后笑着应了句,“不客气,再来啊。”
孟以安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溜进陌生的大学课堂上睡到口水都流出来,她已经连着两个月失眠了。研究生毕业之后,她一直在金融公司任职,连续五年满世界飞,没日没夜的高压力高强度工作从精神到身体地压垮了她。医院诊断是中度焦虑,她思索再三,辞了职。没了事做的第一个星期,她每天仍然到凌晨三四点才能勉强浅睡,醒来以为已是早上,看表却只走了四十分钟,她已经忘记怎么正常生活了。
朋友担心她状态出问题,推荐她去听一个心理学专家的讲座,在大学的礼堂。但她坐了五分钟就放弃了,那个专家讲话的样子太像她最讨厌的一个客户了,多一秒她都听不下去。
于是她在久违的大学校园里闲逛,混进学生食堂吃了饭,在球场外面看了一会年轻人们打球,然后随便进了一个教学楼,一个一个教室逛过去,没想到还真歪打正着地治好了失眠。唯一后悔的是溜得太早,忘了问那位老师贵姓,下次再失眠可怎么办呢,心里多少有点遗憾。
孟以安是个行动派,绝不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晚上她一回家就用电脑打开了学校的网站,搜了一下文学院的师资名录。
没有这个人。
难道是照片跟本人差得太多没认出来?那个老师看起来年轻得很,不会是教授院长,但年纪对得上的男老师就那么几个,一眼就看出来不是。
她倒在床上,一头雾水地琢磨着,就那么睡了过去,没有闹钟,醒来时竟已过正午。
不管怎么样,失眠是好了。孟以安真想给这位老师送一面锦旗,写上失眠患者必备之良药,但苦于没有恩人姓名。
办法总比困难多。下一周的同一天同一时间,孟以安又去了那天的教室。学生应该还是那批学生,她认出了上次跟那个老师讨论的不苟言笑的女生,但老师却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先生。
孟以安没进教室,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满心疑惑,好不容易等到下课,她看到老先生走了,连忙叫住那个女生。
“同学,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上个星期教你们这门课的老师是谁啊?”
女生仍然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哦,你说的是邱夏师兄。他是我们教授带的博士,上周他代的课。”
等邱夏又来代课的那天,他远远地看见了在教室门外等着的孟以安。“早知道你不是老师,”孟以安说,“让我好找。”
“不是老师怎么了?”邱夏笑着说。
“正好,”孟以安也笑道,“我也不是学生。”
后来邱夏总是抱怨在孟以安面前毫无成就感。在学校他是明星讲师,开的选修课其他学院的学生都慕名而来,他的课从来没有空过座,更别说有人打瞌睡玩手机了。而在孟以安这里,他的八斗之才唯一的功能就是用来助眠,比什么熏香啊按摩仪啊褪黑素啊都有效。
以前被两个姐姐定性为不婚不恋主义的孟以安第一次带邱夏回家吃饭,是在2013年春节。那年家宴全家都喜气洋洋,不仅因为工作狂孟以安破天荒带回了男友,还因为十七岁的陶姝娜以市理科状元的身份考上了名校,也就是邱夏任教的学校。老太太开心又激动,抹了好几回眼泪,拉着孟以安的手说,你爸要是在,得有多高兴。转头又嘱咐着陶姝娜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又拜托邱夏多多照顾,陶姝娜也只能点头答应,心道她一个机械工程的学生去找中文系的老师照顾什么。
“咱们以安呐,总算也找到一个体己人了,以前我一直怕她不婚主义。”孟菀青说。
“我现在也没打算婚呀,”孟以安说,“邱夏就是男朋友而已。”
“哎呀呀,行,你在咱家最说了算,妈都劝不动你。”孟菀青笑,“男朋友就男朋友呗,你俩都处了有好几年了吧?结婚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孟以安和邱夏对视了一眼,都笑笑没说话。
“咱们娜娜也念大学了,”孟明玮插嘴,“将来要是在学校里早恋,可得拜托邱老师帮我们看着点。”
“姐!”孟菀青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大学哪还算早了?咱们娜娜去了名校,条件优越的年轻人有得是,要是有了意中人,那还不得赶紧抓住机会?可不能像她小姨一样,拖到三十五六还不结婚。”
孟菀青一边说,一边颇有深意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
“意中人有什么用。”陶姝娜哼了一声,“你当人家是意中人,人家当你什么都不是。”
“这孩子,情窦初开了吧,乱七八糟的懂得还挺多,骂谁呢。”孟菀青不以为意地笑道。
大家席间说笑畅聊,相谈甚欢,只有李衣锦一边默默吃饭,一边看着强装开心但并不想加入话题的自己爸妈,以及其他真的开心的家人们。她第二次考研了,成绩还没出来,一家三口的心都悬着,年不可能过得好,加上她妈刚刚得知周到的存在,罪上加罪,已经十几天没给她好脸色了。看着陶姝娜一家人热热闹闹,她实在是挤不出一个笑容来。
但饭桌上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感受,只有孟以安临走的时候戳了她手臂一下。“你怎么回事?一整天都是蔫的。”
李衣锦囔着鼻子说,“成绩还没出来。”
孟以安恍然大悟,同情地拍拍她肩膀,“难怪就你们一家三口耷拉着苦瓜脸。”“废话。”李衣锦说,“你们都是喜事临门,只有我在等着判刑。”
“好啦好啦,”孟以安拉着李衣锦躲远了一点,轻声说,“装装样子哄老太太开心还不容易。就你最实诚,装都装不出来。”
李衣锦疑惑地看着她。
“如果说出来能让你也同情我一点的话。”孟以安叹了口气,说,“我也等着判刑呢。”“你怎么了?”李衣锦下意识地问,“邱老师看起来那么文质彬彬,他不会打你吧?”
“胡说八道,”孟以安瞪了她一眼,“他打我干什么。”“那你判什么刑?”
“我怀孕了。”孟以安说。
李衣锦差点叫出声,孟以安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她的嘴。“你怎么不跟姥姥说啊?”李衣锦支吾着问。
“我还没考虑好,所以先不告诉她。”孟以安说,“别给我说漏了。”
两个人躲在角落里说小话,被孟明玮远远地看到了,白了一眼。“没个正型。”她说。
“妈,那你说,当年我爸是你的意中人吗?”
现在陶姝娜回想起十七岁那年问的这个问题,只觉出无尽的讽刺。
陶姝娜的人生在外人看来是无比顺遂的,在她父母的问题困扰到她之前,她的小脑瓜除了被各种感兴趣的好玩的东西塞满之外,就只有一个始终绕不过去的难题。
说是难题好像不太恰当,却又再恰当不过了。青春期的她跟她妈倾诉过这个问题之后,她妈就笑着说,“根据你的描述,这分明就是你的意中人嘛!”
是意中人,也是难题。
这位难题名叫张小彦,是比陶姝娜高两届的高中学长。陶姝娜从高一时就开始崇拜他,但还没来得及在竞赛训练的时候说几次话他就高考毕业了。陶姝娜高三的时候放弃了保送资格,就为了跟他念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欣喜若狂的陶姝娜左挑右选准备了礼物,进了大学就去跟他表白,他打开了陶姝娜送的礼物,是一个精致的火箭模型,她挑了好多天才选好的。
不过他脸上并没有出现陶姝娜所预期的惊喜,而是困惑地皱起了眉头,有些尴尬地说,“……你这个玩具,是学龄前小孩玩的吗?”
陶姝娜一愣,连忙辩解,“不是啊,这上面写了,成人也可以玩,你看,八岁以上,写了。而且,我知道你喜欢火箭模型,特意给你找的,这个模型的原型是……”
“俄罗斯的东方号,我知道,”他说,“我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有好几个了,现在早就不玩了。”
“……好吧,看来是我不够了解你,”陶姝娜倒没觉得丢脸,继续不死心地说,“我就是想说,我从高一就崇拜你了,一直到现在,我,我今天就是来跟你表白的。”
“你喜欢我?”他问。
陶姝娜点点头。
“……我觉得,还是好好学习吧,”他说着,打开书包,拿出文件夹里夹着的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日程计划表,“我下个学期的日程排太满了,怕是抽不出时间来谈恋爱。”
陶姝娜愕然,看了看他的那张表,真的是排满的日程,从早上六点钟起床到晚上12点入睡,从每天的各类项目时间分布到最后的一天总结,学业,社交,娱乐,休息,完美衔接,没有一秒钟浪费。
“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我一会有实验课。”他真诚地把那个礼物递还给陶姝娜,“既然没有答应你的表白,我也不能收你的礼物,你自己留着玩吧。”
那是陶姝娜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重要的挫折,也是她开始意识到,地球不是绕着她转的,这世界上也存在着对她的喜欢和崇拜无动于衷的人。两情相悦,原来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而她一直以为两情相悦多年如一的父母的恩爱婚姻,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虚假而可笑。
“你说,是不是爱情没了婚姻还能照样继续啊?”陶姝娜摆出一副学术探讨的样子,认真地问李衣锦。
李衣锦脑子里正琢磨着周末的事,被陶姝娜一问,吓得一个激灵。
“怎么突然问这个?”她心虚地看了一眼陶姝娜,“你是有爱情啊,还是有婚姻啊?”
“那倒没有。”陶姝娜说。她倒没去想自己的事,张小彦在国外,再远她也够不着。“我今天看见邱老师了。”她说。
“啊?”李衣锦惊恐地抬起眼。
“就在他们系楼停车场附近。但是奇怪的是,有个女的在他车旁边等他,还挺年轻挺好看的,俩人看着怪亲密。哎,他不会出轨了吧?那小姨怎么办啊?”
陶姝娜说完,就看到李衣锦脸色古怪。“怎么了?”“他也出轨了?”李衣锦愕然地说。
“也???”陶姝娜疑惑地反问。
李衣锦只好把她去孟以安公司看到的说了。
“你还约他们三口人去看戏?”陶姝娜突然被勾起了好奇心,“哇噻,这是什么修罗场,我也想看戏,你还有多余的票吗?”
“……没有。”李衣锦说,“你什么态度啊?我都快纠结死了。这下可好,不会他俩双双出轨吧?这么狗血的事怎么被咱们家人摊上了?”
“会不会……”陶姝娜眼珠一转,“小姨观念那么开放,邱老师又风流倜傥的……”“你想说什么?”李衣锦完全没懂陶姝娜的意思。
“他俩,open relationship啊!”陶姝娜说,“都什么时代了,只要两个人达成一致,也不碍着别人,现代人对婚姻各取所需,你情我愿,不是很正常吗。”
“你说得轻松,”李衣锦说,“那你那个男神呢?让你把他忘了找别人,你愿意吗?”“当然不愿意。”陶姝娜立刻转移话题,“你到底有没有多余的票啊?”
“没有。卖光了。”
“你们那种剧院票也能卖光?还真有人带孩子去看木偶戏啊?”陶姝娜忍不住吐槽。
“不是木偶戏哦,是英国著名儿童剧团的巡演,衣服都穿得很漂亮的,歌也唱得很好听哦!”李衣锦指着宣传海报上的剧照,摆出虚伪的笑容向一脸懵的球球解释。
“你过年都没见到姐姐,今天姐姐请你看戏,不开心嘛?”孟以安拍了拍球球脑袋,转身看见了走过来的陶姝娜。
“你怎么也来了?”孟以安更觉奇怪了。
“……我啊,那个,晚饭一起吃啊?”陶姝娜顺口胡说,“上次吃饭不是邱老师没来嘛。”
“我就不了,一会看完戏我有点事先走,你们一起吃晚饭吧。”邱夏笑着说,“学校有点事。”
“哦。”陶姝娜话里有话,“邱老师周末学校也有事啊?我们系老师周末连实验室都不来,中文系那么忙?也有实验要做?”
李衣锦把陶姝娜拉到一边。
“你来干什么,又没有票。”李衣锦瞪她一眼,“别乱讲话。”
“我没乱讲话,”陶姝娜说,“他俩要真是那种关系,我还要说一声佩服呢。”
一家人检了票进场,李衣锦和陶姝娜买了咖啡在露台边的落地窗前坐下。平日里没有观众时,这里也是他们约了人谈事情或者仅仅留作工作空余发呆的地方。午后的阳光照得人发困,心里郁结的情绪却是丝毫没有纾解。
“你们这里环境还不错。”陶姝娜说。
“就是小孩太吵了,别的都好说。”李衣锦说。虽然大人小孩各有讨厌,但她更讨厌小孩,好在剧院虽然是服务小孩的,她打交道的还是大人。
“看球球的样子,也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的,一家人关系很好啊,”陶姝娜若有所思,“姥姥寿辰那
天你没在,球球把她爸打扮成艾莎公主,她爸又唱又跳各种配合,感觉不像是感情破裂的样子。”“感情破不破裂,在孩子面前尽到父母之责也是底线吧。”李衣锦说。
陶姝娜愣了愣,“是吧,”她说,“所以那么多父母瞒着孩子,其实感情早就破裂几十年了。”“他俩不是球球出生那年结的婚吗?”李衣锦说,“什么几十年?”
陶姝娜摇摇头,没有再接话。
李衣锦倒也没介意她走神,自顾自地琢磨着,“我还是不相信,他俩明明感情那么好。”
邱夏的手机在观看演出的时候一直震动,他没有伸手去拿,孟以安也当没听见。球球倒是意外地安静,全神贯注地一直盯着舞台。李衣锦说的没错,还真是一个挺有名的儿童剧团,这出歌舞剧
也很经典,小演员大演员们唱跳俱佳,演出卖力,阵阵叫好喝彩声不断,不仅台下的小孩们看得开心,父母们也看得津津有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聊。散场的时候球球拉着孟以安的袖子,“妈妈,我下次还要来。”
“下次就不是他们跳啦,唱的歌也不一样,不过你想来的话,下次咱们就来看别的。好不好?”孟以安说。
球球点点头。
“我特意来就是要跟你们三口人一起吃饭的,”陶姝娜还想坚持,“邱老师这么不给面子啊。”
“娜娜你什么时候开始管你小姨夫叫邱老师的?”孟以安不解地打断,“他有事不是很正常吗,让他爱忙什么忙什么去,咱们姐几个吃饭。”
球球抬着头看他们几个打太极,突然脆生生冒出一句,“爸爸要去找肖瑶阿姨。”
几个人一下子都噤声了,李衣锦和陶姝娜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怎么圆这个场。
邱夏反倒淡定地点了点头,“我真有事,”他说,“下次我请你们,好不好?今天我就先走啦。”“这叫什么事啊。”在饭桌上李衣锦低声跟陶姝娜说。
“不然你集齐一家三口想召唤个神龙吗。”陶姝娜说,“算了,正好邱老师不在,有什么话咱们也可以直接说。”
“球球还在呢。”李衣锦说。
“球球都管人家叫那什么阿姨了!”陶姝娜说,“你以为大人感情出问题小孩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她又不是傻子!”
说完她顿时觉得无意中自己把自己骂了,忍不住沮丧地叹了一口气。“我还是觉得不好。”李衣锦说。
“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孟以安在对面冷不丁地问。
陶姝娜眼珠一转,“球球,”她拿出自己的手机,“还没上菜呢,姐姐给你放个动画片看吧?”一边又掏出了自己的耳机。
“我不爱戴耳机。”球球说。
陶姝娜不由分说地给她塞上。
孟以安看着她俩欲盖弥彰毫无默契地摆弄球球,似乎隐约地猜到了她俩接下来要说的话题。
“那个,我就不兜圈子了啊。首先表明立场,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其次,”陶姝娜露出掩饰不住的八卦表情,“采访你一下呗,什么感想?你可是我身边熟人里第一个尝试开放式婚姻关系的,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的心路历程。”
“开什么开放?”孟以安愣了两秒钟,哈哈大笑。“你俩想什么呢?”
“不是啊?”陶姝娜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行吧,你俩婚姻破裂了也别双双出轨啊,这道德污点,你俩在我心里的形象再也不高大了。”
“谁出轨了。”孟以安瞪了她俩一眼。“我跟邱夏早就离婚了。”“早就?”李衣锦也忍不住大惊,“多早?”
“17年。”孟以安说。
“那时候就离婚了?!”李衣锦瞪大眼睛,“那年春节回家姥姥还问你们要不要二胎呢?!那时候就函T?”
“二胎暂时是没有了,将来有没有同母异父的就不知道了。”孟以安云淡风轻地说。
正好服务员陆续来上菜,陶姝娜和李衣锦闭了嘴,半天没说话,等菜上齐了,俩人终于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啊?!”
球球困惑地摘下耳机,把陶姝娜的手机还给了她,然后自己伸手拿了一块她爱吃的糖醋小排,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还双双出轨。”孟以安说,“狗血剧看多了?我犯得着吗。”
“那离婚你犯得着吗?”李衣锦说,“不是说离婚不行,但那可是邱老师啊!”
“就说呢,”陶姝娜也说,“那可是邱老师啊!你结婚的时候怎么说的?你不记得我们可记得!怎么没几年就打脸呢?”
孟以安结婚的时候李衣锦和陶姝娜给她当的伴娘。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当伴娘,陶姝娜是因为刚上大学周围还没有人结婚,李衣锦是因为并没有要好到可以给对方当伴娘的朋友。孟以安懒得操持婚礼,全都是孟明玮和孟菀青帮着筹备的,光娘家摆酒就准备了不下一百个人的酒席,都是孟家这边的亲朋好友,孟以安表示过反对,老太太说,这婚礼不只是为你俩办的,你爸在天上看着呢,孟以安就不作声了。
春节去家里吃饭的时候,她怀孕的事不仅没告诉家里人,也还没告诉邱夏。回来后她照常出差,和邱夏在一起之后,她进了互联网公司做运营,几年时间熬到总监,不变的是仍然没有工作日和休假之分,满世界飞得脚不点地。但即使如此,三十五岁以上的互联网公司女员工,在职场上也宛如半截身子入了土,都要纷纷开始考虑自己的下半辈子打算。第一次去医院检查之后,孟以安盯着片子上那个模模糊糊看不出形状的东西,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留下它。
倒也不是为了邱夏。给她更大触动的,是春节回家时老太太说的一句话。“你爸走的这么些年,要不是因为有你们,我也坚持不下来。”
她私下里跟邱夏说,“别人老说,爸妈对孩子有多无私,其实爸妈是最自私的,养儿不过是为了自己活着有个盼头。我以前总说自己不愿意要孩子,现在变了,不过也是因为自己想多个念想。这样一看,我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无私。”
“人之常情,谁能比谁无私到哪去?”邱夏安慰她,“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想要这个孩子,我都接受,咱俩把钱倒一倒,明年换个大点的房子吧。下学期,我少开一门课,能再多点时间。”
证是领了,但被家里盯着准备了婚礼之后,孟以安又退缩了。“这不是我风格,”她跟孟明玮抱怨,“何必呢?我和邱夏都不请朋友去,去的都是我俩不认识的人。不过就是为了让咱妈收一顿红包,大家吃一顿喜酒而已,谁是新娘新郎有什么区别?我雇个替身去他们都发现不了。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你懂什么!”孟明玮说,“妈把咱们姐仨的幸福看得比什么都重,告诉亲朋好友你出嫁了成家了,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算圆满了。我知道你俩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观念新,看不上咱家这些老旧传统,就当是为了咱妈开心,行不?你看你把邱老师带回家吃饭那天咱妈多高兴?你们走后,她回去抱着咱爸遗像念叨了好久,又哭又笑的。你就孝顺她这一回好不好?”孟以安红了眼圈,没有再拒绝。
婚礼那天,她挺着七个月的肚子艰难穿进改了三次的婚纱里,坐下来喘着粗气。李衣锦和陶姝娜跑进来,扯着她的裙子左看右看,“我都没怎么见过你穿裙子,小姨,”陶姝娜说,“等你生完孩子以后,你也应该多穿穿,挺好看的。”
“怎么样,当新娘什么感受?”李衣锦问。
“饿。”孟以安翻了个白眼。为了穿进婚纱,她早上没吃饭。“我觉得我再饿下去,肚里这个都要奋起反抗了。”
李衣锦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你自己的喜糖。吃吗?”“不吃,”孟以安推开,“难吃死了。我想吃油焖大虾。”
“等仪式结束才能吃啊,你现在怎么吃?妆会花的,裙子也不能弄脏。”李衣锦说。
孟以安沮丧地瘫在裙子里,摸了摸肚子,感觉宝宝动了一下。“朋友,你等会啊,我也饿,我想想办法。”
孟菀青风风火火地进来,看到陶姝娜和李衣锦,“你俩在这跟新娘子玩呢?赶紧出去帮忙!”一手一个把她俩拎了出去。
房间里静了下来,孟以安四仰八叉地望着天花板出神。想当初她和邱夏刚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
约定只恋爱不结婚,虽然周围很多朋友无法理解,但却的的确确度过了特别愉快的几年。不存在婚姻绑架的恋爱才是生活的助力而非阻力,那段时间即使工作再忙,压力再大,每次出差回来有人接,加班回来有热腾腾的宵夜,邱夏寒暑假有空的时候还可以陪她飞国外,忙碌却丝毫不觉得辛苦。她一度觉得这样过下去,再过五年,十年,直到退休都可以。
邱夏嘴上承诺得容易,会陪她共进退,但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他原本就比她年纪小好几岁,自己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真的能跟她一起来打突然变成困难模式的这一关吗。
肚里突如其来的一脚把她拉回了现实。“你啊你,”她无奈地叹口气,“等见了面,咱俩得好好讲讲规矩了。”
婚礼仪式开始的时候,李衣锦和陶姝娜作为伴娘先站在了台侧。新郎先出场,司仪宣布了之后,全场等了好久,没人出来。
陶姝娜忍不住吐槽,“邱老师不会逃婚了吧?”
“我小时候爱闹,只有我妈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才能安静下来。我妈是在海边一个小渔村长大的,我们姐妹三个,最喜欢听她讲海边的故事,讲虾兵蟹将龙王爷,讲鲛人泣珠,讲打渔郎和水鬼,特别有趣。在城市里生活久了,偶尔能来海边静一静心,即使什么都不做,都觉得小时候的那些快乐又回来了。”
“这么看来,你还是有文学底蕴的嘛,怎么我一给你讲故事,你就睡过去呢?太不公平了。”“那是你讲得不好。”
“哼。”
孟以安靠在邱夏肩膀上,婚纱外面披着他戴着新郎胸花的西装外套,海边的风有些急,也有些冷,衣襟总被吹开,她顺手摘下邱夏的领带,当作腰带系在衣服外面,护住肚子。
邱夏撞进房间的时候孟以安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进来了?一会不是还要堵门吗?”她莫名其妙地问。“谁爱堵谁堵。”邱夏说,“你怎么样?没不舒服吧?”
“舒服才怪呢,我又饿,裙子又勒,闷得透不过气来,这崽子还老踢我。”孟以安咬牙切齿地说。邱夏盯着她,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分钟。孟以安不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现在最想干什么?”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如果没有婚礼,你最想干什么?”“我现在?我就想去海边吹风。然后吃油焖大虾。”孟以安说。
孟明玮和孟菀青没找到新郎,来新娘房间一看,人去屋空。
陶姝娜和李衣锦也跟进来,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我去,”陶姝娜说,“我还以为邱老师逃婚,这怎么回事,他俩一起逃婚了?这算私奔吧?”
“私你个头,”孟菀青看看孟明玮,“怎么办啊?妈还在席上坐着呢,大家都等着呢!”
后来孟菀青接通了孟以安的电话,她把司仪的话筒拿过来,把手机凑过去。
“大家吃好喝好啊,这婚就这么结了!我俩祝大家幸福!没毛病!”孟以安在那头说。
倒也真是没什么毛病,亲朋好友吃得开心,红包也悉数收进了老太太的荷包。孟明玮和孟菀青怕老太太生气,一直提心吊胆地陪在身边,却看老太太红光满面胃口大开,还喝了好几杯亲朋好友敬来的酒。
“这孩子是在跟我较劲呢,”老太太咂吧咂吧嘴,“谁让她从小就有主意,知道她怎么闹她爸都不会生气。随她去吧。”
餐厅里,孟以安心满意足地剥着虾,面前已经摆了一堆虾壳,“有机会,将来咱们带小孩去我妈长大的地方看看。”她对邱夏说,“可有意思了。”
“你不怕你妈怪你?”邱夏问,“我就这么把你从婚礼上拐跑了。”“不会,”孟以安说,“我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明白我的人。”
“那她会不会怪我?她明白你,但是不明白我啊。”邱夏说。
“我明白你就够了。”孟以安说。
后来李衣锦和陶姝娜问起她,她只说,“正因为他陪我逃了婚,我才值得跟他结这个婚。”
“这也太浪漫了吧,”陶姝娜心驰神往,“你俩真的是灵魂伴侣,就像那些电影里演的一样,心有灵犀,浪迹天涯的那种,太美好了。”
而如今的她只能仰天长嗟,“完了,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陶姝娜露出痛苦的表情,“你跟邱老师都离婚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感情能永垂不朽?”
“……你刚才不还说小姨做什么你都支持吗。”李衣锦吐槽道。
“支持是支持,不影响我为爱情理想的破灭而感到悲伤。”陶姝娜说。“你悲伤什么呀,”孟以安说,“你不是有你的爱情吗。”
“我那都没追到手过,哪算什么爱情。”陶姝娜说。
“所以,你们真的没可能了?但是球球还需要爸爸妈妈啊。”李衣锦说。
“没错啊,我俩只是分开陪球球而已,她现在也挺适应的。”孟以安说。“所以,你真的有新男友了?”陶姝娜问。
“嗯。”
“邱老师真的有新女友了?”“嗯。”
陶姝娜和李衣锦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叹了一口气。
直到吃完饭回家的路上,两个人还在消化这个巨大的八卦。
“你说,姥姥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啊?”陶姝娜若有所思地说。
“谁知道呢,当年他俩婚礼上跑掉,咱们不也以为姥姥会生气吗。”李衣锦一边接话,一边漫不经心地低头划着手机。
从搬家那天到现在,她虽然把周到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但是一个字也没再跟他说。平日里他俩的朋友圈都只发工作,即使不说话,每天也能刷到几条动态。她点进了周到的朋友圈,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周到在一家小创业公司工作,基本上一个人当好几个人使,恨不得一天发二十条朋友圈,但从过年回来到现在,他一条朋友圈都没发过。以前发的还在,不是把她屏蔽了,李衣锦觉得奇怪,没忍住点开了她加过的一个周到的同事。还没开口问,她就看到他同事最新的一条朋友圈。
“公司倒闭,几年的努力一场空,打包滚蛋算了。”
她心里顿时唿扇一下。周到这个闷葫芦,什么都不跟她讲,还说年后回来要加班。公司都没了,加的哪门子班?
“你先回去吧,”李衣锦跟陶姝娜说,然后走到路边拿手机打车。“我有点事。”
门锁密码没换,李衣锦开了门,客厅没开灯,虚掩的卧室门透出光来。她走过去推开门,看见周到窝在电脑前戴着耳机打着游戏,桌上乱糟糟的,堆着泡面盒子和啤酒罐。
她心里顿时像被点着了火,不是那种噼里啪啦瞬间烧得什么都不剩的熊熊烈焰,而是温吞又焦灼的火苗,一点一点地把她仅存的理智和冷静毕毕剥剥地熬成枯萎的灰烬。
“今天不加班啊。”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说。
周到惊得猛一回头,被突然出现的她吓了一大跳,慌忙摘掉耳机。“啊,……不加班。”他心虚地说。
目睹过孟以安和邱夏的“神仙爱情”,李衣锦也曾反思自己和周到的关系。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从未有过对对方的疯狂痴迷爱慕,在最黏腻的热恋期也像是一对度过了七年之痒而相敬如宾的老夫老妻。他们都不是会为爱情而不顾一切的人,也都不曾指望能够遇到两情相悦的意中人,之所以多年来仍在一起,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彼此能够找到的最优解而已。即使是最优解,也包含了无数清晰而无法容忍的缺点,这使他们在看着对方的时候,总能一边嫌弃而一边想到同样值得嫌弃的自己,因而丧失了督促对方变成更好的人的努力。
“打游戏爽吗?”李衣锦问。周到愣了愣,没说话。
“你还挺仗义的,”李衣锦说,“我当年失业了在家里蹲的时候,受不了跟你提分手,你特别慷慨地说,你养我。你就真养了,那几年我老换工作,房租都是你交的。现在你失业了,我还搬走了,你自己付房租吗?真高风亮节啊。”
“你怎么知道了?”周到问。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李衣锦说,“周到,你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了,你三十来岁了,创业公司破产我理解,没了工作我也理解,你应对的方式就是在家没日没夜打游戏是吗?”
周到被她说得心虚,没吭声。
“我以前以为,就算两个人都很失败,但总能靠着相互鼓励,相互支持,把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怎么咱俩就过成了今天这样呢?”李衣锦心里一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别哭了,”周到有些无措,想帮她擦眼泪,但还是收回了手,“我有在找工作……我有投简历,通过朋友找了两个内推的职位,下周面试……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只是过年那段时间,实在不想影响你心情。”
“你影响的还少吗?”李衣锦说,“周到,到今天我真的想问问自己,跟你在一起这些年是不是一个错误。”
周到沉默了许久,开口道,“可能两个本来就没有那么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错误吧。”这句残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虽讽刺却真实,让她无言反驳。
回到和陶姝娜合租的住处,李衣锦刚关上门,陶姝娜就飞一般地从卧室里冲出来,兴高采烈地冲她大叫:“中奖啦中奖啦!我今天太开心了!”
李衣锦冷着脸被她晃来晃去,嫌弃地把她的爪子从身上拨下来,“什么好事?”她不耐烦地说。
“我男神回国了!我男神!我的意中人!我的人间理想!我们家张小彦学长回国了!啊!春天到了!为我祝福吧!”陶姝娜眉飞色舞地大喊,“不行,我要再开一瓶酒,一杯敬我的爱情,一杯敬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