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泰德又恍神了·博比去海滩玩·灵光一闪
暑假的第一天,卡萝尔的妈妈安妮塔把孩子们全塞进休旅车里,带他们去赛温岩玩,赛温岩是离哈维切镇二十英里外的海滨主题乐园。安妮塔连续三年都带他们去玩,因此在博比、萨利、卡萝尔和卡萝尔的朋友伊冯娜、安杰拉和蒂娜心目中,已经是个古老的传统。假如在平常,萨利和博比绝不会独自和三个女生一起出去,不过现在既然大家都会一起去,就没什么关系。更何况赛温岩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让人无法抗拒。
现在下水游泳还太冷,只能在海边玩玩水,不过他们还是可以在海滩上晃晃,而且游乐场的所有设施都会开放。前一年,萨利只用了三颗棒球就打翻了三座木制牛奶瓶堆成的金字塔,为妈妈赢了一个粉红色的大泰迪熊,直到现在,泰迪熊还骄傲地坐在萨利家的电视机上。今天,萨利想替泰迪熊赢个伴回家。
对博比而言,单单是离开哈维切镇一会儿就有莫大的吸引力。自从看到跳房子格子旁边的月亮和星星之后,他没有再看到其他可疑的迹象。但是星期六读报给泰德听的时候,泰德把他吓得半死。更惨的是,接下来又和妈妈起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事情发生时,博比正在读报上的一篇评论,这位专栏作家对于米奇·曼托 [11] 会打破贝比·鲁斯 [12] 全垒打纪录的说法大大冷嘲热讽了一番。他坚持曼托缺乏鲁斯的活力,也没有他那么全心投入。“最重要的是,这个家伙的品格有问题,”博比念着,“他对夜店的兴趣远大于——”
泰德又恍神了。
博比知道,他感觉得到,甚至连头都没抬就知道。泰德茫然地望着窗外,望着科隆尼街和欧哈拉太太家单调的狗吠声传来的方向。这天早上,泰德已经是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了,不过第一次只持续了几秒钟(泰德弯下腰来,把头伸进打开的冰箱,眼睛睁大,眼球却动也不动……然后他抖了一下,微微晃了晃就伸手去拿柳橙汁)。这回他却完全恍神了。博比劈里啪啦地抖动报纸,看看能不能唤醒泰德,但没有用。
“泰德,你没事——”突然间一阵恐惧涌上心头,博比明白泰德的瞳孔有一点不对劲,当博比注视泰德的眼睛时,泰德的瞳孔不停放大、缩小,仿佛他飞快地冲进黑暗中又冲出来……然而他其实一直都坐在阳光下。
“泰德?”
烟灰缸里的香烟烧得只剩下烟灰和烟蒂。看到烟灰缸,博比才明白他念这篇评论的时候,泰德大概一直都处于恍神的状态。至于泰德的瞳孔为什么一直放大、缩小、放大、缩小……
他一定是癫痫发作了,或是有其他毛病,老天爷,他们癫痫发作的时候,是不是会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不过泰德的舌头似乎还好端端在嘴巴里,但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醒来!泰德,醒来!”
博比不知不觉已经绕到泰德身边,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感觉好像在摇木头人似的。泰德的肩膀僵硬,骨瘦如柴。
“醒来!醒来!”
“他们往西方去了。”泰德依然用那双奇怪的眼睛望着窗外,“很好,但是他们可能会回来。他们……”
博比把手放在泰德肩上,简直吓呆了。泰德的瞳孔不停放大、缩小,就好像心脏在跳动一样。“泰德,怎么回事啊?”
“我必须一动也不动,好像躲在草丛中的野兔一样。他们可能会经过这里。如果上帝想要水,就会有水,他们可能会经过这里。所有的事情都为……”
“都怎么样?”博比几乎像说悄悄话般问,“都怎么样,泰德?”
“都要为‘光束’服务。”泰德说,突然用双手包住博比的手。他的手很冰,有好一会儿,博比觉得仿佛作噩梦般吓得快昏过去了,觉得好像被僵尸一把抓住,而那僵尸全身只有双手和瞳孔还能动。
然后泰德看着博比,虽然眼神仍透露着恐惧,但几乎已经恢复正常了,不再像死人眼睛。
“博比?”
博比把手抽出来环住泰德的脖子。泰德抱抱他。泰德抱他的时候,博比仿佛听到脑子里响起钟声——短短的,但十分清晰;他甚至听得出钟声的音频改变了,就好像火车开得飞快时的汽笛声一样,仿佛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快速通过。他听到动物的蹄摩擦坚硬地面的声音,是木头吗?不是,是金属。他闻到尘土的味道,干干的,同时他的眼睛后面开始发痒。
“嘘!”泰德在他耳边喷出的气息好像尘土一样干,但又给他一种很亲密的感觉。泰德把手放在博比背上,抓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动。“一个字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想!只有……棒球除外!对,棒球,如果你喜欢的话!”
博比想到威尔斯站在一垒垒包开始离垒的画面,他先是偷走几步,数着三步……然后四步……他弯着腰,双手摇晃着,脚跟稍稍离地,他可以往一垒跑,也可以往二垒跑,完全要看投手的动作而定……然后当投手往投手板走去时,他飞也似的往二垒冲过去——
不见了。全都消失不见了,他脑子里不再出现钟声,没有马蹄骚动的声音,没有尘土的味道。眼睛后面也不再痒。刚刚他是真的发痒了吗?抑或只不过出于幻想,因为泰德的眼睛把他吓坏了?
“博比,”泰德又对着博比的耳朵说,嘴唇贴着他的皮肤动来动去,令他发抖,然后泰德说,“天哪,我在干吗?”
他把博比推开,动作轻柔,但很坚定。他显得很沮丧,脸色苍白,不过眼睛倒是恢复正常了,他的瞳孔不再放大、缩小。就目前而言,博比只在乎这件事。他觉得怪怪的,脑子昏昏沉沉,仿佛刚刚从昏睡中醒过来。同时,周遭的世界显得非常明亮,每一条线、每个形状都异常清晰。
“变!”博比笑了起来,“刚刚是怎么回事啊?”
“和你无关。”泰德伸手拿烟,很惊讶地发现烟已经烧得只剩一点点了,他把烟蒂弹进烟灰缸里。“我又恍神了,对不对?”
“是啊,我很害怕,还以为你的癫痫发作了,你的眼睛——”
“不是癫痫,”泰德说,“也不危险。但是如果再发生这种状况,你最好不要碰我。”
“为什么?”
泰德重新点燃一支烟,“没有为什么。你答不答应?”
“好吧,什么是‘光束’?”
泰德以锐利的目光看着他,“我刚刚提到‘光束’吗?”
“你说‘所有的一切都为光束服务’,我想你是这么说的。”
“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不是今天。你今天要去海边玩,不是吗?”
博比惊跳起来,他看看泰德的时钟,已经快九点了。“是啊,”他说,“也许我应该开始准备了,我回来的时候,再替你把报纸念完。”
“好,好主意,反正我有一些信要写。”
才不是呢,你只是想尽快摆脱我,免得我问一些你不想回答的问题。
不过,即使如此也无所谓,正如莉莎常说的,博比有自己的活儿要做。不过,博比走到门口的时候,想到挂在电视天线上面的红布和跳房子格子旁边画的月亮和星星,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泰德,有件事——”
“下等人,是啊,我晓得,”泰德微笑着说,“暂时别操心这件事,博比,目前一切都很好,他们没有朝着这个方向移动,甚至没有往这个方向看。”
“他们往西方去了。”博比说。
泰德的蓝色眸子透过烟雾注视着他。
“是的,”他说,“运气好的话,他们会留在西边。对我而言,西雅图还不错。好好到处去玩玩吧,博比。”
“但是我看到——”
“也许你看到的只是影子而已。无论如何,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只要记住我说的话——如果我像今天这样恍神,你只要坐下来等我恢复正常就好。如果我伸手碰你,你要往后退;如果我站起来,你就叫我坐下来。在那种状况下,你吩咐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的,就好像受到催眠一样。”
“为什么你会——”
“不要再问了,博比,拜托。”
“你还好吧?真的没事吗?”
“好得很,去吧,好好玩一玩。”
博比飞快冲下楼,很讶异周遭的事物竟变得如此清晰:从窗口透进的阳光异常亮丽,波罗斯基先生家门口的牛奶瓶口上有只甲虫,他耳中响起甜美而高亢的乐声——这是暑假的第一个星期六。
回家以后,博比从床底下和衣柜后面的储物箱中抓起玩具汽车和卡车,其中有几个玩具还蛮酷的,例如博比生日过后几天,拜德曼先生托妈妈带给他的火柴盒福特小汽车和蓝色金属卡车,但还是比不上萨利的坦克车和黄色推土机;推土机尤其适合在沙地上玩。博比很期待可以花一个小时在沙滩上听着海浪拍岸,认真玩一小时筑路游戏,任凭艳阳把他全身的肌肤晒得通红。
自从去年冬天他和萨利在暴风雪过后的星期六下午,在联合公园的雪地上挖马路以后,他还是第一次把玩具卡车从箱子里翻出来。他现在已经长大,十一岁了,玩这样的游戏已经不合适了。说来有点悲哀,不过如果他不想的话,他不需要现在提起这件伤心事。也许玩玩具卡车的日子的确快结束了,但不必在今天结束。不,当然不必选在今天。
妈妈帮他准备了中餐,但是当他伸手讨钱、想要待会儿去逛逛海边成排的摊位时,妈妈却连一毛钱都不肯给。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博比最害怕的事情:他和妈妈为了钱的事情吵了起来。
“只要五毛钱就好了。”博比说,听到自己孩子气的、快哭出来的声音,他痛恨自己这样,却又无法控制。“只要五毛钱就好,别这样嘛,妈,做做好事嘛!”
莉莎点着香烟,啪的一声用力划过火柴,然后眯起眼睛隔着烟雾看他。“博比,你现在开始自己赚钱了。大多数人要花三分钱来买报纸,你却可以靠读报纸赚钱,一个星期就有一块钱!我的天!我小时候——”
“妈,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钱是要存起来买脚踏车的!”
她转过身去照镜子,皱着眉头拉一拉上衣的肩部——虽然今天是星期六,拜德曼先生仍然要求她去加班几个小时。她转过身来,嘴里仍然叼着烟,紧锁着眉头对他说:“你还是想要我帮你买脚踏车,对不对?我告诉过你,我负担不起,但你还是一直要。”
“我没有!我没有!”博比睁大眼睛,眼里尽是愤怒和受伤的神情。“我只不过想要五毛钱去——”
“这里要五毛钱,那里又要几毛钱——你要知道,加起来就不少了。你想我给你钱买其他东西,然后又想要我帮你买脚踏车,这样你就不必牺牲任何东西了。”
“你这样说不公平!”
莉莎开口前,博比已经料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即使知道了也没用。“人生本来就不公平,博比。”莉莎再度转过身去,对着镜子拉一拉右肩的衣服。
“要不然给我五分钱付更衣室的费用?”博比问。“能不能至少——”
“是啊,也许,喔,我可以想象。”莉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上班前,通常会在脸颊上抹点腮红,但是今天她脸上的颜色不完全是靠涂脂抹粉画出来的,尽管博比气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最好小心一点,如果他像妈妈一样按捺不住脾气,妈妈可能会罚他一整天都独自待在家里,不能跨出大门一步。
莉莎从茶几上抓起钱包,用力把烟摁熄,然后转过身来望着他。“如果我和你说,‘噢,这个星期我们得饿肚子,因为我想买一双鞋子。’你会作何感想?”
我会认为你在撒谎,博比心里想。我会说,妈,如果你真的这么穷,那么为什么衣橱最上层还放着施乐百的商品目录?内衣页中间夹着很多一块钱和五块钱的钞票,甚至还有十块钱、二十块钱的钞票?还有厨房碗柜里的蓝色水瓶,藏在碗柜最里面、盛肉汁的船形碟子后面,自从爸爸死掉以后,你就把多出来的铜板放在里面?每次水瓶一装满,你就把铜板全倒出来,拿去银行换钞票,然后把钞票夹在商品目录中间,不是吗?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愤怒地盯着球鞋。
“我必须有所取舍,”莉莎说,“如果你已经大到可以工作了,也同样必须有所取舍。你以为我很喜欢拒绝你吗?”
不完全是,博比想,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球鞋,咬着嘴唇努力忍着不哭出声来。不完全是,但是我也不认为你真的在乎。
“如果我是亿万富翁,就会让你带五块钱去海边玩——或带十块钱!你想带你的小女友去坐云霄飞车的时候,就不必从脚踏车基金的罐子里预支这笔钱——”
她不是我的小女友!博比在心里大喊。她不是我的小女友!
“或是去坐印第安火车。不过当然,如果我们真是有钱人,你根本不必自己辛苦存钱买脚踏车了,对不对?”她的声音愈提愈高、愈来愈大声,怒气有如汽水鼓胀的泡沫,话语则像强酸般伤人,似乎要把过去几个月的烦恼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不过你老爸可没有留什么钱给我们,而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把你喂饱、给你衣服穿,我在闷热的办公室里卖命工作,好让你今年暑假可以参加斯特林会馆的活动,还有去打棒球。我很高兴他们邀你和其他小孩一起去海边玩,但是要怎么支付这一天玩乐的花费可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想玩游乐设施,那么就从自己的罐子里拿钱出来吧;如果你不想拿钱出来的话,在沙滩上玩玩就好了,或干脆待在家里算了。我反正无所谓。不要在那里哭哭啼啼的,我最讨厌看到你这副可怜相,就好像……”她停下来叹了口气,打开钱包掏出一支烟。“我讨厌看到你哭哭啼啼的。”她又说了一遍。
就好像你爸爸一样,这是她想说又没说出的话。
“所以现在怎么样?”她问,“你说完了吗?”
博比站着,一声也不吭,他的脸孔发热,眼睛快喷出火来,低头瞪着球鞋,努力忍住不要哭出来。这时候只要呜咽一声,或许都足以让他被禁足一整天;这回妈妈真的生气了,只等着找借口处罚他。呜咽还不是唯一的危险,博比很想对她大声嚷嚷:他宁可像老爸也不要像她,不要像她这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就算兰达尔一生庸庸碌碌、没有留下什么钱给他们,又怎么样呢?为什么她老是说得好像他犯了多大的错似的?当初嫁给他的人是谁呀?
“真的吗,博比?没有其他高见了?”现在她的声音变得清脆活泼,这是最危险的声音了,如果你不了解她的话,还以为她只是在开玩笑。
博比低头不搭腔,拼命忍住不哭,把所有的怒气都往肚里吞,一句话也不说。屋子里一阵沉默,他可以闻到妈妈手上的烟味以及昨晚残留的烟味,还有其他无数个晚上,当她不专心看电视、只等着电话铃响时留下的烟味。
“好吧,我想话都说清楚了。”她等了十五秒左右,准备博比一开口就把他的嘴巴堵住。然后说,“希望你今天玩得很开心。”她没有亲一亲博比就自顾自出门了。
博比走到窗户旁拉开窗帘(他的泪水终于流下来,但是几乎没有察觉),看着妈妈踩着高跟鞋往联合公园走去。他泪眼迷蒙地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走进厨房。他看着藏着蓝色水瓶的碗柜,他可以从里面拿一点钱出来,妈妈不记得确切的数字,不会发现有三四枚铜板不见了,但是他不会这么做。花这些钱毫无乐趣可言。他不太确定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九岁的时候,当他第一次发现碗柜里藏着这个装满零钱的水瓶时就晓得这点。所以,他带着惋惜的心情走进卧室,看着放脚踏车基金的罐子。
这时候他才明白妈妈说得对——他可以拿一点积蓄到赛温岩花用。也许之后得多花一个月才能存够钱买脚踏车,但至少这个钱花得心安理得。此外,如果他不肯从罐子里拿出一点点钱来用,只知道一味的存钱、存钱,那么和妈妈也没有两样。
就这么决定了。于是,博比从脚踏车基金中找出五枚一毛钱硬币放进口袋里,在上面用一张面纸盖住,免得跑步的时候不小心弹了出来,于是他要带去海滩的东西都带齐了。没多久,他开始吹口哨,泰德下楼来看看他在做什么。
“葛菲队长,你要出发了吗?”
博比点点头。“赛温岩是个很棒的地方,你知道,有很多游乐设施。”
“的确,好好玩一玩,博比,可别从游乐设施上摔下来。”
博比往门口走去,然后回过头来望着泰德,他穿着拖鞋,站在楼梯的最下面一级。“你为什么不出去坐在门廊上呢?”博比问,“等一下屋子里会很热。”
泰德微笑着说:“也许吧,但是我想还是待在屋子里好了。”
“你没事吧?”
“没事,博比,我很好。”
往卡萝尔家的路上,博比不禁为泰德感到难过,毫无来由地必须整天躲在闷热的房间里。应该没什么原因吧?当然啦。即使外面有下等人走来走去(在西方,他心里想,他们朝西方去了),他们干吗追着像泰德·布罗廷根这样的退休老人呢?
起初,和妈妈吵架令他心情有一点低落(安妮塔的漂亮朋友蕾安达说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然后就开始搔他痒,搔他的腰部、胳肢窝,直到博比逼不得已笑了起来)。但是抵达海滩一会儿后,他的心情好多了,也觉得自在多了。
虽然夏天才刚开始,赛温岩已经全员开动了——旋转木马一直旋转个不停,疯狂老鼠过山车不断呼啸而过,小孩子尖声喊叫,扩音器播放着摇滚歌曲,售票员站在售票亭外大声吆喝着招徕顾客。萨利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泰迪熊,因为最后三只牛奶瓶只倒了两只(蕾安达声称有一些瓶子的底部特别重,除非你打中要害,否则很难让这些瓶子倒下来),但是管摊子的人还是给他一个很不错的奖品——一只样子很滑稽的食蚁兽玩偶,外面还罩着长毛绒。萨利把它送给卡萝尔的妈妈,安妮塔笑着抱住他,说他是全世界最棒的小孩,如果他老十五岁的话,她甘愿冒重婚罪的危险也要和他结婚。萨利涨红了脸,红到发紫。
博比试着玩丢圆环的游戏,结果三个都没丢中。在射击摊位上,他的手气变好了,射中了两个盘子,赢了一只玩具小熊。他把小熊送给伊恩,因为他今天乖得出奇,没有闹脾气,也没有尿湿裤子。伊恩抱着小熊看着博比的眼神,仿佛博比是上帝。
“这个礼物真棒,他爱死了,”安妮塔说,“但是,你难道不想把小熊带回去送给妈妈吗?”
“不用了,她已经有很多了。我想赢一瓶香水送她。”
他和萨利互相怂恿对方去坐疯狂老鼠过山车,最后两个人一起去坐,每当过山车猛然一沉、直往下冲时,他们就兴奋地鬼叫,确信自己会得到永生,同时又觉得好像会立刻死掉。接着又玩了咖啡杯和疯狂杯。他把最后剩下的一毛五分钱拿来和卡萝尔一起坐摩天轮。他们的车厢在最上面停下来,微微摇晃了一下,博比感觉胃怪怪的。大西洋在他的左手边,从摩天轮上,可以看到一波波白浪拍岸,沙滩也是一片雪白,海水则是深蓝色,蓝得不可思议,阳光仿佛薄丝般洒在海面。他们的下方就是摊位云集的游乐场,从扩音器往上飘来卡农的歌声:“她来自塔拉哈西,提着她的音响盒子。”
“下面每一件东西看起来都那么小。”卡萝尔说。她的声音也很小——不像她平日的风格。
“不要害怕,我们很安全。如果不是升到这么高,摩天轮根本是小孩子的玩意。”
卡萝尔在很多方面都是他们三人之中的老大——最强悍,也最有自信,就好像那天因为萨利说了些骂人的话,她就要萨利替她拿书一样——但是现在她的脸好像又变回以前的娃娃脸了:圆圆的脸略显苍白,只看到一双警醒的蓝眼睛。博比不假思索地靠过去,把嘴唇印在卡萝尔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当他抬起头来,卡萝尔的眼睛睁得比什么时候都大。
“我们很安全。”博比一边说,一边咧嘴笑了。
“再来一次!”这是她的初吻,刚放暑假的第一个星期六,她在赛温岩得到了初吻,可是当时却不够专心。卡萝尔当时是这么想的,因此希望博比再吻她一次。
“最好不要。”博比说,虽然……在这么高的高空中,哪有人会看到他们而笑他娘娘腔呢?
“你敢吗?别告诉我谁敢谁先做。”
“你会不会告诉别人?”
“不会,我发誓。快点嘛!在下降以前快点吻我!”
于是,博比再度亲吻卡萝尔。她紧闭的双唇很平滑,被太阳晒得热热的。然后摩天轮又动了起来,博比停止亲吻。卡萝尔把头靠在博比胸前一会儿。“谢谢你,博比。”她说,“你的吻很棒。”
“我也觉得。”
他们稍稍分开一点。当他们的车厢停下来,手上有文身的服务人员把安全闩拉开后,博比走出来,头也不回地朝萨利那儿跑过去。不过他晓得在摩天轮顶端亲吻卡萝尔是今天最美好的经验。这也是博比的初吻,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两人嘴唇贴着嘴唇的感觉——干干的、滑滑的,在大太阳底下暖烘烘的。他这辈子其他的亲吻经验都会被拿来和这次初吻比较。
下午三点钟左右,安妮塔叫他们开始收拾东西,说该回家了。卡萝尔象征性地说了声:“喔,妈!”就开始收东西,她的朋友也帮忙一起收拾,甚至连伊恩都帮了一点忙(他把沾满沙的泰迪熊捡起来,拒绝丢掉)。博比原本暗自希望卡萝尔会一直黏着他,他很确定卡萝尔一定会告诉朋友他们在摩天轮上亲吻的事(当他看到几个女生围在一起,手掩着嘴吃吃地笑,心照不宣地看着他时,就晓得她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但是卡萝尔既没黏着他,也没有泄露秘密。有好几次,博比发现卡萝尔在看他,也有好几次,他发现自己在偷看卡萝尔。他一直想着在摩天轮上看到卡萝尔的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忧心忡忡的样子,于是就这样吻了她,宾果!
他们爬着阶梯,朝通往海滨木板步道走去时,博比和萨利把大半的海滩袋都背在肩上,“好骡子!”蕾安达笑着大喊,她涂了乳液的脸孔和肩膀现在变成龙虾般的艳红色,她对安妮塔抱怨晚上一定会失眠,即使晒伤没有让她痛得睡不着觉,刚刚吃的东西也一定会作怪。
安妮塔说:“你原本不需要把四根香肠和两块饼全都吞下肚。”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不耐烦,博比认为她累了,他自己都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背部晒得刺痛,袜子里也进了沙,身上背的海滩袋互相撞来撞去。
“但是游乐场的食物实在太好吃了!”蕾安达用难过的声音发出抗议,博比忍不住大笑。
他们慢慢沿着广场走向停车场,现在他们对周遭的游乐设施已经完全视若无睹了。负责大声吆喝、招徕客人的工作人员看看他们,就把目光掉开,转去寻找新目标。背着一大袋东西、蹒跚走向停车场的人大半都没什么希望了。
在广场尽头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他穿着汗衫和宽松的蓝色百慕大短裤,头上却戴着礼帽。那顶礼帽很旧,也开始褪色,却很时髦地歪戴着,帽檐还插着一朵塑料向日葵。他是个滑稽的家伙,几个女生终于逮到机会掩嘴偷笑。
男人看着他们,一副不以为忤的样子,还对他们报以微笑,这让卡萝尔和朋友笑得更厉害了。戴帽子的男人仍然微笑着,把手摊在前面的台子——架在橘色架子的厚板子上。台子上有三张红底扑克牌,他以优雅的手法快速把牌翻面,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上面一点晒斑都没有。
放在中间的牌是红心皇后。戴着帽子的男人把牌拿起来亮给他们看,把牌在手指间熟练地翻弄着。“你们只需要挑出有红色女士的那张牌就好,单做这个动作就好了。”他说。“简单得不得了。”他对伊冯娜说。“娃娃脸,过来这边,让他们看看该怎么玩。”
伊冯娜咯咯笑个不停,她的脸红到发根,退到蕾安达身边,喃喃地说她没有钱,她的钱全部都花光了。
“没问题,”戴帽子的男人说,“只是示范而已,娃娃脸——我想让你妈妈和她的漂亮朋友看看这个游戏有多么简单。”
“她们没有一个是我妈妈。”伊冯娜说,但是向前跨了几步。
“如果我们想在塞车前赶回家,真的得快一点上路了,伊冯娜。”安妮塔说。
“不,等一下,这个很好玩,”蕾安达说,“这是三张纸牌的赌博游戏。看起来很容易,就像他说的,但是一不小心就会一直赌下去,直到钱都输光为止。”
戴帽子的男人以谴责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咧嘴笑了。博比突然觉得这是下等人的笑容,不是泰德害怕的那些人,但同样是下等人。
戴帽子的男人说:“显然你以前曾经上了某个无赖的当。虽然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残忍地对待像你这样美丽优雅的女士。”
这位美丽优雅的女士——大约一百六十五厘米高、九十公斤重,肩膀和脸上都擦满了旁氏乳液——开怀大笑。“别闹了,让这孩子看看怎么玩吧,你说这个游戏真的合法吗?”
站在桌子后面的男人把头一甩,也笑了起来。“在界限边缘,直到他们逮到你、把你赶出去之前,每件事情都是合法的……我想你可能也知道这点。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娃娃脸?”
“伊冯娜,”她小声地说,博比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萨利则站在他旁边很有兴趣地看着。“有时候,大家也叫我伊薇。”
“好,伊薇,看看这边,漂亮宝贝。你看到什么?告诉我这些牌叫什么——我知道像你这么聪明的小孩一定会晓得——你可以一面指着牌,一面告诉我。碰到扑克牌也没关系,不必害怕。这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最旁边的这张是杰克……另外一边是国王……这张是皇后,中间这张。”
“没错,娃娃脸,扑克牌的世界和人生一样,两个男人中间总是有一个女人,再过五六年,你就明白了。”他仿佛在催眠似的低语着,“现在紧盯着这几张牌,不要看别的地方。”他把牌翻过来。“好,娃娃脸,现在告诉我哪一张是皇后?”
伊冯娜指一指中间那张红色的牌。
“她说的对不对?”戴帽子的男人问围在桌边的一群人。
“到目前为止,还算对。”蕾安达笑着说,她笑得太厉害了,隔着衣服都可以看见她没有穿束腹的肚皮颤动不已。
戴帽子的下等人微笑以对,然后轻轻弹一弹中间那张牌的一角,把红心皇后翻过来给大家看。“百分之百正确,甜心,真棒。现在看!注意看!你的眼睛和我的手在比赛谁快!哪一边会赢呢?这就是今天的谜题!”
他一面哼哼唱唱,一面在台面上飞快移动这三张牌。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到处跑!注意看,现在我把牌放回来了,一张挨着一张,好,娃娃脸,现在告诉我,红心皇后藏在哪里?”
伊冯娜研究着那三张再度并排躺在桌上的扑克牌时,萨利把嘴巴凑在博比的耳朵旁说:“根本不必盯着他把牌混来混去,红心皇后那张牌有个折角,你有没有注意到?”
博比点点头,当伊冯娜犹豫地指着最边上一张有折角的牌时,他心想:好女孩。戴帽子的男人把牌翻过来,让大家看到红心皇后。
“好厉害!”他说,“你的眼光好锐利,娃娃脸,真锐利。”
“谢谢。”伊冯娜说,脸又红了,她快乐的样子就好像博比亲吻后的卡萝尔一样。
“如果你刚刚和我赌一毛钱的话,我现在就得给你两毛钱了。”戴礼帽的男人说,“你问为什么?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啊,星期六是双倍日!有没有哪一位女士有兴趣赌一毛钱,看看你们年轻有神的双眼和我这双疲惫的老手哪个比较快?你们可以告诉你们的先生——请容我这么说,哪位男士能娶到你们,真是好福气呀——麦奎恩先生,赛温岩的纸牌赌徒,替你们付了停车费。换成一次赌两毛五怎么样?只要指出红心皇后是哪一张,我就还给你们五毛钱。”
“五毛钱,耶!”萨利说,“我有两毛五,先生,来吧。”
“萨利,这是赌博耶,”卡萝尔的妈妈怀疑地说,“我真的觉得不应该让——”
“下注吧,让孩子学一点教训,”蕾安达说,“而且这家伙说不定会让他赢,好吸引我们跟着赌一把。”她完全无意压低声音,但是那个戴帽子的男人——麦奎恩先生——只是望着她微笑。然后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萨利身上。
“让我看看你的钱,孩子——把钱掏出来吧!”
萨利把两毛五的铜板递给他。麦奎恩眯起一只眼,对着午后的阳光端详了一会儿。
“对,看起来没问题。”他说,然后把钱放在台子上排成一行的纸牌左边。他左看右看——也许在看有没有警察——然后在把注意力转回到萨利身上之前,对着露出嘲讽微笑的蕾安达眨眨眼。“你叫什么名字?”
“萨利。”
麦奎恩睁大眼睛、拉拉帽子,让塑料花朝前点点头,然后动作滑稽地弯了弯腰。“很引人瞩目的名字!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当然,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当上拳击手。”萨利说。他对着空中使出左钩拳,然后是右钩拳。“砰!砰!”
“的确。”麦奎恩说,“你的眼力如何,萨利先生?”
“好得很。”
“那么大家准备好,因为比赛就要开始了!是的!你的眼睛和我的双手比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到处跑!它会在哪里呢,我也不晓得。”这一回纸牌移动得快多了,然后他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萨利伸出手想指牌,然后又把手缩了回来,皱着眉头。现在,有两张纸牌角上都有小小的折痕。萨利抬头看看麦奎恩,他交叉着双臂,麦奎恩的脸上则挂着微笑。“慢慢来,孩子,”他说,“今天早上生意好得不得了,下午却冷冷清清的。”
他们认为帽檐装饰了羽毛的帽子很高级,博比还记得泰德这样说过。这种人会在小巷里撒尿,在看球赛的时候用纸袋装着酒瓶递给别人。麦奎恩的帽子上装饰着一朵可笑的塑料花,而不是羽毛,也没有看到酒瓶……但是他口袋里有个酒瓶,小酒瓶,博比很确定。当长日将尽、顾客慢慢散去,眼睛和双手之间的灵敏协调不再那么重要时,麦奎恩会愈来愈频繁地偷喝几口酒。
萨利指着最右边的那张牌。不对,萨利,博比在心里喊着,麦克郭翻开那张牌,是黑桃国王。他接着又翻开最左边的牌,是梅花杰克。红心皇后是中间的那张。“孩子,真抱歉,这次稍微慢了一点,没关系,既然已经暖身了,要不要再试一次?”
“我……我没钱了。”萨利垂头丧气地说。
“幸好是这样,”蕾安达说,“否则他会拿走你身上每一样值钱的东西,最后你身上只剩一条小短裤。”女生全都咯咯笑得花枝乱颤,萨利羞红了脸。蕾安达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反应,继续说:“我住在麻省的时候,在里维尔海滩工作过一段时间。我告诉你们这里面变的是什么把戏。要不要赌一块钱啊?还是这个数目对你来说太甜吃不消了?”
“在你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很甜。”麦奎恩多愁善感地说,蕾安达刚从钱包里掏出钞票,他就一把抓过钞票,冷静地对着灯光检查了一番,然后把钱放在纸牌左边。“看起来没问题,”他说,“亲爱的,我们开始玩吧。你叫什么名字?”
“去你的,”蕾安达说,“再问我一次,我还是会给你同样的答案。”
“蕾安达,你不觉得——”安妮塔想劝阻她。
“我告诉你,我对这些把戏很在行,”蕾安达说,“出手吧!”
“遵命。”麦奎恩说,然后三张红色纸牌开始在他手中快速移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各种不同的角度),最后又把三张牌排成一排。这次博比惊讶地发现,每张牌上面都有小小的折痕。
蕾安达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她看看桌上的牌,又看看麦奎恩,然后再看看纸牌,目光又转移到那张一元美钞上,纸钞躺在桌边,在柔和的海风吹拂下微微晃动。“你骗我,”她说,“对不对?”
“没有,”麦奎恩说,“我是在和你比谁快。现在……你怎么说?”
“我想说那是货真价实的一块钱钞票,我很遗憾看它落入你手中。”蕾安达回答,然后用手指着中间那张牌。
麦奎恩把牌翻开,是黑桃国王,他把蕾安达的钞票收到口袋里。这一回,红心皇后在最左边。赚进了一块两毛五的麦奎恩对着哈维切镇来的这伙人微笑着,帽缘的塑料花在带着咸味的海风中频频点头。“接下来换谁?”他问,“还有谁的眼力想要和我的手比快?”
“我想我们都比完了。”安妮塔说,她挤出一丝微笑,然后一只手放在女儿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放在睡眼惺忪的儿子肩上,推着他们转过身去。
“葛伯太太?”博比问。刹那间,他想到他的妈妈曾经嫁给从没碰过不喜欢的中张顺子的男人,如果妈妈现在看到儿子站在麦奎恩先生的牌桌旁,那一头象征葛菲家冒险天性的红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知作何感想。博比现在知道什么是“中张顺子”了,也知道什么是“同花”和“葫芦”。他问:“我可以试试看吗?”
博比把手伸进口袋里,从面纸下面掏出三枚五分钱硬币。“我只剩这么多了,”他先把钱给安妮塔看,然后给麦奎恩先生看,“这样够不够?”
“孩子,”麦奎恩说,“我连几分钱都赌过,而且觉得很开心。”
安妮塔看看蕾安达。
“啊,该死,”蕾安达说,她捏一捏博比的脸颊,“天哪,这些钱够理一次头发了。就让他把钱输光光吧,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好吧,博比,”安妮塔说,她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很想玩的话。”
“把硬币放在这里,博比,这样大家才看得到,”麦奎恩说,“这些硬币看起来没问题,准备好了吗?”
“我想是吧。”
“那么就开始了。两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一起躲起来了,男生没什么用,只要找到女生躲在哪里,你的钱就变两倍。”
他白皙灵活的手指不停翻弄着三张牌,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博比看着纸牌在桌子上快速移动,但是并没有认真去追踪红心皇后的动向,他不需要这么做。
“纸牌动起来了,纸牌慢下来了,纸牌停下来了。现在要考考你。”三张红色纸牌又排成一列。“博比,告诉我,红心皇后藏在哪儿?”
“那里。”博比说,指着最左边那张。
萨利呻吟道:“是中间那张,笨蛋,这次我一直盯着那张牌。”
麦奎恩对萨利视若无睹,他只是看着博比,博比也回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麦奎恩把手伸出去,把博比指的那张牌翻过来。是红心皇后。
“见鬼了!”萨利大叫。
卡萝尔兴奋地拍手、跳上跳下。蕾安达尖叫一声,猛拍博比的背。“好小子,真有你的!”
麦奎恩若有所思地对博比笑了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不错嘛,孩子,今天一整天我还是第一次被打败,因为我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他在零钱里挑了一枚两毛五的硬币和一枚一毛钱的硬币出来,放在博比原先的一毛五旁边。“想要钱生钱吗?”他看博比好像不明白,“你想要再玩一次吗?”
“可以吗?”博比问安妮塔。
“要不要趁赢钱的时候见好就收?”安妮塔问,但是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完全忘了要趁塞车前回家这档子事了。
“我会趁赢钱的时候见好就收。”博比告诉她。
麦奎恩笑了。“这孩子真会吹牛!再过五年都还是嘴上无毛,但已经是个吹牛大王了。好吧,吹牛博比,怎么样?要不要再赌一把?”
“当然要。”博比说。如果卡萝尔或萨利说他爱吹牛,他一定会大声抗议——所有他崇拜的英雄,从约翰·韦恩到幸运之星到太空巡警,全都很谦虚,都是在拯救了全世界或一列篷车队之后,只是不以为意地发出一声“哎!”的那种人。但是面对麦奎恩,他觉得不需要为自己辩解,麦奎恩不过是个穿蓝色短裤的下等人,而且可能还是个扑克牌老千。博比脑子里压根儿没有想要吹牛,他也不认为这件事和他爸爸的中张顺子一样;中张顺子靠的不过是希望和臆测罢了,如果照哈维切小学看门人查理的说法,不过是“傻子的牌戏”罢了,查理很乐意教博比玩很多萨利和丹尼不知道的牌戏——但是现在的情况完全不是靠猜测。
麦奎恩先生又看了博比好一会儿,博比的冷静自信显然令他有些困扰。然后他抬起手来,调整一下帽子,然后伸出手臂,好像《快乐旋律》中有一集兔八哥要在卡内基厅演奏钢琴之前的动作一样。“注意了,吹牛大王,这一回我会毫不保留地让你看看我的全套本领。”
纸牌在他手中飞快移动,模糊成一片粉红色。博比听到萨利在后面低呼:“老天爷!”卡萝尔的朋友蒂娜以一种不赞同的滑稽音调说:“太快了!”博比仍然注视着纸牌,但只不过因为他觉得大家都期望他这么做。麦奎恩先生这一回嘴里不再说个不停,这倒是让博比松了一口气。
纸牌停了下来,麦奎恩扬扬眉,看着博比,嘴角有一丝微笑,但是他呼吸急促,上唇挂着几滴汗珠。
博比立刻指着右边的牌说:“这张。”
“你怎么知道?”麦奎恩先生说,他的笑容不见了。“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我就是知道。”博比说。
麦奎恩没有把纸牌翻面,而是稍微转过头去看着广场。原本的笑容变成怒气——他嘴角往下一撇,眉头深锁,连帽子上原本前后晃动、神气活现的塑料花现在似乎都变得闷闷不乐。“从来没有人能识破我洗的这手牌。”他说,“从来没有人能够赢我。”
蕾安达从博比的肩上伸手过去把牌翻过来,是红心皇后。这次所有的孩子都一起鼓掌,热烈的掌声令麦克郭先生的眉头更加深锁。
“这样一来,你总共欠吹牛大王博比九毛钱。”蕾安达说,“你要付钱吗?”
“如果我不付呢?”麦奎恩先生问,对着蕾安达皱眉头,“你要怎么样?叫警察吗?”
“也许,我们应该就这样离开算了。”安妮塔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叫警察?我可不要。”蕾安达说,根本不管安妮塔说了什么,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麦奎恩。“只不过要从口袋里掏出区区九毛钱而已,你就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的老天!”
只有博比明白,不是钱的问题。麦奎恩先生有时候输的钱比这个数目还多。他输钱的时候,有时候是为了设局骗人,有时候则是脱身之计。麦奎恩光火的原因是他居然败在洗牌上,他不喜欢在洗牌的赌局中输给一个孩子。
蕾安达继续说:“我的做法是,我会告诉广场上每一个想了解内情的人,你是个骗子。我会叫你九毛钱麦奎恩,你认为这样会对你的生意有什么帮助吗?”
“我很乐意把这门生意让给你做。”麦奎恩一边咆哮,一边还是把手伸进口袋里再掏出一把零钱——这一回是更大的一把——然后把博比赢的钱一一数给他。“喏,”他说,“九毛钱,去买杯酒喝吧!”
“你知道,我真的只是猜的。”博比一边把钱扫进手中、一边对麦奎恩说,然后他把钱放进口袋里,口袋沉甸甸的。早上和妈妈的争吵现在显得很愚蠢,他回家的时候身上带的钱比来时还要多,但这没有什么意义。“我很会猜。”
麦奎恩先生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他原本也不会伤害他们——他也许是下等人,但却不会伤害别人;他从来不会屈起修长的手指和别人拳头相向——但是博比不想令他闷闷不乐,只想赶快脱身。
“是啊,”麦奎恩说,“你真的很会猜,想要再猜一次吗,博比?有一笔财富等着你来拿唷!”
“我们真的得走了。”安妮塔匆匆地说。
“如果我再试一次就一定会输。”博比说,“谢谢你,麦奎恩先生,这个游戏很好玩。”
“是啊、是啊,去吧,孩子。”麦奎恩先生现在就像其他摆摊子的人一样,立刻转头往后望,开始寻找新的顾客。
回家的路上,卡萝尔和朋友一直以崇拜的眼光看着博比,萨利则是又困惑又佩服。博比觉得很不自在。有一度,蕾安达也转过头来,紧盯着他。“你不是只靠猜的。”她说。
博比很谨慎地看看她,不予置评。
“你突然灵光一闪。”
“什么是灵光一闪?”
“我老爸不是很爱赌的人,但是他偶尔对数目就是有一种直觉,他说那是灵光一闪。碰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去赌一把。有一次他赢了五十块钱,替我们买了整个月的日用品。你刚刚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形,对不对?”
“我猜是吧,”博比说,“也许我也突然灵光一闪。”
博比回家的时候,看到妈妈交叉两腿,坐在门廊上。她已经换上周末的家居服,眼神忧郁地望着街上。她对卡萝尔的妈妈挥挥手,看着安妮塔把车开进自家车道,博比走上人行道。他知道妈妈在想什么:安妮塔的先生虽然在海军服役,不过她至少还有先生可以依靠;还有,安妮塔有一辆休旅车,而她却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如果要到远一点的地方就得搭巴士,或是在需要去布里吉港的时候搭出租车。
但是博比看得出来,妈妈不再生他的气了,这样就好了。
“今天玩得开不开心啊,博比?”
“很开心。”博比说,心想:怎么了,妈,你才不在乎我在海滩玩得怎么样呢,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他看不出来。
“很好。孩子,你听好……很抱歉今天早上和你吵架,我很讨厌星期六还要去加班。”她恨恨地说出最后一句。
“没关系,妈。”
她摸摸他的脸颊,然后摇摇头。“看看你漂亮的皮肤变成什么样子了。绝对不要把自己晒成这样。进来吧,我帮你擦一点婴儿油。”
他跟着妈妈走进屋里,脱掉衬衫站在妈妈前面,莉莎则坐在沙发上,把芳香的婴儿油涂抹在博比的背上、手臂上、脖子上——甚至脸颊上。感觉真好,博比又开始想着他是多么爱妈妈、多么喜欢被妈妈抚摸的感觉。他很好奇如果妈妈知道他在摩天轮上吻了卡萝尔,她会怎么想?她会微笑吗?博比认为她听了不会微笑。如果她知道麦奎恩和纸牌的事情——
“我今天都没有看到你的朋友。”她一边说,一边转紧婴儿油的瓶盖,“我知道他在楼上,因为可以听到收音机在转播洋基队的球赛,但是你不认为他应该到门廊上坐坐吗?那里凉快多了。”
“我猜他不喜欢吧。”博比说,“妈妈,你还好吧?”
她很惊讶地看着他。“我很好,博比。”她对他微笑,博比也报以微笑。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因为他一点也不觉得妈妈很好,事实上他很确定她不太好。
他就是有一种直觉。
那天晚上,博比又摊开双腿,像个大字般仰卧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天花板。他的窗户是开着的,微风把窗帘吹得来回晃动,邻家窗口传来了“五黑宝合唱团”的歌声:“在夕阳余晖中,我们在穹苍下约会。”更远处则有飞机的引擎声隆隆作响,还传来号角声。
蕾安达的爸爸称之为“灵光一闪”,他曾经靠这样猜中乐透号码,赢了五十块钱。博比同意蕾安达的话,那是“灵光一闪”,没错,我有这种“灵光一闪”的直觉,但是他不能靠猜中乐透号码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关键在于……
关键在于,麦奎恩先生每次都知道红心皇后会放在那个位置,所以我也知道。
博比一旦了解这点,其他的一切就豁然开朗。其实是再明显不过了,但是他一直玩得很开心,而且……你不会去质疑你知道的事情,对不对?你也许会质疑这种“灵光一闪”式的直觉——那种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直觉——但是你不会质疑你知道的事情。
只是他怎么会知道妈妈把钱夹在衣柜最上层的施乐百商品目录内衣页?甚至他怎么会知道那里有一本商品目录?妈妈从来不曾告诉他,也不曾提过她用蓝色水瓶存硬币的事,但是当然啦,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很多年了,他的眼睛又没瞎,虽然有时候总觉得妈妈当他是瞎子。但是商品目录呢?硬币累积到一定数量,就换成钞票,然后夹在商品目录中?他不可能知道这样的事情,但是当他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播的流行歌从《地球天使》换成了《黄昏时分》,他知道目录就放在那里;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知道,所以他的脑子里就出现这个信息。在摩天轮上,他也知道卡萝尔想要他再亲吻她一次,因为那是她的初吻,而她当时却不够专心,结果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初吻就结束了。但是,知道这些事情不表示他能看到未来。
“不,这只是读心术而已。”他低声说,然后全身发抖,仿佛全身的晒伤都结成冰。
小心哪,博比——一不小心,你就会像泰德那么疯,成天只想着那些下等人。
远处,小镇广场那儿敲起十点整的钟响。博比转过头看看桌上的闹钟,那个大笨钟还指着九点五十二分。
好吧,如果不是市区的时钟快了一点,就是我的闹钟慢了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上床睡觉吧。
他觉得自己大概没办法马上入睡,不过今天还真发生了不少事情——和妈妈吵架、从那个玩三张纸牌戏法的赌徒手中赢了钱、摩天轮上的初吻——于是他开始愉快地进入蒙眬状态。
也许她真是我的女朋友,博比想,或许她终究还是我的女朋友。
当广场上提早响起的阵阵钟响连最后一声都逐渐消逝在风中时,博比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