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托马斯的追忆 2
这就是教育吧。尽管上课时间有限，讲师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向少年灌输，卑鄙的艾迪森和他的后代是多么该被肃清的存在，同时要求少年反复念诵一些如口号般的句子，内容是该如何杀死恶魔后裔，一直念到他们能脱口而出为止。这是为了在小孩子的潜意识中，植入某些杀人行为是能够获得允许的观念。
身为瓦根辛少年队的一员，汤米在少年时期也背下了所有关于杀死恶魔宇宙飞船乘客的口号。不过，能否真正理解自己嘴里蹦出的那些口号则另当别论。正所谓庙前的孩子会念经，汤米虽能将如何咒杀恶魔后裔的话语倒背如流，其中却不含有任何真情实感。对他而言，把讲师要求背诵的东西一字不差地念出来才更重要。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那些需要背诵的词句是什么意思。那时，据称正绕行于卫星轨道上的世代飞船的消息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内容虚虚实实，而战斗训练也随之提高了频率。此前每七天训练一次，后变为每三天一次。原本以上课为主的训练也发生了变化，每个人都得到了配发的武器。
汤米也拿起了长枪。这是汤米第一次拿起能杀伤他人的武器。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每三天一次的训练在室外举行。汤米需要穿上训练服前往室外训练场。当时正义人类党派来的讲师净是些身材壮硕且长相凶恶，看上去就十分残暴的人物。他们在党内也属于武斗派1的一分子。
他们说：“为了对恶魔施以天谴，你们必须学会致命杀招，而要施展出致命杀招，重点在于完美运用基本招式，再加上势在必得的气势。”
汤米双手握住与他身高相差无几的长枪，在没有取下枪鞘的状态下学习了基本架势。左脚踏出身前半步，左手放在左腰前方三十厘米处，握住枪柄靠近枪尖的一端，右手握住枪柄，固定在自己的腰部，这就是讲师严格训练他们掌握的基本架势。
拿起武器后，接着做出一连串动作，并无数次重复这一过程。
此时每三天一次的训练已不再是课外活动了，一整天都要耗费在战斗训练上。
而后，训练变成了每两天一次。从此枪术在基础架势之上增加了各种攻招和守招。
不知恶魔后裔何时降落。但少年被教导，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慌张，要摘下枪鞘，勇猛地发起攻击。
瓦根辛少年队并非自愿参加，十岁以上的儿童都有义务加入少年队。因此，汤米自然有很多朋友持各种不同的看法。
“那艘宇宙飞船在宇宙中航行了几百年抵达这里，他们可是拥有相应的科学技术的人啊。着陆行星的时候，他们肯定装备齐全，身上的衣服肯定也是用长枪无法刺穿的材料制成的。而且他们一个人就要对付我们十几个，所以应该带着我们难以想象的武器。”
话题转到具体是何种武器后，朋友们七嘴八舌地说出了形形色色的妄想——“只要我们举起长枪显示出敌意，恶魔后裔就能马上用炮筒射出可以杀伤人的光线。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就是光，所以谁都没法保护自己。听说以前在地球上就已经有那样的杀人武器了。”“不，听说还有一种类似振动炮的东西，只要对准敌人，一切坚硬的物体都会慢慢瓦解。倘若打到人身上，则全身的骨头都会粉碎，人将像果冻一样倒下去。”“不，我听邻居叔叔说，他们也可能拥有只消灭生物的武器。用了那种武器后，新伊甸的人类都会消失，只有他们之前穿着的衣服落在路上，而那些衣服还能穿，空置的房子也能直接住进去。”
闲聊这些事的朋友一个接一个被讲师叫走。不知被告诫了什么，但自那以后，他们不再自由谈论任何随意的妄想。
之后，少年队按照个人能力分成多个小队，隔日进行的训练计划也发生了变更，所以后来汤米再也没有和那些吐露了真实心声的朋友见过面、说过话。
朋友提出的长枪是否对宇宙飞船上的敌人有效的疑问，确实留在了汤米心中，但随着训练密度越来越高，他逐渐把重心放在了如何提高自己的长枪技术上。这也是由于愈发繁重的训练接连不断，甚至让人没有工夫去思索那些问题。当前自己能做的唯有磨炼技艺，并对降落到地面的恶魔后裔施以致命一击。教官的反复叱责抹去了汤米的思想，他的双臂肌肉慢慢转化成了最佳屠杀工具。
不知道从宇宙飞船中下来的恶魔后裔是什么模样。汤米宁愿他们是教官描述敌人时让人联想到的鬼或恶魔的形象。若自己得用长枪贯穿敌人，那么希望他们的长相能轻易引起憎恶。
在某个时期以前，教官谈到将来会从宇宙飞船降落地面的敌人时，常常使用“丑恶”“可憎”等描述。然而从某个时间点起，教官的描述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汤米不太清楚他们这样做的原因。
——恶魔并非一直以恶魔的姿态示人。
以某日为界，敌人的形象发生了如此变化。
教官开始说：“自古以来，诱惑圣人走向邪恶之物，都不会以丑恶骇人的形象出现。”在地球的宗教中，试图将人引诱至罪恶之途的家伙总是以极具魅力的身姿亲切待人。如果被他们的魅力蒙骗，则正中恶魔下怀。
教官为何突然开始改变对敌人形象的描述，汤米觉得自己似乎懂了。
那些据称乘坐着宇宙飞船的恶魔后裔，或许与新伊甸居民别无二致吧。
——恶魔会藏起真心，带着假笑接近我们。而当人们松懈下来，对他们打开心扉的瞬间……他们就会挥起藏在背后的匕首。恶魔会化为亲近之人的样貌，模仿深爱之人的表情。
——要记得安德斯·瓦根辛首长的话语。记得祖先遭到背叛的过往。即将降落而来的人，他们身上流淌着背叛者的血液。
——为此，要封闭心灵，堵住耳朵。想象祖先的怨恨。
从这时起，枪尖的枪鞘就摘下了，训练内容变成如何刺杀敌人。
刺杀对象是以设想的敌人为基础制作的大约等身大的假人。假人身上穿着衣服，头部没有面孔。但在远处举起长枪时，假人的衣服和身形看起来既可以是少女，也可以是老人。
尽管如此也不要犹豫。接到突击命令后，就必须全力冲向假人，将枪尖捅进要害。
假人没有表情，也没有脸庞，但当汤米一边呐喊一边冲刺时，总觉得它们是少女也是老人。因此每回刺出长枪时，他总有一种闭上眼睛的冲动。然而，发起攻击的人绝不能闭上眼睛，为确保真的刺死敌人，必须睁眼，否则枪尖就会瞄偏，也无法如安德斯·瓦根辛首长所说，饱含真切的憎恶杀死对方。汤米做不到。虽然明知那是假人，并在心中说服自己那是应该憎恨的存在，到最后关头还是禁不住闭上了眼。为了不被周围其他人和教官发现，自从开始这种训练后，汤米就一直眯着眼，这样即使在贯穿假人的瞬间闭上了眼睛，也不至于太过明显。
可即便闭上眼睛刺出的时间只有一瞬，从长枪传来的触感依然无法欺骗自己。
假人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
此前训练长枪攻招时使用过稻草人，有时教官也准备了人形沙袋。那时汤米没有任何抵触，能够竭尽全力刺出枪尖。
但这个假人的触感明显不同。可以感觉到刺破了衣服，以及刺穿人体皮肤时的弹力。教官怒吼道：“只要大声呐喊、集中精神，那些都不算什么!”但汤米实在没法儿做到无动于衷。他想，若是因这种事情得到称赞，被叫作窝囊废不知要好多少呢。
一个小队每天用掉两个假人。假人被枪尖无数次贯通，训练结束时变得七零八落的，简直让人无法相信它曾经保有人形。这时，汤米也发觉自己的精神状态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
习惯是非常可怕的事。在遭到教官无休止的谩骂、否定人格，又被反复灌输少年队的存在理由唯有虐杀恶魔后裔这一点后，汤米不知不觉开始认为，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正义。那时他已处于停止思考的状态，应该说，教官所施行的洗脑已经完成。
就连同个小队队员间的闲聊，也变成了互相吹嘘自己有多大的杀伤能力，能给敌人造成多大的痛苦。而谈论这些时，他们的目光也与之前迥异。
他们是当真那么认为吧。
从开始训练一直到能熟练挥舞长枪，汤米都没想过，要实际使用长枪突刺他人。然而，现在他觉得，如果对方是敌人，自己就可以用枪锋贯穿对方。至于能否满怀憎恶地刺穿，他不敢保证，但只要扼杀感情，总有办法完成使命。
小队持续开展实战训练时，某天汤米难得在家里碰见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