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应要听歌之人
大厅的地面铺着黑白相间的瓷砖,天花板非常高,墙上挂着壁毯,筑起一个巨大的暖炉还装饰着古朴的壁炉台。这里是父亲用来迎客的重要场所,也有时会在这里举办一些不痛不痒的宴会。
伊沃尔德·萨穆西抱着他的三弦琴,一个人站在大厅中央。他身上穿着红蓝格子的衬衫,颜色并不光鲜,反而看上去有些脏脏的。可他手中的那把三弦琴一看就是精心保养过的,泛着淡淡的荧辉。伊沃尔德见我来了,立刻俯下身去鞠躬行礼。
“阿米娜小姐,很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扰您。因为这件事我希望能尽快告诉您。”
“不要紧的。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有事问我?”
伊沃尔德看上去有些茫然。
“我可能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如果阿米娜小姐想问什么就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是什么事呢?”
他的话恭谦有礼,又十分流畅。这个人虽然年纪尚浅,却游历过很多村庄和城市,见识过庄园里的领主公馆和贵族们的城堡,他的人生阅历相当丰富,不容小觑。
我定了定心神,故作镇定地问道:
“昨天晚上你去见了我的父亲是吗?”
他似乎有些失望的样子,毫不在意地说:
“对啊,我去了。”
听到这个答案,我瞬间就脸上一变:
“你去了作战室,然后……”
“没有没有,不是的,我是去了会客厅。”
“会客厅?那可是作战室。你是在晚课钟声响起的时候到那儿去的对不对?”
他略微思忖,然后蜷身低头,用更加谦卑的语气说道:
“那个,我无意冒犯小姐,阿米娜小姐您是不是把我错当成了别人?我前去应召是在刚吃完晚饭的时候。那时我正在厨房的角落里吃着晚饭,一个名叫马格的杂役过来告诉我:‘领主大人叫您带上乐器去会客厅。’但我实在搞不清会客厅在什么地方。虽然麻烦了管家罗斯埃亚先生,不过我还是拜托他带领我前去。这个房子又大又复杂,那时距离晚课钟声响起应该还有很长时间。等到钟声响起,我应该已经在寝室睡下了,所以都没听见敲钟的声音。”
这时法尔克从我身后说道:
“请保持镇定,阿米娜小姐。你觉得领主大人可能为会见一个行吟诗人而特意换上华服吗?”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出来。我觉得伊沃尔德没有撒谎。他实在没必要撒这样的谎,因为只要向马格和罗斯埃亚确认一下就可以马上拆穿他。法尔克的话也很有道理,虽然还不能确定伊沃尔德是不是‘走狗’,但至少他并不是父亲要迎接的客人,这一点我们必须认清。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很抱歉伊沃尔德,我想错了。”
“只要您能想通我就高兴了。”
说完他将一直深叩在地的头扬起来,说道:
“那现在能不能听听我要说的事呢?”
“好的,你请说。”
“十分感谢。其实我想说的事跟您问的差不多。昨天晚饭过后我去了会客厅,领主大人给我下了道命令。”
他语气中的谄媚一扫而光,字正腔圆地讲述着他的经历:
“我父亲伍尔弗里克曾在领主大人年轻时同他一起四处冒险,出于某种原因,领主大人必须要将自己冒险的经历记录下来。不过他没有选择文字,因为他那些经历实在骇人听闻,所以他内心十分犹豫,不想让那些侍奉神明的良善之人听到这些。”
在领主公馆里,唯一一个识字的人就只有礼拜堂的神父。所以很自然的,父亲觉得只有神职人员才会识字。
“所以我的父亲得以和领主大人结伴同行。他们的冒险非常成功,我的父亲伍尔弗里克将他的冒险编写成一首叙事诗。他很幸运,因为领主大人对那首诗满意极了,他赏赐了很多银钱给父亲,并赐予了他一枚红宝石徽章。”
他越讲越充满激情。
“之后父亲将那首诗带回了英国,并在英国也受到了欢迎。不过父亲从没有完整地唱完这首歌,因为他认为这首诗属于埃尔文家族,自己只是代为保管,所以他不愿在别人面前完整地演唱。”
“代为保管?”
“没错,就是如此。伍尔弗里克的叙事诗记述的就是领主大人与被诅咒的维京人之间的战斗。”
从伊沃尔德口中居然说出了“被诅咒的维京人”这七个字。昨天之前我还觉得被诅咒的维京人只有西边塔楼里的那一位,可他却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领主大人认为他和部下显赫的功绩应该被永远传唱。所以伍尔弗里克的叙事诗变成了一首英雄的赞歌。另外领主大人还有另一层考量,他认为自己击败被诅咒的维京人的战术应该传承下去,以防将来他们卷土重来,所以必须要把战略上的指导留给埃尔文家族的后辈们。因为这两个因素,领主大人让我的父亲创作了这首诗。”
“昨天领主大人跟我说出了他寻找伍尔弗里克的原因,一是想要再亲耳听一听这首叙事诗,找回当年战斗时的回忆;二是他还希望即将到来的新的战争能得到伍尔弗里克的见证,并让他创作出新的诗篇。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伊沃尔德看向我接着说道:
“领主大人说如果自己遭遇不测,那么要把这首诗传给自己的后辈,指导他们如何继续战斗下去。”
“父亲他……居然连这个都想到了。”
“当然了,领主大人当时觉得这应该是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了。不过他认为就算我们取得这次战争的胜利,也难保被诅咒的维京人有朝一日不会复活,我们要为此做好准备。他说当那个时刻到来时,他要让所有埃尔文家族的后辈听到这首诗歌。”
说到这,行吟诗人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发誓会完成我的使命,在必要的时候将这首诗歌唱给它的传承者。阿米娜小姐,领主大人的死我万分遗憾,现在到了我必须要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等一等。”
直到昨天晚上我才得知,我们埃尔文家族可能要一直跟被诅咒的维京人斗争下去。这是埃尔文家族的宿命。我们的家族也受到了诅咒,就像托斯坦顿·塔凯尔森一样。我的父亲一直绞尽脑汁与这个诅咒斗争。
不过有些情况我也必须跟他交代清楚。
“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不过即将指挥大家作战的人是亚当,所以那个应该听你唱诗的人不是我。”
伊沃尔德露出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腼腆。他把三弦琴紧紧搂在胸前说:
“我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可是领主大人说的是‘埃尔文家族名下的子孙后代’,而不是特别指出要‘当家人’或是‘男人’才可以听。所以阿米娜小姐也一定要听才行。虽然我身份低微,但却断断不能失去信义。怎么样,您要听一听吗?”
这首诗歌颂的可是我父亲年轻时的英勇事迹,我自然很想一听为快。而且如果能在晚上的前夜式之前追忆父亲的往昔,比祈祷要有意义得多。而且伊沃尔德的话不无道理,这对他来讲显然是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在听之前我还必须要确认一下。
“今天我会很忙,这首歌会很长吗?”
“如果唱完一整首还是挺长的,不过若只唱领主大人命令我转达的那段内容,其实也算不上特别长。”
我轻轻吁了口气。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去。
法尔克和尼古拉正静静站在一边。他们跟伊沃尔德一样,都肩负着必须完成的使命,我没理由将他们驱逐出去。
“伊沃尔德,他们也可以在一旁听一听吗?”
行吟诗人垂下头说:
“领主大人并没有吩咐说诗里的内容要保密,我全凭阿米娜小姐吩咐。”
于是我们在长椅上落座,准备听这首叙事诗。法尔克和尼古拉坐到了一边,我则面对着伊沃尔德坐了下来。
伊沃尔德搬来一把小椅子坐下,然后把三弦琴支在腿上。他左手扶着琴,右手拿着琴弓。之前我从没见过有人这样弹琴演奏。
“在英国是这样演奏乐器吗?”
伊沃尔德闻言停下正在调音的手。
“‘这样’指的是?”
“像你这样把琴立在腿上。之前我看过的三弦琴表演,他们都是用力把琴夹在下巴和肩膀之间。”
伊沃尔德苦笑一声道:
“确实大部分人都那样演奏,可那样就唱不了歌了。”
“……哦,原来是这样。”
听他说完,我觉得自己的问题简直愚蠢透顶。
他试了试音,然后起身对我们鞠身行礼。
“按照诸位的意愿,我接下来准备单独为大家奏颂诗歌的第三章。年轻的罗兰德·埃尔文骑士在家族命运的驱使下,开始了与被诅咒的维京人之间的争斗。我会从他战败后失去战友,但毫不泄气,并斗志昂扬地重返战场那一段唱起。”
他再次坐了下来。
尼古拉一声轻咳。
三弦琴的乐声超出我想象般雄厚。他用比说话稍低一些的嗓音缓缓唱了起来:
骑士劳伦亲眼见,
战友横尸在眼前,
悲从中来心中喊:
“天啊!为什么对我如此残忍!”
勇士昨日身强健,
今日尸体横遍野。
剑锋痛饮敌人血,
伙伴们可曾看见?
可尸身断臂重长回,
断脚又再身上接。
亡魂不死,何以取胜?
骑士加卢斯来进言:
“战友们,要牢记,
过去的苦果已尝尽,
莽夫之勇莫再言。
他们身负亡者神力,
非我等凡人所能敌。
就算我们以一当百,
也不及他们万分之一。
战友们呀,
你们置我忠言逆耳于不顾,
逞勇斗狠命丧尽!
勇敢的战士魂归兮。”
骑士劳伦说:
“正是此情与此景,
我才不能听你言!
我等勇士之威名,
怎可辜负与轻贱。
怎奈与不死亡人为敌,
就像弯弓射野兽。
万众一心齐狩猎,
本不是耻辱之事。”
五十位神灵眷顾之人在前,
他接着说道:
“同心协力齐抗敌,
三人一组护周全。
不死人无箭无枪无斧刃,
勇士围攻以制敌。
斩断手脚乃徒劳,
人头落地才算完。
胜利定属于我们。
可勇士们千万切记,
偷袭不是勇者之为。”
日头西垂夜更深,
不死人王子陈尸勇士前。
梣树把战斧劈两半,
熊皮斗篷鲜血染,
惨象撼地又动天。
爱德威苦战终将他击倒,
尊贵的国王之子啊,
此刻被长剑钉牢在地面。
虽有恶毒的诅咒加身,
他阵阵呻吟苦不堪言。
骑士加卢斯说:
“可恨异教徒,
杀我战友不共戴天,
被诅咒的不死之人,
火中烧尽刻不容缓。”
骑士劳伦说:
“我们的敌人必须手握刀剑,
可眼见他行将就木。
折磨死者绝非义举。
为他净身殓容颜,
棺木之中把身安。”
说完劳伦脱下那熊皮袄,
将自己的羊皮斗篷为他换。
忽然王子睁开眼,
伏地高声尽开言:
“您为我褪下不洁之衣,
基督徒衣服加上身。
此等恩惠实难承,
迷失之心终找回。”
神明带来了奇迹,
不死人王子跪下身,
祈求骑士劳伦言:
“我父和我的子民,
诅咒之下遭神弃,
求生不得死不能。
心智全失无处觅。
我的同胞和子民,
片刻安眠不能得。
希望您赐予我武器,
我愿为您马首是瞻,
用我逝去的生命,
为您浴血再奋战,
让我的同胞得以片刻休眠。
总有一天除诅咒,
让死亡为他们加冕。”
骑士劳伦说:
“我的王子啊,
听您此言我实难料,
我的敌人乃是你的兄弟。
为什么你却一心求其死?”
王子说:
“其实他们早已死,
唯死才得沐神恩。
只待诅咒被解除,
神之救赎来庇护,
我也终能得解脱。
因为我也早是死人之身。”
王子重拾心智后,
意志坚定实感人,
骑士们纷纷说:
“这么优秀的战士,
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如愿!
王子就是我们的朋友,
让我们以神之名并肩作战!”
骑士劳伦拔出剑,
还了王子自由身。
夜尽朝日东方起,
骑士劳伦马上跨。
身披三层锁子甲,
索伦利剑在腰间。
白色缨花风中摆。
身如青松目如炬,
浑身是胆不减毫厘,
誓将前耻一扫尽,
他仰天长啸:
“骑士们,
新的战争即将来临。
战士们!朋友们!
让我们冲锋陷阵!
我们中间没有懦夫,
让我们送诅咒的丹麦人归西,
让这灾难永不再起!
但大家一定要切记,
三人一组团结一心。
不死人不知荣与耻。
斩断手脚乃徒劳,
人头落地才算完。
今日就是良辰日,
让我们杀吧!”
阵阵呐喊声震天,
全军将士沙场现。
威武之师,严明之军,
威名永不被遗忘,
永不被遗忘。
乐声跌宕起伏,最后变得非常柔和。伊沃尔德对战争场面的描述使得他的声音和音乐都带上一丝血腥味,但却生动非常,完美展现了父亲当时的冒险经历。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忙于调查凶手。在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作为埃尔文家族的血脉,我一定要尽到我的义务。可伊沃尔德吟唱的诗歌让我发现自己似乎可以压制住心中的悲痛,暂且假装它不存在,让自己相信过度的悲伤是不对的。
我的父亲是一位贤明的领主,他富有勇气,顶天立地,同时内心又有柔软的部分。可在这首诗中,父亲却显得有些有勇无谋,温柔的内心也透着些许不成熟。那是属于他的人生与成长。昨晚父亲的生命也终于因为那邪门的魔法而宣告终结。
我深深爱着我的父亲,可无奈只能以这样突如其来的方式与他天人永隔。教会一直教导我们说无须为一个好人的死而感到悲痛,因为这只不过代表升入天堂的居民又多了一位。我不是对教会的教义有所质疑,只是在那遥遥无期的复活日到来之前,我将再也无法见到我的父亲了!
我把脸埋在手上。
空荡荡的会客厅里回荡着我悲伤的叹息。
不过在伊沃尔德准备悄悄离开时,我还是听到法尔克对他说的话:
“您的表演十分精彩。”
“谢谢您的夸奖。如果您喜欢可以随时召唤我。”
“我会的。不过现在我还有些事想问问你。”
“大人您有事要问我?”
别看伊沃尔德唱歌时就像诗里的战士一样威风,可是表演结束后他又变回先前那副谦卑的样子。
“刚才阿米娜小姐也说有事要问我,莫非是同一件事吗?”
“没错,我想问的只有一件事。”
法尔克故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在顾忌我的感受。
“昨晚领主大人在作战室里的事有没有哪个用人是知情的。你只要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就可以了,希望你能慎重地想一想。”
伊沃尔德似乎相当配合,仔细想了很久才开口作答:
“不,我明白骑士大人想知道的是什么,您想问我有没有跟用人们提起过这件事对吧?我没有说出去。因为虽然领主大人待我非常客气,不过用人们可不会对一个流浪的行吟诗人多么亲善,跟我聊天。所以请您相信,在阿米娜小姐问起来之前,我几乎都已经忘了领主大人说过他要在作战室过夜。”
“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伊沃尔德离开会客厅后,我听尼古拉向法尔克问道:
“需不需要去确认一下有没有用人跟他说过话?”
“不用了。你还有其他的任务。”
接着他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道:
“不过那个行吟诗人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现在的阿米娜小姐最需要的就是大哭一场,他心里非常清楚。”