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一栋巨大衰败、住过数千人但已人去楼空的建筑里,孤零零的一架电视机对着无人的房间推销它的商品。
在世界终战之前,这座无主废墟也曾有人管理维护。这里是旧金山郊区,搭一小段单轨捷运就到了,整座半岛曾是生意盎然,像满树都是鸟儿一样嘈杂,沸腾着意见与怨言。如今,守护这里的众屋主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移居到某个殖民星球去了。多数属于前者;不管美国国防部的预测有多乐观,也不管国防部底下的科学研究单位「兰德公司」有多自鸣得意,这终究是一场惨烈的战争。事实上,兰德公司就离这里不远。如同那些屋主,这家公司也溜之大吉,显然是永远不会回来了,不过没人想念它。
更有甚者,如今也没人记得当初为何开战,或者到底是谁打赢了──如果有赢家的话。污染了大半个星球表面的辐射尘,既不是来自任何一个国家,亦不是出自任何人的手笔。即便是战时的敌方,也不会谋画出这种东西。说也奇怪,一开始死的是猫头鹰。当时的场面看起来甚至有点滑稽,胖乎乎、毛绒绒的白色鸟儿横七竖八倒在地上,院子里、街道上,到处都是。但就和牠们生前一样,这些趁夜里出来活动的猫头鹰没有引起注意。中世纪的瘟疫也是这样大展身手,一口气死了一堆老鼠,只不过这次的瘟疫是从天而降。
当然,在猫头鹰之后,接着是其他鸟类。但到了这时,大家已经察觉事有蹊跷,也明白事态严重。战前就略有殖民计划在进行,这下子太阳不再照耀在地球上,殖民计划进入全新的阶段。为此,「合成自由斗士」这种作战武器被改造了一番。由于能在外太空运作,这种人型机器(严格来说,是「有机仿生人」)成为殖民计划的得力助手。依据联合国宪章,每位移民都会自动获得一部仿生人,型号任选。到了二○一九年,型号种类已经超乎想象,多如美国一九六○年代的汽车种类。
这就是移民最终的动力来源:仿生人奴仆是胡萝卜,辐射落尘是棍子。联合国让移民变得很容易,让留下来变得不可能──就算有可能也很困难。逗留在地球上,意味着你随时可能被归类为违禁生物,对人类的纯正血统构成威胁。一旦被贬为特殊分子,就算接受节育,还是会被排除在人类历史之外。事实上,你就不再被视为人类的一分子。然而,到处都有人拒绝移民,个中缘由连当事人都莫名所以,说不出个道理。照理说,只要是正常人都应该移民了才对。或许,就算地球已经不象样了,它还是我们熟悉的老地方,令人流连不去。又或许,那些留下来的人以为辐射尘最终总会落尽。无论如何,成千上万的人留下来了,多数聚居在都会地区,互相见得着面,靠彼此的存在取暖。这些还算是神智相对正常的人。除了他们之外,也偶有可疑的怪人,偏要留在荒僻的郊区。
一边在浴室刮胡子、一边听着客厅电视机吵闹不休的约翰.伊西多尔,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在战后初期误打误撞到了这里。在那段险恶的日子里,说真的没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被战争分散的人口四处流离,一开始暂时占据了某一区,接着又换到另一区。那时,落尘还很零星而飘忽不定,有些州几乎是干干净净,有些州则是污染个彻底。离乡背井的群众随落尘移动。旧金山半岛南部一开始没有落尘,因而有大量人口在此落脚。落尘大驾光临之后,有些人死了,剩下的人离开了,约翰.伊西多尔则留了下来。
电视机吶喊道:「……重现南北战争之前南方各州的美好岁月!既可当成贴身佣人,下田也不会喊累,客制化人型机器人为您独一无二的需求专门设计,一抵达殖民星就交到您手中,零费用,装配齐,完全按照您从地球出发之前的具体要求,这个忠心耿耿、不惹麻烦的伙伴,在这场人类近代史上最勇敢的大冒险中,将提供……」
不知道我上班会不会迟到,伊西多尔边刮胡子边想。他没有时钟,一般都靠电视机得知时间,但今天显然是太空拓荒纪念日。无论如何,电视上说这是成立新美国的第五(或第六)周年纪念,也就是美国在火星大殖民的纪念日。他的电视机有点问题,只能收到战争以来全国都能接收的频道。而位于华盛顿、励行殖民计划的政府,正是节目唯一赞助商,因此伊西多尔不得不听这些东西。
「我们来听听玛吉.克鲁曼太太怎么说。」电视播报员对约翰.伊西多尔喊话:「克鲁曼太太最近刚移民到火星,她在新纽约的直播现场有话要说。克鲁曼太太,和受到污染的地球相比,妳在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新生活过得怎么样呢?」一阵停顿之后,传来一个中年妇女又累又干的声音:「我想我们一家三口感受最深的就是『尊严』。」播报员问道:「尊严吗?克鲁曼太太。」现在是新纽约人的克鲁曼太太答道:「是的,很难解释。在动荡的日子里,有一个可靠的佣人……我觉得很放心。」
「还在地球的时候,克鲁曼太太,咳咳,以前妳是不是也担心自己被归类为特殊分子?」
「喔,我先生和我担心死了。当然,幸好一移民之后,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约翰.伊西多尔自嘲地想:我不必移民也不用担心啊。事到如今,他已经当了一年多的特殊分子,而且不只是就他身上带有的畸形基因而言。更惨的是,他没有通过智力测验最低标准,他成了所谓的「鸡头人」。三个星球的人都鄙视他。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活下来了。他有工作,他为一家假动物维修厂开运送专车。泛内斯宠物医院和它那阴沉、诡异的老板汉尼拔.斯洛特-加龙省接受他,把他当人看,这一点他铭感在心。Mors certa, vita incerta[1]。斯洛特-加龙省先生不时就会这么说。伊西多尔虽然听过几次,但他对这话的意思也只猜得到几分。毕竟,一个鸡头人要是能懂拉丁文,那他就不是鸡头人了──斯洛特-加龙省先生听了这番推论也觉很有道理,更何况比伊西多尔笨一大截的鸡头人比比皆是。他们什么工作也做不了,只能待在美其名曰「美国特殊技能学院」的观护所。无论如何,依惯例反正是得把「特殊」二字挤进去。
「克鲁曼太太,就算成天戴着昂贵但简陋的防辐射下体护具……」电视播报员在说:「妳先生也不觉得受到保护吗?」
「我先生……」克鲁曼太太正要回话,伊西多尔已经刮完胡子,迈步到客厅关掉电视。
一片死寂,从木器和墙壁冒了出来,恶狠狠地全力重击他,彷佛一座巨型风车产生的风力。它从地板升起,从铺满整个地板的灰色破地毯浮现;它从厨房里全坏或半坏的设备释放出来,从伊西多尔住到这里以来就不曾用过的故障机器挣脱出来;从客厅那盏无用的立灯流泄而出;从点缀着苍蝇的天花板默默降下,和它自己合而为一。事实上,死寂从他视线范围内的所有物品中现身,就彷佛「它」一心要取代所有摸得着的事物。于是乎,它不只袭击他的耳,也入侵他的眼。当他站在没有动静的电视机前,那份死寂不只看得见,也以它自己的方式活着。它是活的!之前他就常常感觉到它凌厉的攻势,它来得毫不客气,显然迫不及待。这世界的死寂不再收敛一丝一毫,尤其当它实际上已经大获全胜的时候。
他想着,那么,留在地球上的其他人,是否也有同样的空洞感受?还是说,只有他这种特殊分子才感觉得到?这份怪异感受是他那毁损的知觉器官制造出来的怪胎吗?有意思,伊西多尔暗想。但他又能跟谁比对求证?他独居在这栋衰败隐蔽、有着上千户无人空屋的大楼里。像其他所有建筑一样,这一栋也只是日复一日衰败下去,成为更废的废墟。到最后,这栋大楼里的一切都会废在一起,变得面目模糊、难分彼此,只剩布丁一般的废渣,在每一户空屋里堆到天花板。而且,在那之后,没人照管的大楼本身也会面目全非,被无所不在的辐射尘掩埋。到那时,他自然也会死。有意思。他独自站在他的破客厅里,伴着没心没肺、无孔不入、横行霸道的世界级死寂,玩味着自己的死期。
重新把电视打开说不定比较好,但那些广告让他心生畏惧。目标受众是留下来的正常人,无数广告不断提醒他,特殊分子没人要、没有用,可就算他想也不能移民。所以,听它干么?他烦躁地自问。去它的。操它的移民。我希望那里也发生战争。理论上来讲,这也不无可能。然后那里就变得像地球一样,每个移民都变成特殊分子。
好了,他想着,我要去上班了。他伸手握住门把,打开门迎面就是阴暗的梯厅。他稍微瞥了一眼,看到外面空空荡荡的,便又把手缩了回来。「它」就在外面等着他。那股渗透到他家里的力量。他觉得它蠢蠢欲动,不肯罢休。天啊。他想了想,重新关上门。他还没准备好要步上那段叩叩响的阶梯,走到空无一只动物的楼顶。沿路只有他爬楼梯的回音。空洞的回音。他暗忖:是时候抓住握把了。他二话不说穿过客厅,来到黑色共感箱前。
他启动共感箱,电源照例传来淡淡的负离子味。他急切地吸着,精神为之一振。接着,映像管亮了起来,显示的画面像是微弱的电视机影像。乱七八糟的色彩、线条和结构形成一幅拼贴画,除非抓住握把,否则这幅画面什么也不是。于是,他深呼吸一口气,镇定一下,抓住了那对握把。
画面成形了。那幅众所皆知的景象跃入眼帘。枯黄的贫瘠山坡上,一簇簇白骨似的枯草斜向没有太阳的朦胧天际。形单影只的一道身影举步维艰地爬上山坡,轮廓依稀有着人的形状。是个老人,披着一件单调呆板、勉强遮身的袍子,赤裸得犹如空荡荡的无情苍穹。这人是维尔博.摩瑟,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前头。约翰.伊西多尔抓着握把,感觉到他所置身的客厅渐渐淡出,破旧的家具和墙壁化于无形,他不再感觉到那一切的存在,而是像之前每一次一样,他觉得自己进入到那片风景里,来到灰苍苍的山坡与天空之间。这时,他不再是看着那名老者攀上山坡。现在,是他拖着自己的双脚,在那些熟悉的松动石头之间找寻立足点。他的脚下感觉到一样的崎岖、粗糙与疼痛。他再次嗅到天空中刺鼻的雾霾──不是地球的天空,而是外层空间的某处,本来遥不可及,透过共感机却近在咫尺。
一如往常,他莫名所以就穿越过去了,身、心、灵都与维尔博.摩瑟合而为一。如同此刻正抓着握把的每个人,不管是在地球这里,还是在殖民星球上。他对其他人感同身受,融入他们的思绪,在他自己的脑袋里听到众人的嘈杂。他们和他关心着同一件事。他们的集体意念集中在山坡上,专注在对攀升的渴求上。这种渴求一点一滴慢慢成形,速度慢到几乎无法察觉,但确实在那里。再高一点,他想着。石头从他脚下簌簌滚落。今天比昨天高,而明天……他──万众合为一体的维尔博.摩瑟──抬头望一望前头的斜坡。看不到尽头,太远了,但总会抵达的。
一颗石头朝他掷了过来,击中他的手臂。很痛。他半转过身,另一颗石头与他擦身而过,没打中他,直接撞上地面,撞击的声响吓了他一跳。是谁?他纳闷着,目光搜寻对他施以酷刑的人。长久以来的宿敌在他视线边缘现身,它或他们一路跟着他爬上山坡。直到山顶,他们也还会在那里。
他想起山顶──地势突然变得平坦,不再是上坡,路程的后半段开始。他都爬了多少次了?一次又一次混在一起,过去与未来糊成一片,他所经历过的和即将要经历的彼此交融,最终只剩这个当下。他站定不动稍事休息,揉揉石头在他手臂上留下的伤口。天啊,他疲惫地想。这怎么公平呢?我何以这般孤零零地在这里,被我甚至看不见的东西折磨?紧接着,在他的脑海里,其他人集体的嘈杂声打破了孤独的错觉。
他心想:你们也感觉到了。那些声音响应道:是的,我们的左手臂被击中,痛死了。他说:好吧,我们最好重新上路。他继续走,其他人也立刻伴着他前进。
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想起来了。在诅咒降临之前,在人生中更早、更快乐的岁月里。他的养父母法兰克.摩瑟和蔻菈.摩瑟,发现他在充了气的橡皮艇里,漂流在新英格兰沿岸……抑或是在墨西哥的坦比哥港一带?现在他不记得情况了。童年很美好。他爱所有生灵,尤其是动物。事实上,他曾经能够让动物死而复生,变得像之前一样活蹦乱跳。无论那里是哪里,反正他和鸟兽虫鱼生活在一起。现在,就连那里是地球还是某个殖民世界,他都不复记忆。但他记得那些恶煞,因为他们逮捕他,基于他是比其他特殊分子还特殊的怪胎,而一切从此变了样。
让时间倒流、让死者复活的特异功能受到当地法律禁止;他们在他十六岁时就跟他说得清清楚楚。他在残存的森林里又秘密进行了一年,但有个他从没见过、也不曾听过的老女人告发他。未经他父母的同意,那些恶煞就轰掉他脑袋里长的瘤。他们用放射钴消灭那颗独一无二的瘤。从此他落入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他从没想过竟然存在的世界,一个满是尸体和骨骸的坑洞。他挣扎了好多年,亟欲从那里挣脱。对他来讲最重要的生物,像是驴子,又尤其是蟾蜍,消失了,灭绝了。只剩腐烂的残骸,这里一颗没有眼睛的头颅,那里一只残缺的手。最后,有一只来赴死的鸟儿告诉他这是哪里。他落入「坟界」了。除非四周那些骨骸重新变回生灵,否则他出不去。他和其他生物的循环机制合为一体了。他们活不过来,他就不能重获新生。
如今他也不知道那段死亡周期延续了多久。基本上什么事也没发生,所以时间变得无法丈量。但最后,骨头重新长出肉来,空洞的眼窝重新填满,新的眼睛能看了,复活的喙子与嘴巴开始啼的啼,吠的吠,叫春的叫春。有可能他成功了,说不定他脑袋里那颗超能力瘤终于长回来了。也或许并非拜他之赐,很可能只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无论如何,他不再陷落。他开始攀升,和其他人一起。他早就看不见他们了。他发觉自己显然是独自爬着坡。但他们其实还在,他们还是伴着他。说也奇怪,他内心感觉得到他们的存在。
伊西多尔抓着握把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和其他所有生灵合而为一。接着,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手。一如往常,总要结束的,何况石头击中他手臂的地方很痛,还流血了。
他放开握把查看手臂,接着步履蹒跚地来到家中浴室清洗伤口。这不是头一次他在和摩瑟合一时受伤,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有人死在山顶上,尤其是老人,尤其是在酷刑热烈展开的时候。不知道我能不能再次挺过那一段。他一边擦拭伤口,一边暗想。有可能突然心跳停止。他想着:如果我住在城里,住在那些有医生和电击器待命的大楼里,可能比较好吧。在这里,孤身一人在这种地方,太冒险了。
但他知道自己情愿冒这种风险。他向来如此。如同多数人,甚至是那些孱弱的老人。
他用面纸擦擦受伤的手臂。
他听到远方隐约传来电视机的声音。
还有别人在这栋楼里。他不敢置信,狂乱地想着:不是我的电视,我那台关掉了,而且我能感觉到地板的震动。是从下面传来,而且完全是在另一层楼!
我再也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里了。他明白过来。有别的居民搬进来,占据了其中一户荒废的空屋,而且近得能让我听到。一定是二楼或三楼,不可能更远。他飞快地转着脑筋:想想看,有新邻居搬进来的时候要怎么做?打个招呼、借点东西,是这样吗?他想不出来。他从没碰过这种事。无论是在这里或别处,大家只会搬出去,移民到别的地方,从来没人搬进来。他想好了。要送东西给他们。例如一杯水。牛奶又更好。对,就是牛奶,或者面粉,再不然一颗鸡蛋。不过……确切说来,是送这些东西的人造替代品。
看看他的冰箱──压缩机早就不动了。他找到一块疑似是奶油的东西。他拿着它,兴奋地出发下楼,心脏怦怦跳。他明白到:我必须保持冷静,不能让他知道我是鸡头人。要是被发现,他就不会跟我说话了。老是这样。莫名其妙。到底为什么?
他匆忙下楼。
生非长久,死乃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